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悠然自梦中醒了过来。

记忆还有些混乱。似乎前一刻他还在灵堂中为秦瑜守灵,后一秒钟就在雨中狂奔。然而他记起来了,他改变了未来。

杨悠然翻身下床,这里不是灵堂,而是他的家中。柔和的日光透过百叶窗映照在他的脸上。他抓起了床头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上午九点钟。按照秦峰的说法,这早就过了他能回溯时间的时间段。紧接着,他看到了日期。

2020年1月25日,他来到了一年后。

秦瑜呢?杨悠然反应了过来。他杀死了小海,杀死了那个开车撞死秦瑜的司机,那秦瑜复活了吗?

他穿好衣服,披上了一件外套,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女人,不是秦瑜,而是他的母亲。

“你已经准备好了吗?”她说道,不知为何,眼中竟然渗出了泪花,“也是,毕竟这是你见她的最后一面,无论如何都不会迟到。”

“快点,我们走吧,时间不多。”她走到了楼梯口,转身,杨悠然仍然站在家门口,迷惑的表情就像刚刚出生的孩童一样。“你还在等什么啊?快走吧。”

“我们……要去哪?”

她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看疯子一样:“你在说什么啊?当然是去看秦瑜啊。”

听到秦瑜的名字,杨悠然顿时提起了精神。他关上门,跑下楼,又停住脚步,问:“我们要去哪看她?为什么妈妈你要来?”

母亲走到自己面前,冰冷的手放到自己的额头上。杨悠然打开了母亲的手:“你干嘛,我没生病。秦瑜到底在哪?”

她的表情一言难尽,那还是杨悠然第一次在自己母亲的脸上看到如此复杂的神情。

 

杨悠然呆呆地看着他的母亲处理着一系列手续。直至被推进接待室前,他都像一具提线木偶一样,被人操控着走到那面玻璃窗前。

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恐惧的面容映照在玻璃窗上,就像那最后一次循环的夜晚,自己在水潭中看到的那张面庞一样。

玻璃窗另一侧的门打开了。穿着囚服的秦瑜走了进来。她与自己记忆中的样子大相径庭。清瘦了许多,面色苍白。印象中她的嘴唇上总是涂着火红色的口红,而现今那干裂的唇上不见一丝血色。

人们常说,头发是女人的第二张面孔,她的那头长发已经被剪掉了,浅棕色的发色也变回了纯黑。杨悠然已经几乎认不出她了。

秦瑜坐到了他的面前,摘下了电话。杨悠然仍在发愣,秦瑜笑着指了指另一侧的电话,杨悠然摘下了电话,将听筒按到了自己的耳朵上。

她的第一句话就让杨悠然泫然欲泣:“好久不见了,悠然。真没想到,我们的最后一面竟然会是这种情况。”

“为什么会是这样……”杨悠然低下了头,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这很好,他不想让秦瑜看到自己脆弱哭泣的样子,“事情不该是这样的。杀人的人绝不是你!”

 

一年前的夜晚,无辜的男人被人以残忍的手段于小城的某一巷口刺杀。秦瑜没有逃跑,只是站在那里,任凭大雨洗去身上的血污。她垂下的右手中握着一把匕首,上面沾满了受害者的血液。

据说,被发现时,秦瑜解脱地笑了,就像一件等待了很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样。此案影响极其恶劣。秦瑜没有任何杀害小海的动机,据她本人供述,她仅仅是出自“好玩”才会随机挑选了一人杀害。就算在法庭上,她也没有任何悔悟之意,就像自己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而已。

秦瑜被判处了死刑,明日就是执行的日子。从法庭上到现在,她都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如此轻易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就仿佛杨悠然的上千次尝试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必须再一次回到过去。秦峰说过,穿越时空的次数是有限的。他祈祷着自己仍有残余的次数。

世界开始模糊,秦瑜的面容逐渐消失。已经可以听到了,连绵不绝的雨声,有冷风吹拂到自己面庞上。

“没用的哦,无论你做多少次,未来都不会改变的。”

杨悠然被拉回到了现实中,他看着秦瑜的脸,惊讶地不能自已:“怎么会……你……”

“在上千次的尝试中,你总会被人阻拦,无法拯救我。难道你不好奇吗,悠然?为何每次都这么巧,都会有人阻拦你。‘过去’真的像我那位表哥所说的是一堵坚不可摧的墙吗?”

她攥紧了手中的电话,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杨悠然,能够穿越时空的人不止你一个。我表哥的第一位试验对象,是我。”

 

杨悠然忽视了秦峰说过的话。在他们相遇后不久,甚至秦峰还没给他将黄粱一梦的故事时,他就说过,世界是由一条条弦编织而成的膜组成的。而时间是膜上流动的痕迹。

逆流而上,即为回到过去;顺流而下,则为去往未来。

一年前的夜晚,回到过去的人,是杨悠然。

两年前的夜晚,去往未来的人,是秦瑜。

 

“有件事,我没有告诉我的表哥。想必他一定认为,历史是绝对不可改变的吧?就像早已经凝固的石膏不可能再进行塑性。然而这一点是错的,岁月的长河脆弱的就是一台精密的机械,哪怕其中的一个齿轮出现毫米级的误差,都会导致世界微妙的改变。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按照我的说法,未来不是应该早就改变了吗?悠然,未来的的确确改变过了,只是你未曾知晓罢了。”

 

两年前,平安夜。

望着空中那个缓缓落下的躯体,恐惧攫住了她的内心。秦瑜跪在了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吐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结成了白雾。

这是她第一次有造化弄人的感觉。彼时,她与杨悠然已经走过了漫长的五年的岁月,他们终于从大学中毕业,一起工作,一起攒钱。依靠着家里的帮助,在城里购置了一套自己的房产。天还没亮时,杨悠然就会起床,有时自己会被吵起,那时他会轻轻地吻自己的额头。日子沉闷却不无聊。仅仅只是看着他,秦瑜都会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

或许是来自老天的恶意,在他们订婚之后的第二天,秦瑜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她无法接受两人被分开的未来。

 

与杨悠然不同,秦瑜并未沉浸在一个片段中,而是看向了更久远的未来。她看到了自己死后杨悠然的生活。他悲痛过很长一段时间,但最后还是走了出来。秦瑜无法怪罪他,失去挚爱之人当然令人沉陷其中,但生活终将继续。在自己死后的三年后,他又认识了另一个女孩,这一次,他们携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婚后的第一年,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很不幸,这个孩子没有活下来。那是她第二次看到杨悠然哭的那么伤心——第一次是在她自己的葬礼上——第二胎是一个女儿,这次,他们的女儿长成了一个可爱的大人。是自己的错觉吗?这么说或许对不起杨悠然的妻子,但他们的女儿倒是跟自己有几分相像。她看着那小女孩背上书包,在中学里交了一个男朋友,被杨悠然训斥,独自一个人跑到了闺蜜家中哭诉。她看着杨悠然笨拙地跑到对方的家中将自己的孩子接回来,那副窘迫的样子让她不禁笑了出来。

第三次杨悠然哭,是在他妻子的葬礼上。秦瑜不禁想,他更爱哪一个呢,自己还是这个女人?但她很快就杜绝了这个念头,这对杨悠然不公平。那时,他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得靠女儿在一旁扶着他才能稳稳当当站在地面上。妻子去世后,他坐上了轮椅,常常一个人在家中的阳台上,呆呆地看着地平线上的夕阳缓缓落下。

秦瑜已经可以不加掩饰的走进杨悠然的家里,坐在他身后的椅子上,杨悠然看着夕阳,她看着杨悠然,就这样挥霍着自己穿梭时空的时间。她很庆幸,能够在杨悠然临终最后的岁月里陪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将耳朵靠近了他的唇边,听见他的喃喃自语:“你很像我的初恋情人。”

杨悠然死在了自己家的床上,妻子死后他就越来越孤僻了,死后不久,他的女儿就发现了他。

秦瑜从未问过杨悠然对自己的人生是何感想,但她想,他应该渡过了一个令人满意的人生,因为你看,他死的时候,嘴角还在微微上翘呢。

 

然而未来发生了改变。

只有秦瑜一人知道,未来不同了。当她想要回顾杨悠然的未来时,对方的未来“消失”了。

消失就如同字面意思上那样,未来整个不见了。从某个时间节点开始,秦瑜再也无法发现杨悠然的身影。她追根溯源,循着时间的河流逆流而上,终于发现了那个世界线出现分叉的时间点。

四年后的安息日,那个飞上天的身影,变成了杨悠然。

 

“你是说,我将未来改变了?”握着话筒的杨悠然呆若木鸡地说,“但,你根本没有复活啊。”

“不,我的的确确活了过来,之所以你不知道,是因为在那个未来里,没有你。”

杨悠然想起了秦瑜说过的话,那一天,死去的人变成了自己:“因为改变过的未来里,我已经死去了,所以我才……不知道你活过来了吗?”

“悠然,关于世界线的第一条法则时,世界线出奇的脆弱。你第一次回到过去,就改变了既成的事实。那一次,你将我推开,车子撞上的是你,而非是我。”

杨悠然仍然对秦瑜说过的话将信将疑,他问道:“既然如此,为何我现在还活着?”

“听我说完吧。在你推开我时,世界发生了改变。已成的事实呗改变,梦境中的可能性变成了新的未来。世界线开始自我修复,自‘未来’而来的你所做的事情,变成了‘现在’的你做的事情。保留下的世界线只有一条,既‘杨悠然推开了自己的女友,而自己被车撞死’。”

“你仍然没回答我的疑问,为何我活了下来?”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瞪大了双眼,“难道你——”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难道,”秦瑜苦笑着说,“我去往未来,阻止了你。”

 

第一次,她选择装扮成了一个圣诞老人,手中拿着曲奇,在人群中寻找杨悠然的身影。这很不容易,同时需要一定技巧。她要找的人,要有一张让人无法留下印象的脸,对于他的存在,任何人只会觉得那宛如镜花水月一般。

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

在连续四次的循环后,她找到了那个人,从天桥上跑下,拨开人群,朝商场一往无前地冲过来。

她拦住了他,脸上堆满了笑,举起了手中的曲奇。

“先生,请尝一下我们做的曲奇吧。”

 

“说起来,你真是一个很固执的人呢,”玻璃窗得了另一端,秦瑜一边流着泪一边说,“我以为你试过几次就会放弃。但你一直在尝试,那一定是一段很痛苦的旅程吧?”

回荡在杨悠然的脑海中的是一段段不曾被注意的回忆,那个举着曲奇的圣诞老人,那个在人群中拽住自己的女人,那些来找自己岔的小混混,那个将过去的秦瑜支走的导购员……“那些都是你吗?但是——为什么,”他攥紧了手中的话筒,手背上青筋暴起,“为什么你要一直阻止我。”

“还不懂吗,悠然。你的确曾经拯救了我,但这不代表没有人会死去。世界线会自我修复,而修复的原则是非等价交换。”

她顿了一下,说:“若想拯救生命,就须得至少以自己生命偿还。”

 

 

“悠然,历史远比你想象的脆弱。在不同的梦境中,你的所作所为并非是完全被舍弃的。哪怕是已经被抛弃的世界线,仍然会影响现实世界。你可曾记得,有一次,车子冲进了商场内?那一次,至少十人死在那场车祸中。

你的每次行动,都会或多或少改变历史,有时改变的是出事的时间,有时则会让更多的人死于非命,除了‘小海杀死了我’这一事实,其他都会发生改变。世界线就像一个无情的国王,当你尝试拯救一个生命时,就得用至少一个以上的生命去填补。当你尝试修补一个错误时,就得偿还复数的代价。我尝试过无数次,没有不牺牲生命,就能拯救生命的未来。”

秦瑜的话对杨悠然的行为下了死刑:“若你想拯救我,就得牺牲自己与其他人。所以我必须阻止你。”

“我不在乎!”杨悠然大声喊着,“死多少人都没关系,只要你活下来……只要你活下来就好——”

秦瑜的手指点在了玻璃上。这让杨悠然想到了他们刚刚在一起时,每当两人有争吵时,秦瑜总会像现在这样,用手点在自己的嘴上,阻止自己继续说一下。

“但我在乎,”她温柔地说,“不只在乎那些无辜的人的生命,还在乎你的生命。”

她突然问道:“你知道为何我在这里吗,悠然?”

 

杀死小海的人是杨悠然,这一点无疑之一。

事实已经被固定,在发现杨悠然做了什么事后,秦瑜能够穿越时空的时间已经几乎消耗殆尽了。

幸运的是,固定的事实发生在未来。

 

“在去年安息日那一天,我找到了小海的尸体,拿起了你丢到地上的刀。就这样站在那,等待着警察的到来。”

“我看过太多未来了,悠然。每次你改变未来,我就花费你数倍的时间纠正这错误的世界线。在这数以千计的世界中,你曾经数百次的拯救了我,但你从来没有活下来。

世界线需要让时间之河继续流淌,能够影响世界的需得是‘正在生活着的人’,而非过去或者未来而来的阴影。因此世界将认定,杀死小海的人并非是来自未来的你,而是与小海同处一片时空的人。

原本,被抓起来判处死刑的人,该是你,悠然、

这是错误的。那一天死去的人是我,不是你。。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悠然。你可以一次次地拯救我,但我也会一次次地阻止你。要说为什么嘛……”

她的笑容根本就不像一个即将被执行死刑的犯人。

“当然是因为我爱你啊。”

 

杨悠然突然记起了一些事情。

曾经的他,是一个孤僻的人,平常从不出门,在大学里也没什么朋友,社会的交际圈也维持在宿舍范围内。那时,秦瑜就经常把自己拉出去。有时候是逛街,有时候是参加一场聚会。他很喜欢电子竞技,看到秦瑜变戏法似的掏出门票的时候,那种兴奋即使此时也记得一清二楚。

她就是这么一个女人,经常会“强迫”自己做一些事情,但他不讨厌这种行为。秦瑜很清楚他内心渴望,却又没有勇气做的事。每次回去的时候,她都会这样对自己说。

“谢谢你陪我出来啊,我就是一个这么任性的女人。”

该说谢的人是自己才对。

 

“你还有一次机会,”秦瑜对杨悠然说,探监时间已经快到了,她的语速也越来越快,“每个改变了未来的人都有补救的机会。选择权利在你的手上。从这出来之后,你可以选择回到过去,阻止那个想要杀掉小海的自己。也可以在这个社会生活。不论你选择哪个,你都会有一个幸福的未来。”

“但这些未来里……都没有你。”

“是的。在原本的世界中,我就已经死了。”有警察打开门,朝秦瑜走来。杨悠然本能的拍到了玻璃上,他想要牵起秦瑜的手,两人的手隔着薄薄的玻璃合在一起。

“最后一句话,悠然,”她已经被警察拽了起来,却不愿意放开话筒,“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陪你渡过了整个人生。”

秦瑜被警察带走了,只留下杨悠然仍在举着电话,不愿意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