殷华绫和殷莲环。
她们是共生在一具身体里的两个不同人格。
一个很害羞,一个挺欢脱。
一个似乎有吐槽的才华,一个显然有耍宝的天赋。
有如硬币的两面。
有如并蒂双生的莲花。
我在此时此刻,这一秒之前,一直以为她们是在借自杀游戏这种奇特的行为,躲避什么奇怪的劫难,或者以此为某种幌子,与什么隐秘的邪恶组织作斗争。双重人格的魔法少女,在此之前好像还从未被人创作过吧?我还为自己的奇思妙想沾沾自喜了一小段时间。
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她们的战斗对象,是身体里的另一个人。
华说莲想要杀掉她。
回想起来,两天前的莲,也曾泪眼婆娑地向我求助,说有人想要杀掉她。
那个人——自然也就是指的华吧。
这大概是继“杀掉过去的自己”之后,我遇到的又一桩离奇异闻吧,论异想天开的程度,这两姐妹还要更胜一筹。
理由呢。
杀掉自己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理由是什么?
她们可是……姐妹吧?
这是华亲口承认的。
就如同我和香雾一样,她们是亲人,而且是至亲至近的姐妹,甚至比普通的姐妹还要亲密得多。
不过,理由和目的什么的都暂且不谈,暂且把它们先放到一边,这两个疑问根本不是第一顺位,因为有一点——就算把所有的问题和槽点都放在一边,假装看不见,那一点无论如何也无法视而不见。
可操作性。
杀死自己体内的另一个人格,用的方法竟然是自杀。
这根本就是杀敌一千、自损一千。
妥妥的两败俱亡。
“才不会咧,有仙人指点过我,说只要在死的那一瞬间,占据身体的意识是莲那个家伙,她就会跟着身体一起死掉!而我会存活下来,然后仙人会让我的身体重生,让我能一个人独占身体,因为我是世间罕有的体质,能起死回生,叫那个什么来着……对了,莲花身!”
“仙人?莲花身?”
我不禁傻眼。
剧情走向有点脱缰。
我是在读什么仙侠志异的古风传奇吗?因为那两个词给我的感觉就是如此——要么就是另一种可能,有人在诓骗她。
这两个词也太可疑了。
她该不会是被什么半仙、跳大神的给忽悠了吧?
“莲花倒的确是重生之花哦。”
香雾突然说。
她不知何时,已经瞬移到了我们身旁,华瞬间吓得闪到我背后。
“你说莲花是重生之花?”
“哪吒的传说故事里,他就是以菱为骨、藕为肉、丝为筋、叶为衣,让一点精魄得以还魂重生的,这你总该知道吧,表哥?”
“啊,嗯……”
“这样的寓意,最初应该是受了佛教的影响呢,莲花在佛教中是相当受推崇的一种花吧——可以说是最重要的象征之一,佛陀和菩萨们都是端坐在净莲台上吧?而释迦摩尼刚出生就七步生莲。因为莲花是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花,对吧?我们的诗人也经常如此赞颂它。”
“嗯……”
“浊世是一片苦海,唯有觉者和莲花不会被泥垢污染,既然一切苦难的意义都是为了修得最终的解脱,觉悟而成佛,莲花自然而然地就成为美好与希望,转世与重生的象征,然后随着佛学东渐,传到我们这边。不过,这其实也不是佛学开创啦,早在此之前,在印度教、婆罗门教,乃至吠陀教的信仰中,莲花早就已经被推崇了上千年,就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古埃及,法老们也会在墓室放上莲子或者花瓣,以期重生呢。”
“这、这样啊。”
感觉被她当作什么都不懂的笨蛋科普了一番——虽说我的确什么都不懂。
“华子和小莲的名字,合起来也就是莲华吧,”香雾盯着华道,“是你爸爸妈妈给你们取的吗?”
“才、才不是!是我自己取的,”华抓着我的腰,鼓起勇气回道,“我的名字是自己取的!莲的名字也是我取的!爸爸妈妈……他们根本不知道!”
“啊,原来如此,你爸爸妈妈不知道你们身体里有两个人吗?”
“哎、哎呀!大意啦!”
华抱着头,一副懊恼的样子,像是很后悔透露了家庭状况。
不过,香雾还真是厉害,三言两语就问到了我半天都没能撬出口的信息。
“表哥,我看我们接下来,就去拜访一下那位指导她的‘仙人’吧。”
“欸?不先去拜访下她父母吗?”
看华刚才的反应,她父母似乎还被蒙在鼓里,总感觉有必要先让她们的至亲了解情况。
“她父母……还是先缓缓吧。”
香雾边说边瞥向神情暗淡的华,然后把略带埋怨的视线转向我,凑到我耳边。
“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没觉察到吗,表哥?明明我们俩也都是家庭残缺的孩子,我还以为你肯定能察觉到的。”
“啊!你是说……”
也对。
如果家庭完整,父母不可能察觉不到孩子身上的异样。
更不可能放任她进行那种凶险的自杀活动。
“另外,还有个更微妙的可能性。”
香雾说着,笑眯眯地靠近我背后的华,后者连忙抓着我的腰,秦王绕柱地躲避她。转了两圈后,香雾突然一个猛虎摆尾,反向绕到另一边,华吓得失声大叫,放开抓着我的手,跑离了我身边,香雾趁机把我拉到一旁。
“表哥,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对吧?”
“嗯?热衷欺负小孩解压的女仆吧。”
“是魔女。”
香雾压低声音,用幽绿色的瞳注视着我。
“魔女……你这时候说这个干嘛?”
目前的事件,应该和魔女什么的无关吧?
“很遗憾的是,魔女的形象,并不局限于你脑中正在想象的那个形象哦,你正在想象一个骑扫帚,戴尖帽子的金发美少女吧?”
“……我才没有。”
我想象的才不是金发。
“只要拥有与生俱来的特殊能力,并且性别是女性,就拥有了被「集会」承认与招揽的资格,这就是魔女的最基本定义哦。而且我们互相之间……的确有某种隐约的感知能力,这倒不是什么替身使者会相互吸引的设定,只是某种直觉而已,如果近距离接触一段时间——就像刚才欺负她解压那样,就能隐约感觉到。”
“你倒是不否定欺负她解压啊……那这么说,香雾,你是说她——”
我回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华。
确如香雾所说,魔女这种概念,以及它所代表的形象,在我脑海中都有非常明显的西方特征。在这个古朴幽僻的传统小镇,隐藏着一个魔女什么的……委实有种荒腔走板的感觉。不过魔女是个定义很宽泛的群体,这一点我其实还是清楚的,只不过脑子囿于成见而已——在西方叫女巫,在更东边叫巫女,在我们这则叫巫祝,太古时期叫女祭司。但关键在于基本定义:与生俱来的特殊性。
香雾是操控烟与雾。
某人是操作花与木。
眼前的少女——
“她不是说,有位仙人说她是‘莲花身’吗?”香雾继续小声道。
“你、你是说,那就是她的特殊性?”
莲花身……起死回生吗?
“这么说来,那位‘仙人’也是真实存在的吗?并不是什么装神弄鬼的半仙或神婆?”
“这一点我就不清楚啦,所以才说要先去拜访下那位高人嘛。不过表哥,有一点你应该是清楚的吧,说到魔女,就会有另外一些存在——或者说现象,像橡皮糖一样地如影附形,对吧?包括我的情况也是如此,我是被邪恶的蜘蛛所诓骗。而更经典的魔女故事中,邪恶女巫的背后则总是会有魔鬼这种东西出现。”
“魔鬼……”
我的头脑中瞬间出现一个十分清晰确切的形象。
如果是在半年前——确切来说,去年夏天之前,那个形象绝不会有现在这么确切。
鼻似鹰钩、下巴如弯月。
卷发如奶油,山羊胡似杂草。
极度缺乏清洁感的外表。
就连那件邋遢宅T上的美少女图案,我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我倒不是说有魔女就肯定会有魔鬼出现啦,”香雾道,“毕竟在这种青山秀水的地方,出现一个山羊蹄的恶魔还挺不协调的。”
“不,不一定,那家伙就是以不协调与违和感为卖点的。”
“……啊?”
香雾瞪大杏眼,愣愣地盯着我。
“没、没什么,你继续说。”我连忙摆手。
香雾用这段时间已经出现过多次的——充满疑虑的视线观察了我几秒,继续道:“不过魔女的诞生,肯定伴生不祥的现象,虽然这点由我自己来说似乎有点奇怪,但事实就是如此。因为我们的力量源泉……是愿望。”
“愿望……”
曾几何时,我记得魔鬼那家伙也说过,愿望和灵魂是一种东西。
“你是杀人的小鬼,你们的力量来源是气息——也就是生命。而我们的是愿望,也可以称之为灵魂吧,并且——只要有愿望产生,就肯定会有嗅着愿望的气息而来、被灵魂的美好所吸引的……贪婪而不祥的东西。就像只要有蛋,就会有平底锅一样,你懂我的意思吗,表哥?”
“…………”
她的话与其说是隐晦,不如说是欲言又止。
让我如坠云雾。
不过她又说了一个曾经(在某段被抹去的时空中)出现过的比喻。
“总而言之,我的意见就是,去拜访一下那位‘仙人’吧,并且——要做好相应的妥善准备。”
妥善准备……
大概就是——战斗了。
我思考几秒,点点头。
“嗯,就照你说的办吧,让华来带我们去拜见那位仙人。不过还是由我来询问她,你还是像之前那样,站远一点吧,把她吓到的话,可能就很难让她带路了。”
“你要是需要暴力和威慑手段,我随时都在那里待机哦,殴打初中生我还挺在行的,是全国冠军级别呢。”
“……”
我推走香雾,转身面向华。
华正露出畏惧的表情,用双手护在胸前,戒备地看着我。
“唔、唔——我、我听到你们谈论了一些十分不好的话!”
哎呀,难道是魔女和魔鬼之类的关键词被她听到了吗?
“我、我听到你们说:‘欺负小孩’、‘解压’、‘我们的力量源泉’、‘平底锅’、‘殴打’!”
“你还真会选择听到的关键词诶……”
而且这些基本都是香雾说的嘛,关我什么事。
“华子,你带我们去见见那位‘仙人’好不好?”
“不好!”
“小华妹妹,我给你钱,你带我们去见见那位仙人好不好?”
“好耶——!!”
华再次欢天喜地的跳了过来。
……也太好对付了吧。
如果galgame里也这么方便的攻略方式就好了,我觉得香雾和她都能靠红色的老爷爷来攻陷。
不过华把百元大钞捧在手心,转了几圈后,又露出一丝犹豫的表情。
“不过……那位大仙说过,不要带其他人去她哪儿呢。”
“耶?你难道打算反悔吗?你这家伙,可是已经拿了我的钱呢,这种行为在大人的世界里名叫毁约,是相当严重的犯罪哦。就算被‘卸’手脚也不够‘谢’罪的。”
我一边说,一边故意把视线香雾那边拐。
“呜哇啊!”华立即把百元大钞举得远远的,“我、我不要了!还给你!”
“啊,不行不行,拿钱的那一秒合约就已经生效了哦,你现在还我也没用咯。”
“噫!呜……!”
华六神无主地抱着头上的保暖耳罩,慌张了几秒后,突然眼睛一亮。
“不对!那师傅你刚刚的行为,叫诱骗来着!在大人的世界里,也是很严重的犯罪吧!”
“嗨——”
可恶,没想到她还挺难搞的。
一计不成,我再生一计。
“既然这样,那我们来玩游戏吧,华子。”
“又、又玩游戏?”
“嗯,我们还是来玩脑筋急转弯,假如你五题里能答对三题,钱就给你,我也不逼你带我去见仙人。但是答不对三题的话,你就要把钱还给我,然后带我们去见仙人,否则的话……你师姑可能就要动用武力了,因为她最喜欢殴打的就是脑子不好的小孩。”
“好、好啊,论脑筋急转弯,我还没怕过谁呢!”
……这家伙完全没自知之明。
“还有,假如我赢了的话,师傅你要教我御纸飞行的法术!”
“御纸飞行……”
原来这家伙,还在以为我的能力是飞行。
在天空飞行程度的能力。
不过这样也好。
“好啊,假如你能答对三题的话。那么请听题:树上七(qí)个猴,地下——”
“一声的话就是两只猴、二声的话八只猴!”华迅速抢答。
“哎呀!”
我不禁傻眼。
果然有点小看她了!
这道比她年龄都要大的题目,她竟然知根知底,一清二楚,看来那句没怕过谁并非完全吹嘘。
“哼哼!这种烂大街的题目就想难倒我,师傅你也太小看人了。”
华得意洋洋地双手叉腰,高高昂着头,鼻尖都快高过额头了。
“可、可恶,那你给我听好第二题!”
我仿佛被漫画主角轻易接下了必杀技的小头目一样,大声嚷道。
这次我要出一个超难的题。
“有两对父子相约一起去买帽子,但是却买了三顶,请问这是为什么!”
“诶?呃、呃……”
华抱头冥思苦想。
哈哈,想不出来吧!
“因、因为其中一父子是老夫(父)子!”
“你竟然又知道一个这么古老的梗,真是让人咋舌……我说你,该不会是那种实际年龄四十有五的合法萝莉吧?总之答案是错的哦,因为我明明说了是两‘对’父子,正确答案是——那是爷爷、爸爸和儿子三个人啦,哈哈哈!”
“可、可恶!”
华懊恼地跺脚。
“第三题:一只螃蟹和一只鸭子赌钱,结果鸭子一盘没赢,输得精光光,请问这是为什么?”
“哈哈!这题我也知道!因为他们玩的是猜拳!!”
“哎呀!”
是我又轻敌了。
“第、第四题!军营里的杂草长得又高又茂密,于是营长就派了个新兵蛋子去清理,可等他过去视察一番以后,立即火冒三丈地给那个新兵记了一次大过,请问那个新兵记过的原因是什么?”
“唔——因、因为他装鬼吓唬营长?”
“不对,正确答案是:因为草太高太密,他根本就没看到营长进来,也太‘目中无人’了!”
“什么?!师、师傅耍赖皮!这根本不是脑筋急转弯,是文字游戏!”
“文字游戏也是脑筋急转弯的一环哦,谁叫你语文那么差的!接下来是最后一题,如果你再答不对,可就要输掉了。”
“唔——!”
华紧张地攥紧双手,用力盯着我。
我故意放缓语速,慢条斯理地说出最后一题。
“为什么关羽能水淹七军,威震华夏,却——”
“呀哈哈!这题我也知道!因为‘红颜祸水’!”
“错!”我立即大声喊。
这家伙果然如我所料,掉入了我设好的陷进,因为她虽然有点小聪明,但却是个性子毛躁,不好好审题的人——之前答错香雾出的那题也是因为这毛病。而这次更甚,她根本没听完我的题,就跳得老高地抢答。我正是吃准了这一点,才会满有把握地和她玩脑筋急转弯游戏。
“我的题目是‘为什么关羽能水淹七军,威震华夏,却在不久后就败走麦城?’,所以说,答案是:因为红颜祸水,但也薄命!”
“呜啊——我明明两个都知道的!”华懊恼万分地抱头,“大意灭荆州啦——!!”
“灭荆州?!那可真够大意的!”
她是把大意失荆州和大义灭亲给搞混杂了吧。
总之华绫小朋友的语文确实相当不好。
“哼、哼!我不服气!师傅就会用这种狡猾的方式诓骗我,赢得一点都不光明正大。给了我两次钱又都拿回去……根本就像压岁钱一样嘛!果然你也跟其他大人一样,都是骗子骗子!大骗子!”
“谁诓骗你了,上次是被你师姑抢走的不关我事。这次也是你自己答应玩游戏,结果又输掉的吧?”
“大骗子!!”华不依不饶地骂道。
“喂!”我扬起拳头。
“大、大屁眼子!”
“不准说粗鄙之语!”
我一拳头捶向她脑壳。
她一脚踢瞪在我脸上。
“……竟然还敢反抗。”
我们厮打在一起。
从香雾那边看,我们此时的情形,大概就跟哆啦A梦里的打架画面一样吧——有一大团烟雾将我和她包了起来,只能看见飞舞的手脚以及噼里啪啦的音效。
并且,按照哆啦A梦里的实力定位,我是胖虎,而她是大雄。
很快,我就站在被揍得晕倒在地,眼睛转蚊香圈的华旁边,开始思考起人生。
记得福尔摩斯曾经说过,有些人本身没有天才,却有着激发天才的力量。我想殷华绫小朋友肯定就是这样的人吧——她肯定拥有着激发别人暴力才能的力量。
冬风萧瑟,我百感交集地站在凛风之中,只觉得高处不胜寒,陷入了胜利后的深深空虚。
此时香雾慢慢走了过来,看见躺在地上的华,杏眼瞪得圆溜溜的。
“……表哥,看来是我输了。”
“咦,我们之间有进行什么比赛吗?”
“看来殴打初中生的全国冠军,应该是你才对。”
“我、我只不过是一时兴起参赛而已,想不到就能有这样的成绩。”
“这就是所谓的天才吧……”
我们两人站在晕倒的华身边,一同唏嘘感慨。
这时,华揉着眼睛,像是刚睡醒一般,慢慢坐起身子,望到我和香雾后,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仿佛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华、华子,你终于醒了。我跟你说,刚才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平底锅,把你给砸晕啦!不信你摸摸自己脑袋上的包!我们抢救了许久,才好不容易才把你救过来!”
“……”
华并没有摸脑袋上的包,反而是扯下发绳,将兔尾巴辫子解开,小心翼翼地扒散,盖住额头与眼睛。
她的眼角也慢慢垂了下来。
她从刘海之间,用羞涩躲闪的视线看着我,轻声呼唤道:
“哥、哥哥……”
我过了好几秒才意识到:她竟然变成莲了。
与此同时,我也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以揍的方式让双重人格患者人格转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