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追逐着银蜻蜓,少女和我沿着里街小巷走下坡道,穿过镇中心广场西边的大路,来到了湖边的码头旁。码头边有一座市场,现在正热闹着,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少女驻足在码头和市场相接的街道上,她的注意力被泊在码头的一艘双桅帆船吸引了。

我走到她身边,将帽子扣在她的脑袋上。“小心点,广场上贴了通缉你的告示。”不过好在并没有她的画像。那只奇异的银蜻蜓正停在她的肩膀上——我紧张地张望了一下四周,所幸人们都专注自己的事情,没有注意到这只诡异的虫子。

戴在她头上的是一顶天蓝色帽檐的白色帽子,颜色是为了跟襦裙相配而专门挑的。她扯紧了帽绳,眼睛往上看了看,“睡帽?感觉跟这身衣服不搭呢。”

“是软帽!”我纠正她,“这是店里最便宜的。再说不是表征而已嘛?”

她没有继续纠结帽子的事情。“这些人在做什么?”

顺着她的视线,我的目光也落在了帆船上。此时栈桥刚放下来,一个穿着灰色粗布衣的十几岁的少年正下船上岸。他瘦削的身体上背着一个巨大的麻布袋,深深地低着头,弯着腰,双腿微微颤抖着,艰难地迈着步子。

“是奴隶在搬面粉吧。”我回答道。他们要从码头穿过市场,把这些东西放到另一边的仓库里去。“银蜻蜓是面包屑变的,面包是面粉做的。你让它回到来处,它自然就到港口来了。”

“你不是奴隶吗?”

“啊?什么啊!你——”她这话叫我感觉又好气又好笑。我故意弯腰凑近她的耳朵,“听好了,我是工匠,不是奴隶!是工匠。工,匠。工——唔!”

“好了知道了。”她一把把我的嘴给捂上了,不让我继续重复下去。她警惕地顾望左右,又告诫我说:“反复出现的东西会招来警察。”

是说会招来巡逻队吗?我暗自一惊,连忙看了看旁边的人,但他们都只是在忙自己的事情。我挣开她的手,“总之我是工匠,不是奴隶。”

“那么他是奴隶……”说着,少女缓步走到大路中央,眼睛盯着迎面走来的奴隶。

这行为让我感到不解。“喂,你干什么呢?”

她没有回答,而是做了一个让我别过去的手势,随后静静等着奴隶走到面前。奴隶少年眼睛盯着地板,只顾着埋头走路,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前站着个人,而少女也没有要躲闪的意思——两人马上就要撞上了!

果然,闷头走路的奴隶少年一脑袋撞在少女的腹部,少女就像挨了一记重拳一样向后弹出去两步,跌倒在地上。原本停在她肩膀上的银蜻蜓闪身而去。她一只手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扶着帽子,轻声呻吟着。奴隶少年于是停下脚步,稍稍抬起头。

“你没事吧!”我快步走上前,一边伸手扶少女起身回到路边,一边扭头连声向奴隶少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不过,奴隶少年似乎完全没有常人的反应。他既没有对挡路的少女表达歉意或者表示不满,也没有回应我的道歉——甚至都没有多看我们一眼,只是颠了颠背上的麻袋便继续埋头走路了。过去我从来没有跟奴隶打过交道,只觉得他们做着最苦的活儿,却只有最低的待遇,煞是可怜。他的反应让我感觉到怪异和不安:难道奴隶就是这样一群人么?

 “不用道歉,他听不见你说话。” 她站定后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从口袋里掏出音乐盒,一边上发条一边解释道,“这样就明白了,奴隶没有元表征能力,只是在重复事先规定好的行为模式,所以无法处理异常状况。”

她居然说自己是“异常状况”,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嘛。我再度张望了一下周围人,发现因为这场事故,市场那边有几个人正望向这边。我装作环顾码头风光的样子踱了几步,将少女挡在身前,低声斥责道:“你到底在干什么呀!那边贴着通缉你的告示呢,你有低调谨慎的自觉吗?”

“没关系,值得冒险。”说着,发条上好了,音乐盒上的小木人开始原地转圈,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值得什么?你发现什么了?”

“面粉真的很沉。”

“哈?”

“你看。”她示意我看向船的方向。这时,又一名奴隶背着巨大的面粉袋从栈桥上走下,踩在木板上嘎嘎作响。而在他身后,一袋袋待卸的面粉还堆得像小山一样高——我明白她的意思了。

“奇怪……面包师傅明明说,最近面粉存量很吃紧的。”

“如果面粉存量不减而消耗增加,不也是‘不够’么?”

“你是说,小镇上人口变多了?”我摸着后脑勺想了想,“没觉得啊……”

“总之去确认一下吧。”她朝天空伸出手,招呼天上的银蜻蜓重新落到指尖上。“单纯的小幽灵,请指引我们前往你的寓所,在那里你获得了规定……”话音刚落,银蜻蜓再度跃入空中,往广场的方向飞去。我们快步跟上前去。

跟着银蜻蜓,我们离开码头,来到了下一个地点:面包房。——的确,面包房不就是“面包之家”么。时间已是午后两点,广场上只剩下寥寥几个行人,大家都回家避暑去了。面包房的店门掩着,但面包的香气仍然从门缝中飘了出来。门里还传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想必是面包师傅在摆弄他的烤箱。

“你就说你要来面包房不就好了?我又不是不知道路。”

“保险起见。”说着,她准备走进面包店里。

“等一下!”我叫住她,递给她五枚铜币,“你自己进去吧。面包师傅认得我。”

她的眼睛转了转,“也好。那这个还给你。”说完,她伸手指引银蜻蜓停到我左边肩膀上。

眼看一只大虫子要落到身上,我下意识地想要躲开,但蜻蜓还是稳稳当当地停下来。我只好在心里不断地提醒自己:“这只是一片面包屑,只是一片面包屑……”

她推开店门。在门再次掩上前,我听到了老师傅招呼客人的声音。

至于我则守在店门左手边,斜靠着墙站着,心里品着她那句“保险起见”——看样子她并没有百分百信任我,这让我的嘴角有些苦涩;不过,我又何尝不是一直心有疑虑呢?事实上,我仍然不知道少女的身份,也不理解她所说的“灾难”和离开小镇的目的,尽管仔细回想的话,我向她提出而她没有回答的许多问题,在之后的时间里,答案似乎已经变得若隐若现了。只是我还抓不住它。

“咦?稀客啊,怎么这时候来买面包?”

一阵沉稳的男中音把我的思绪拉回到现实。回过神来,眼前竟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是巡捕!我一下子慌了神,伸手去探面包房的店门。门还是掩着的,能听见里面人还在正常说话——看样子,情况还没那么糟。我清了清嗓子,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现在要做的是决不能让巡捕进面包房。

“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进去?”巡捕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异样,但脸上仍然挂着微笑。

“哦,巡捕……”我假打了个哈欠,装作打了个盹还没清醒的样子,“面包师傅正打扫呢,叫我们外面等着。”这时,我猛然想起银蜻蜓还停在我的左肩上,连忙伸右手捂住肩膀,却什么也没摸到——蜻蜓飞走了吗?

“哦,那我也等着。”巡捕学我的姿势倚墙站到我左手边,现在我们俩就像在面包房门口排队一样,“你肩膀怎么了?”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让我注意到他的左手上提着一壶酒。

“没,没什么……站久了,有点麻。” 我一边说着一边活动着肩膀,松开的右手也顺势擦了一把额上的汗。这时我感觉到手上粘着什么东西,于是悄悄把手伸到右边店门里巡捕看不到的位置,张开手一看,是一片面包屑。——这下不妙了!我突然想到,少女总归是要出来的,我却招呼巡捕守在门口,不是自寻死路吗?

巡捕把手垫在脑后,慵懒地望着天空,不久开始吹起口哨来。——我得想办法把他支开。“巡捕,我看面包师傅收拾好还早,要不我们——喝一杯?”说着,我比划了一个饮酒的动作。

果然,一提起酒巡捕就来劲了,“行啊!你倒是有眼光,今天这可是好酒!”他拍了拍手里提着的酒壶,“但是,你下午不是要上工么?”

“没关系!”我摆摆手,“这两天净在收拾废料,没我什么事儿!”这可是实话。

“那成。去湖边?”

“走,您请!”

正准备迈腿的时候,随着一阵刺耳的“吱呀”声,身后的店门被打开了——少女一只手拉着门把,另一只手抱着一袋面包,跨过店门的门槛。“工匠,带我去……”抬头看到巡捕的瞬间,她的话咽了回去。

我的心顿时凉了一截,扭过头一脸惊恐地看向巡捕——巡捕看着少女,笑盈盈地对我说道:“喔唷,你行啊,什么时候——”脸色说变就变了。

“快走!”我拉起少女的手,拔腿往面包房背后的内街跑去。

中心广场附近居住的大多是市场的店主,工作时间这几个街区都很难见到人。内街里巷不像大街那样宽敞,但还是通透笔直,能一眼望到头的。拉着少女跑进巷道没多远,我回头看到巡捕也快步追了过来,他的眼神已经不像刚才那样轻盈,而是变得如同捕猎的野兽一样凶狠而锐利,像是要用眼神把我们的腿钉到地上。眼看这么跑下去,被他逮住只是时间问题,我拉着少女窜进巷道旁的夹道。夹道是房屋之间只容一两人通过的走道,它的走向完全取决于两旁的建筑,岔路更多,也更加曲折。我原本设想的是在复杂的夹道里甩开巡捕,趁他找不到我们的时候绕回大路,带少女躲回工舍去。然而不遂人愿的是,我们在夹道里只拐了几个弯就闯进了死胡同,挡路的是泥砖砌起的小杂物间,材质与夹道两边的墙壁新旧对比明显,意味着它是房子盖好以后私自加建的。

即便是午后的阳光也无法穿透屋檐照亮狭窄的夹道。这时,巡捕也已经追到了这条夹道的入口。我拉着少女闪到杂物间外一堆半人高的柴背后,眼睛紧盯着巡捕的方向,手心满是汗,几乎要牵不住她了。

巡捕对这一带的街道地形更为熟悉。他知道我们已无路可逃,便改为缓步逼近,右手按着腰间的剑,左手还提着那壶酒。随着他一步步走来,幸运和不幸都在向我们靠近:幸运的是,他看上去以为我们躲进了杂物间,所以眼睛一直盯着那扇半掩的门,暂时没有发现躲在柴堆后面的我们。而不幸的是,他已经走到了柴堆边上,马上就要发现我们了。

正当我犹豫如何应对的时候,耳边突然又响起了“咔嗒咔嗒”的声音,吓得我汗毛倒竖——在这生死一线的节骨眼上,她居然在旁玩起了音乐盒!

巡捕显然也听到了这阵声音,但似乎因为距离较远而听不真切,于是侧过耳朵想要辨别声音的来源。——就是现在!趁着他眼睛看向别处的时机,我箭步冲上前去,一只手掐住他要拔剑的手,另一只手臂抵住他胸口,将他往夹道出口的方向推去。巡捕只小退了半步就反应过来,他屈膝站住后,试图伸左手挡开我的右手。但这样一来,酒壶从他松开的手中滑落滚到地上,酒撒了一地。

比起我的袭击,似乎倒洒的酒对巡捕的打击更大,他一脸痛惜地盯着酒“咕咚咕咚”地从壶里冒出来,手上的劲力顿时软了下来。我趁机发力把他按到墙壁拐角处,再用膝盖顶住他的腿。

巡捕挣扎了一下发现动弹不得,便抬头冲我喝道:“包庇通缉犯,你知道有什么后果吗!”

“她不是——”我用尽全身力气制住巡捕,大口喘着粗气,艰难地解释道,“她不是坏人!你,你先听我解释!” 可我却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了——我能解释什么呢?我甚至连她做了什么也不知道呢。要是我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拯救镇子免于毁灭,巡捕会信吗?我……我自己信吗?

“哼!”——在我怔住的一瞬,巡捕抓住我的右手,手肘抵在我的肩膀上,一下发力挤开了我,借着挤出来这一点空间重新站稳。我知道自己的体格远不能跟巡捕相比,却没料到他在腿用不上力的情况下还能有这么大力气。他架着我的双臂继续向前推了小半步,双腿呈弓步势继续与我角力。这下我彻底落了下风,只能进一步压低身姿,将头埋在手臂之间,用上全身力量勉强坚持着。巡捕似乎有着用不完的力量,只过了几秒钟,我的胳膊开始颤抖了,而他那边劲力仿佛还在增加。

眼看着自己马上就要失去平衡,我扭过头冲还站在柴堆旁端着音乐盒一动不动的少女吼道:“快走啊!愣着干什么!”

“不许走!”巡捕也喝了一声,“就算有什么冤屈,到账房再说!”

少女眼睛盯着缠斗的巡捕和我,嘴上忽然开始念念有词:“欢快的小幽灵,不知有什么与你相近,闪烁的星光,冰冷的月亮,抑或晨曦,在阴影底下,是不是已经忘记……”

她又开始了!每次她说出这种诗一样的语言,总会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这一回,她是打算用这种能力逃走吗?

“小鬼,你耍什么花样!”

少女向巡捕的方向伸出右手,提高了声音:“欢快的小幽灵,请舒展薄翼,从地面到蓝天,飞高一些,再高一些,直到视野里,出现地平线……”

我的耳边响过一瞬“嗡嗡”的嘈杂,似乎有什么虫子飞快地掠过耳边。接着,巡捕施加在我身上的力量突然全都消失了。我抬起头,顿时愣住了——只见巡捕的双腿离开了地面,身体竟像是在水里一样漂浮了起来!

“啊啊啊——”他一脸惊恐,试着伸腿够到地面和墙壁,却只能让整个身体在空气中慢慢翻滚起来。“来人啊!来人啊!”他开始大喊求救。我不敢怠慢,连忙松开抓住他手臂的手去捂他的嘴。他扬起肘想击打我的头,却因为身体没有支撑而绵软无力。这时他又伸手想要抽出腰间的剑,于是我又腾出一只手去抢剑。很快,我们俩再度扭打成一团。

战况又一次陷入僵局。少女走到我们身边,伸手捂在巡捕瞪大的眼睛上。就在我对这个动作心生不解的时候,巡捕奋力挣扎了两下,身体便突然不再动弹,瘫软下来。

“巡捕?”我和少女都松开手,发现巡捕已经失去了意识,身体仍然浮在夹道的半空中,像一块飘在水里的布。少女朝天空挥了挥手,几只银蜻蜓盘旋着落到巡捕的身体上,钻进了他的衣服里。巡捕的重量又回来了,身体开始往地面上落。我见状急忙伸手去接。

“巡捕!巡捕!”我扶着巡捕让他躺在地上,摇晃他的肩膀,但他却丝毫没有反应。——该不会出事了吧!我无措地看向少女,却只见她转身要离开夹道,赶紧喊住她:“喂!你把巡捕怎么样了?”

她背对着我不说话,只是又开始默默地给音乐盒上发条。

“喂!别玩那个了!”我心里一火,伸出手去扯她的衣袖。没想到,她被我这么一扯松了手,手中的音乐盒掉到地上,摔碎了。

啊!我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她猛然回过头,瞪了我一眼。虽然脸上依旧不动声色,但她显然生气了。

我马上后悔了。她一直把音乐盒带在身边,这件东西对她来说一定有特殊的意义,而我却在事情尚未明了时采取了鲁莽的行动,造成了这样的后果。

我在这条夹道上毁了两个人的最爱。

沉默许久,她默默转过身去,仍然用平静的语气对我说。“警察醒了就把他打发走。别说多余的话。”说完,她快步离开了夹道。

再次见到少女时,天早已入夜。我在工舍的天台上找到了她,她坐在屋檐边上,双腿挂在屋檐外边,身体后仰,抬头望着月亮。今夜是满月,又是个晴天。整个小镇都沉浸在月光里,近处的街道、房屋,远处的高山、峭壁都能看得清楚。

“你果然在这里啊,”我一边打着招呼一边走上前去,“注意安全啊!”

“这里能够看到整个镇子,让人有安全感。”听语气,她似乎对这番夜景感到惬意,已经没有在生气了。我松了一口气,但还是苦恼应该怎样把话接下去。好在这时,她倒是先开口问:“警察怎么样了?”

“醒了以后以为自己喝醉了酒,乐呵呵地就走了,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走到少女身边,往屋檐外探了探——四层楼的高度让我有些头晕,赶紧缩了回来。“对不起。巡捕是老朋友了,所以我……”

“不用道歉。”她打断我的话,“我出手时没有考虑你的感受,所以,你也不用考虑我的。” 说完,她垂下屋檐的小腿开始前后晃起来——我才注意到她一直是光着脚的。

我在少女侧后方盘腿坐下,没敢学她那样把腿放到屋檐外面去。这个角度勉强能看到她的侧脸。“你……是怎么样让他失忆的?”我斟酌着自己的表述,小心翼翼地问道。

“回忆不就是这么回事么?不是再现过去,而是寻找带有过去感、能解释现在的东西。先在身边找到趁手的碎片,然后用想象填补空白,形成合理的拼图,自己就相信了。”

她的解释总是让我似懂非懂。“所以你才让我不要过多解释么……”即便是在紧急情况下,行为也总是如此合理,仿佛人心的一切变动都在她的掌握之中,真是叫人既佩服,又害怕。“那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你也对我用了相同的伎俩?”

“原因是相同的。接触到领域外的信息无法处理……人就会昏阙来保护自己。不过,”她撇撇嘴,语速稍稍加快,“不过昨晚不怪我,是你要问的。”

“是,是……”我附和道,“那我晕倒之后呢?一晚上我们都是怎么过的?”

“喔——”她转过头,来用聊有兴致的眼神看着我,“你在期待什么呢?我把你扶到床上,在阳台待到天亮,你就自顾自地上工去了。”

“就这样?”

“就这样。你很失望?”

“呃,不……”我尴尬地笑笑。“只是,你岂不是一宿没睡?”

她向后仰倒在地板上,刘海撇到一边,露出了额头。“有什么关系呢?”她边说边朝夜空伸出双手,“至少表明我的生活不仅有阳光,也有黑夜。”

又开始文艺起来了。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修好的音乐盒,递给她。“喏,你的。”

“这是……?”伸手接过音乐盒的瞬间,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在巡捕离开以后,我仔细地在小巷里找回音乐盒散落的每一个碎零件,趁着下午在工地上也闲着没事的时光,将原本粗糙不堪的零件一个个打磨光滑,点上鱼鳔胶粘合。修理过程中,我发现音乐盒的转碟还是完好的,但是音梳已经锈蚀了,有些齿甚至已经脱落。这大概就是音乐盒只能发出“咔嗒咔嗒”声的原因。于是我从工地上搜了些钢制的边角料,给它重新插上一个音梳。装好之后试了一下,声音还不错。

看着她一副感觉不可思议的样子,我心里挺得意。“你的音乐盒啊。修了我一个下午呢。”

“你有修饰表征的能力?”

“算有吧?”如果顺着她“一切都是表征”的理论说的话,“我就是个木匠嘛。”

她把音乐盒举高,对着月光仔细端详,一边赞叹:“不可思议。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组合,你怎么会在工地工作呢?”

“呵,怎么,你心疼我?”

“只是好奇。”

“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带着这个音乐盒呢?”

我的反问似乎逗乐了少女,让她的嘴角现出一丝微笑。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微笑。不过她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一边盯着音乐盒看,一遍上发条,似乎在心里盘算着这笔交易是否值当。发条上好后,音针敲击音齿,响起轻快的乐音。

“跟原本……不一样了。”

“比原本更好了,不是么。”

“是不是呢……”她把音乐盒放到她和我之间的地面上,好让我们都听得见音乐,“没有音乐的音乐盒,你不觉得挺奇怪的吗?”

“是挺怪的,不过也还好吧。”

“这就对了。一个没声音的音乐盒,让人感觉怪异,但又不那么怪异。如果周围人注意的是音乐盒,就表明我的处境是安全的。如果周围人的注意力还是在我身上,那就提醒了我注意控制自己的行为。”她顿了顿,继续解释道,“即便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如果人们看到我在摆弄一个坏掉的音乐盒,也会觉得不过是个幼稚儿,做出这样的事情也不足为奇。”

她这番解释把我说得一愣一愣的。我应和道:“原,原来是这样……难怪你把它当宝贝。”这么说来,修好音梳反倒是多此一举了,我感觉有些沮丧。

“很好用对吧……你很失望?”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还行。”我锤了锤自己的大腿,“不过我原以为会跟你的过去有关系,会有什么故事。”

“故事啊……有没有呢?”她盯着手中的音乐盒,似乎陷入了一段回忆。

这时,音乐盒停了。毕竟只是一首很短的曲子。

“好了,”她转过头来看着我,“该你说说自己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