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的烦恼”听着像电影或小说的题目,一般最常见的答案是孤独。天才的烦恼是孤独,一方面是不被人理解、不想被理解,特立独行被隔绝在团体之外,交际上的孤独;另一方面是效率造成的孤独。有人说,享受过程比结果更重要。脑子转得比人快,做事有效率,工作很快做完而变得没事做,天才比常人享受过程的时间更短暂,总是觉得无聊,玩具厌了,课本厌了,循规蹈矩也厌了。
所以,能找到目标,我很高兴。
我以打败酋长为目标,学习长跑,现在完成与否我也不清楚。我在训练中战胜了她,但一直没打破她创造的长跑社记录,归根到底只算赢了状态不好的酋长。她在田径运动会上输给白色运动衣,我在环山接力上也输给白色运动衣。尽管从来没把别人当作对手,可那我又怎么能证明自己比酋长强呢?
夏日炎炎,酋长在环形跑道上奔跑,她梳着背头,在阳光下黑的发亮。
望着她的背影,该是羡慕,还是烦恼?
*
从梦里醒来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皱着眉。
我关上闹钟,穿上衣服。距离环山赛已经有一周,我还是没把设定的闹钟时间调回来,提前一小时起床。不仅这一个小时,还有其余因为长跑停止多出的时间都令我烦恼,高密度的致命空白将我的生活长卷蚀出窟窿。
沿着我家门前的路,一直往西,走到尽头右转,来到平时常去的包子铺。自从腿上钉了石膏,一周没光顾这家店,为了打发时间特意绕远路来吃早餐。我是店里常客,跟老板关系不错,他一看到我进店,便笑脸相迎:
“跟平常一样?”
“一样。”
他左手一碟炒青豆,右手半份包子,放上桌子,帮我取筷子时瞥见了我的石膏腿。
“腿受伤了,不要紧吧?”
“没事,跑步摔的。”
“等等……你是那个青山的压轴!前几天是不是上了电视,我居然没看出来,那场比赛我看了,最后真是太可惜了。”
“您认错人!”
我说了谎,第二天起,那家包子铺永远消失在我的世界。
腿伤使我得以充分休息,上课不再陷入昏睡。教室里,头发花白、戴金边圆眼镜的物理老师给我们上复习课,内容是高中一年级关于光学和热学部分。所谓教育,是螺旋阶梯式上升的过程,高中学习的内容大抵在初中、小学已经学过,复习课不免枯燥单调,老爷子一般在教课的同时穿插着笑料:
“让温度升高的方法有什么呀?加热——还有呢,对还有做功。冬天你在家写作业,已经半夜了还没写完,你觉得冷,怎么办呢,你搓一搓手。这里的搓手就是什么呀——就是做功。你搓搓手就不冷了,然后接着写作业。”
老爷子神情认真,却也好笑,教幼儿园小孩似的循循善诱,要是世间有些道理只有通过这种方法才能明白,我宁可一生不明白。
他在黑板上作图,先画个墙角,然后打上斜线阴影,表示两个平面镜有九十度夹角,然后在镜子正面给一个物,问能成几个像。答案是三个,除了两个经过一次镜面成的像,还有一个两次经过镜面成的像。
有个老爱提问题的学生举手:
“要是镜子夹角是六十度呢?”
“那样……多次镜面反射,应该有无数个像。”
“要是三个镜子夹角六十度呢?”
那不就变成万花筒了嘛!我思考这个问题,在脑海里搭起三面镜子。酋长出现在一面镜子上,我再看却是队长,另一面镜子上是队员的哭脸。他们没有说话,我却仿佛听见“都是你的错”、“没有你更好”,我想驱走幻影,双手不停捶打玻璃,手上沾满了血和玻璃碴子。玻璃碎了,脸的数量随着碎片的数量增加了,那个满脸雀斑的男生,那张圆脸……他们让我放弃了思考。
我总想忘掉失败,偏偏有些避不开的人总使我想起讨厌的事。
对老虎的脸,我没什么好感,她又拿着罐装的小虫子吓唬睡着的学生,那学生坐在我右前方,整个过程让我看得清楚。她脸上堆着笑容,眯缝眼睛,字斟句酌地对刚醒来的学生嘲讽打趣,腔调语气都经过算计,千锤百炼。她那种人是被称为老师的机器,之所以受欢迎,不过是性能比其他机器良好,又善于隐藏罢了。
熬过生物课,体育课更加难以忍受。青山高中的体育课是以年级为单位、同年级学生一起上的大班课程。我缠着石膏腿,不能运动,只能躲在大楼阴凉处里休息,看着其他学生活动。体育课上的酋长十分引人注目,她身材高挑,皮肤黝黑,运动能力强,刚上手的排球也打的很好。她身上有种不禁给她加油的魅力。
魅力归魅力,如果看到她就想到自己的失败,也只能扭转视线了。在体育课上有大放异彩的学生,也有偷懒的家伙,我想每个学校大概都是这样。离我没多少距离,海盗在阴凉里翻看一本英文书,她运动神经中等偏上,但对运动兴趣索然。看到我盯着她,于是走过来搭讪道:
“腿好点没?”
“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你怎么那么鲁莽,去跑四十公里马拉松,还伤了腿。”
她搞混了马拉松和接力赛,要纠正她太麻烦,我忽略她的错误。
“统考就要来了,要是你因此输给我,可不能拿伤势当借口。”她顿了顿,“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想考青山高中?”
我摇头。不了解别人的想法,单说我是因为酋长在这儿,所以跟来。
“因为青山高中是最好的,它每年向全国优秀大学推荐学生,依据就是每次统考的成绩——在这方面,我可是不输任何人。”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就是受不了你这种无所谓的态度,瞎玩瞎闹,成绩却那么好。算了不跟你说,我走了。”
我目送海盗离开。
这世界真奇怪,向往之物让我痛苦,讨厌的人对我亲切。
*
统考临近,每一天都晚点下课,我行动缓慢,最后一个走出教室,乌拉不知何时等在门口。她一见我就把我的书包抢走,身负两只书包,陪我走放学路。我听她分享学校的见闻,介绍最近的电影,我们争论老虎是不是个好老师。她依旧健谈,讲的笑话也很有趣,逗得我哈哈大笑。我不常使用手机社交软件,她帮我建了个群,可怜、变身、酋长都在里面,海盗随后也加进来。他们的关系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变得很好。
最近我发觉乌拉开始化淡妆,还涂了香水,于是问她:
“你涂了什么香水?”
“茉莉花香的,你对这个感兴趣?”
“嗯,我想要不要染个金发。”
她大吃一惊,坚决地说道:
“绝对不要,那样就和跑步不相称了吧。”
在乌拉眼里,我是什么样子呢?
*
那天夜里,我梦见被困在万花筒里,乌拉从外面敲打着玻璃墙壁,张嘴说些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