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呢,本来以为自己会因为这把武器露馅——大家伙的武器都是白牙的作品,就算翻过新,就算现在掏出来欺负南涯市土著还能发挥点余热,但是,再怎么说它们也是十年前的古董啦。

“而我的血滴子呢,虽然原理同样基于‘祟动铠甲’,但咱的老板可是砸了不菲的价钱在上面哦,不夸张地说碾压当前业界水平十年都绰绰有余,他对咱可是大方的很呐。

“这样算的话,十年加十年,咱的技术含量可比你们领先二十年哇。

“再说点题外话,咱和你其实是一样,在白牙覆灭之前一直没领到自己的器械,只从遗产中瓜分到了几张设计图——要说血滴子只是一件没有工匠灵魂的仿制品,其实也不全对,因为它的的确确是从那几张干巴巴的设计图中得到启发的啦。

“当初的白牙可真是慧眼独具啊,确实如教官们所预想的那样,祟动铠甲是一门潜力无限的工业——但他们没有想到呢,锋芒过盛会招来杀身之祸。因为创造了‘不属于时代的武器’而被那只‘盯梢一切的大眼睛’给相中了,这搞笑的结局,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咎由自取吧。

“对了对了,咱是怎么知道你没有专属器械的呢?在你的印象里,你是不是只对建筑师提起过这茬呀?那就摸一摸斗篷右边往下,距离衣摆大概四五寸的位置,有一个暗格对吧?

“这种伪装成纺织物的窃听器,其实也是祟动铠甲的运用之一呢。咱在每个人的斗篷里都塞了这个,你们说的每一句话咱都一清二楚,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咱的掌握中。

“就算不喜欢,也别一声不吭地撕掉它呀?我可是地下城的总导演,确保每个演员登台时都处于最合适的状态可是我的本分呢。

“那么,这出戏咱都给你讲解这么久了,作为压轴登场的女主角,你继续怯场可非常难——办——的——哟!”

链刃豪爽地划过我所藏身的墙角,将其当作豆腐般斫为几块。

“切!”我起身疾走,生怕又听见那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没了武器就这么畏畏缩缩吗?虽然这样的你,咱也觉得挺可爱就是了。”

废话,手无寸铁地展开正面冲突只有死路一条;如果枪还在我手中,我也犯不着以躲猫猫作为缓兵之计了。

(如果有机会把枪捡回来的话……)

我听见急剧变调的颤音,就像不娴熟的提琴手拉歪了协奏曲的第一个音符,于是急忙屈膝。骤然出现的鞭梢在墙上凌乱地刻下一条潦草的诗行,石灰粉末溅了我一身。没等我起身看看鞭梢来自哪条岔路上,它又毫不含糊地消失不见。

血滴子她不在这里,她仍在下水道的某处高谈阔论,空无一物的过道里装满了讲演的回音;但她又好像无处不在,鞭梢作为她的触角伸遍整片区域,空无一物的过道上好像长满了她的眼睛。

她既精准地针对我发动打击,又对整片区域振声呼告——她好像并不知晓我身在何处,却又好像了然于胸,究竟是哪样,我已经分不清楚了。

她究竟是真正的内奸,还是不满于我的指摘而将计就计予以报复,我已经分不清楚了。

我究竟该做什么,该劝她回头是岸还是以眼还眼地厮杀,我已经分不清楚了。

我在……整个事件中究竟处在什么立场,已经,分不清楚了。

……

回过神来的时候,漫不经心的脚步已把我带回她的面前。

我这才发现她基本没有移动,因为手枪落地的位置恰好在我们之间——也就是说,她一直把我的手枪作为诱饵,按兵不动地等我咬钩。

鞭子的大部分鞭节都悬浮在空中,随着她信手甩出的一朵朵浪花而不断变换样式。而这还不是其全貌,那些在各处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鞭梢,其实是她向外播撒的鱼线,就像用零钱买彩票且净挑些随机号码,能钓上我这条大鱼最好,钓不上也作罢。我无法想象那条鞭子的真正长度能达到多大的量级,能容忍她同时兼顾那么多种功能,更无法想象她是怎么做到随用随取的。

现在思考这些为时已晚。如果那些盲目乱窜的鞭梢都能给我添上麻烦,换作她本人目标明确地制造的灾害更不言自明。

“总算~~肯露脸了呀。虽然根据剧本,你本该在几分钟前回到这里哇。”

“……”

我立刻产生了相当强烈的既视感。

我、差不多、该受够、这种一边挥着关节很多动作一惊一乍的长条状物质,一边用戏谑的腔调冷嘲热讽的反派角色了。

“怎么?还需要作为闺蜜的咱,给你打打劲才肯用真本事?”

“……”

她手腕率性地一抖,鞭脊中段便心照不宣地缠在一起。几个鞭节相互之间僵持不下随后齐齐断裂,碎片自动组装为三枚圆盘,一边尖叫一边向我袭来——上方、左下与右下,以最少的刃环极尽八面玲珑,无论我怎么躲闪必然迎面捱下至少一刀。

于是我拨弄瞬移符文,把自己的外形打散,让三枚圆盘直接从我虚化的肉身中穿过,再趁机扑向遗落在地的手枪——

子弹被鞭脊一分为二,好比溅在钢链上的几滴水珠。

“诶~居然意外的有一套吔、从哪学的呀?”

“……”

她倒完全没有把“我成功夺回手枪”当回事,或者说,完全没有把我的威胁放在眼里过。

而且她依然和闺蜜夜谈时一样悠然自得,无所事事的闲聊也有很强的既视感,可她手上的活计却一点也没有停下的意思——这条鞭子就像生产线上压缩的、绵延几十米的奶油软糖原胚,她所做的事无非是从长上条裁下几粒装进花花绿绿的糖纸。随着她抛出的圆盘越来越多,我必须连续启用虚化状态才能从纷至沓来的刀光剑影中幸存;我还必须把一个心眼挪到背后——我见识过,那些圆盘在离她远去后仍能任她自由摆布,她随时有能耐对我放一发防不胜防的暗箭。

“还是说,就算咱这么堂堂皇皇地要取你性命,你还在心慈手软地想着怎么放咱一马不成?你到底是怎么看待咱的呀?”

“……!!”

话音骤停,瞳孔缩小。

我的灵质光剑势不可当地挣断了其中一条鞭脊,距离她鼻尖只有三厘米的落差。剑刃的形状正在剧烈抖动,乃至不再像一片剑刃,而是一支焰冠长达两米的火炬,忠实写照我心中瞬息万变的跌宕与波澜。

“吓咱一跳哇——”她残酷地一笑。

三条完好无损的鞭脊扭出井字结,鞭脊上的锯齿与剑刃壮烈交接,溅射出密密匝匝的火花,在空中纺织一片斑斓的帷幕。

我筋脉一酸,察觉到自己似乎在砍一块十厘米厚的钢板。

“——但、还、是不够看哦!”

另一个扭结顺着鞭脊扶摇而上,与井字节合二为一,就像一节满载燃料的车头驶入加油站。从着刃处爆发出一股遒劲的力量,就像一张拉满的弹弓,一瞬间逆转力量的僵持关系把我送出十余米开外。

“你这、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突然有那么一瞬间,她愣住了,给我机会停止闪躲,脚落在坚实的地面上喘口气。

突然有那么一瞬间,她没有攻击我,我也忘记了向她开枪。我们重拾了闺蜜夜谈中相互依托的默契,无言相互望着彼此眼中的倒影。

良久,却只是,突然的那么一瞬间。

“咱、咱猜中了?你真的在想怎么拉我一把?你真的在考虑怎么救咱的问题吗?”

她一面看着我,另一面想要避开目光的直射,还有一面又想在避开后继续窥探我的反应,于是脖子犹豫不决地左摇右摆;她的嘴角一颤一颤,不知该装作气恼、嘲笑、还是那习以为常的扑克脸;明明真相就在她的眼珠中打转,她却依然倔强地拒我于千里之外——用超过必要限度的眨眼,目光每一次在眼睑后闪烁,就在伪装上多缝一针,她企图以此再度撑起这个破破烂烂的气球,维持她行将崩坏的颜面。

我的目光越是让她无地自容,我就越是要瞪着她。我知道她在这虚虚实实的眼睑后挣扎,那里有她极力遏制的自我,有她身不由己的苦衷,也有我的救命稻草。

如果不敞开心扉就永远无法成为家人了,这是你教会我的。

所以现在轮到我了,轮到我帮你撑开那扇门了。

你其实已经读懂了对吧?

她的答复是,刻在我右腹侧边一条又深又狭的伤口。

!!!

“非要咱说的话……你可真的有点让我失望了哇。”

在剧痛的刺激下伤口擒满汗水,汗水往裸露的神经末梢上均匀地抓满盐渍,为单调的痛楚调出变化万千的风味,我直接左膝一软跪倒在地。

在剧痛的刺激下眼眶擒满泪水,它们滚落脸颊在地上摔碎为大朵大朵的湿斑,每一粒都是我分崩离析的希望的碎片。

透过朦胧的视野,我看到她用刚收回的鞭条撩起刘海。冷峻的金属光泽上沾满了我的血污,与她眼中冷峻的颜色交相辉映。

我看到门永远关上了。

“千羽大小姐大小姐呀——你可是这场悲剧中最耀眼的明星呐,所有观众都指望着你的精彩表现呀?在高潮的一幕突然改口讲起冷笑话,也太让人大跌眼镜了呀?

“事到如今居然还想打一手闺蜜牌赢回咱的好感,千羽大小姐啊——你到底把我们做的事看的有多无足轻重?

“还是说我安排漏了什么吗?对对对,按照套路最终BOSS在你面前的可是整场袭击的始作俑者诶?是始作俑者诶!?你不会不理解这意味着什么吧?

“意思就是——最开始逼迫大家走上不归路的、那场针对白牙遗孤的屠杀,其实是咱一个人动的手哦。

“很意外吗?这很好理解吧?如果某天晚上你接到电话,听说有个十年前的小学同学因为出差费用被扣不得不到你家里来留宿,而且一见面你还发现她已经从不起眼的小女孩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而且她在和你叙旧的同时一直不忘对你暗送秋波——换作是你,怎能不对咱放下戒心?

“最开始的三位,布吉、李子、生姜,他们和都是在熟睡中咽气的哦,他们大概连‘自己已经死了’都没意识到;可接下来就苦了咱啦,就算他们是开演前垫垫场面的龙套,咱还是得变着法儿让他们退场的更有戏剧感哇——不过幸亏这把武器有足够卓越的性能,他们的死相才能显得如此丰富多彩啦。

“所以当咱带领活着的人们挨个破门而入发现尸体的时候,无论是小蔷还是老哥,任谁都下意识地以为自己被神秘组织盯上性命,而想不到这些都是同一个人的手笔,更想不到凶手就在自己身边呀——哪怕袭击开始后他们隐隐察觉到‘内奸’的存在,首要怀疑对象也是你啊,全部都在咱的预料中哇!

“让大家把眼前的惨案与驱魔人业界联系在一起也不难,先除掉对业界抱有最天真幻想的那个人,再把‘神秘组织’的名头搬出来,强迫相关单位把凶杀作为悬案草草处理。这下大家伙最后的侥幸心理也断绝啦。

“虽然他们的猜想从来不无道理:首先我确实是‘某个神秘组织’派遣的外勤,其次这个神秘组织确实有资格代表驱魔人业界的整体态度,再次你确实与这个‘神秘组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能体会到咱的天才之处吗?咱设计了每一个信息传达的节点,大家伙明明收到的是正确情报,却根据正确情报步步为营地走上歧途而踏入破灭——你也看到小蔷的选择了吧?把海市蜃楼视作宿命所在,这种神圣的荒诞感,真教人欲罢不能对吧!?

“顺便再说个题外话,你可别想当然地以为所谓‘神秘组织’是那种躲躲藏藏地在地下活动的暗部派系哦,‘那个神秘组织’可是在天上发光呐,发着连太阳也自愧不如的光呐,正因为没有人敢抬头直视太阳,所以无论咱代表‘神秘组织’做了什么,无论如何都不会遭到追责的哦。

“就像那句话所说的啦,优秀的导演是绝不会浪费任何一个镜头的。而且大家伙都聪明的很,把提示给给足,他们就主动如临大敌了哦,让韬光养晦多年的首领主动挺身而出承认圣枪的存在,也没有咱一度想象的那么艰难哇。

“但特别扫兴的是,大家都很团结且信任彼此呢,咱那完美的主角必须具有某种卓尔不群的特质,于是我灵光一闪想到了你——没错!落落寡合离经叛道的你,才是贯穿这出好戏的不二人选哇!

“这就是你的天赋呀!你从来不识时务和大家背道而驰啊!十年前在训练设施所有人中只有你长大了,现在却、唯独只有你、没有长大啊!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表情!你可终于有点开窍了啊!面对夸夸其谈的把一切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幕后黑手,悲剧女主角该做些什么呢?当然是义无反顾地发起自杀式攻击,接着被岿然不动的咱看穿意图,最后壮志未酬抱憾而终啦!

“还嫌动机不足吗?咱就再给你添一把火吧!你指责我说咱故意把伤亡最大化,你完全说中了哇——我的老板在我临行前可给了咱一个很清晰的指标呢,为了取得圣枪,需要的祭品人数是大约三十万人——注意不是最多而是至少哦!那位大人的期望可是苛刻的很哇!

“所以解决了你还不是结局,咱还要做掉大家伙全员,咱还要做掉峡谷里的三千多个外勤,还要把四分之一的南涯市拖进万劫不复的血海,全部献祭、献祭、献祭!有涉足这件事的人都死无葬身之地的时候,咱才能心无旁骛地一劳永逸地赢得圣枪的所有权啊!直到那时候才是结局哇!你、可、注、意、了、哦?生存之战的结果是无人生还,这结局为什么会达到末日级别的荒谬,全是悲剧女主角没有及时阻止我的缘故哇!全是、你、的、错、哇!”

我端着手枪摆出了切腹自尽的姿势。

“怎么?寻思打不过了决定就地自裁吗?作为女主角你可太业余了吧?”

她仍在大放厥词的兴头上,丝毫不理会我感受的一波三折。

(我曾以为我将永远形影相吊,直到我遇到了撼地者,遇到了建筑师,遇到了你——我遇到的是一群无条件地喜爱我的人。)

她大概被我的应对方式惹毛了。就像一个马戏团的驯养员对一头苍老的雄狮无可奈何,动用各种威逼利诱都不得让其高贵的身躯动弹一下,于是只能倍增鞭打的频次聊以慰藉。我就维持着这个姿势,既不开火也不释放剑刃,迎面接下疾风骤雨,任凭鞭梢尖鸣而来在我身上刻上凌乱的雕花,我也依旧纹丝不动。

“动啊!动起来啊!如果什么都不做那什么都不会改变的呀!继续卖力地跳舞啊!”

(我曾以为我已经足够堕落,直到我遇到了、把生存于世所有成文不成文的规矩统统逾越了个遍的你们,你们让我发现我那点蠢事不过鸡毛蒜皮,你们让我觉得自己找到了容身之所。)

那张没用的符文纸被血与汗的混合物打湿,软塌塌地粘在我的手掌心;那个怪物曾对我炫耀过他的“独门绝技”之一,用一片茫茫白雾困住我的意志,读取我的记忆,操控我的动作;他曾说过,只要我用这本书找出合适的入场券,就可以进入他开设的自助餐厅内,随意取食五花八门的力量。

我可以信以为真吧?

(我曾以为,我们是真正的家人。真正的家人之间一切情感无远弗届。)

血滴子终于察觉不对劲,遂把鞭子收回身边。我再次确认了一件事,那就是即便她不以手腕发力,鞭子仍然能顺从她的意志四处乱窜,大概是类似念动力的操纵方式。这也是她武器的优势之一,但很讽刺的,她不会把这项性能优势视作盲点。

(你是那么浑浊,自信与自暴自弃在你身上奇妙地融合,我曾以为我也可以像你一样,我曾以为我可以和你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是我……错了。)

她关上了她的门。

而我赢了。

后日谈

“……这就是你的心声吗?”

“哟哟,终于肯开口说话了呐、咱还以为你早就咽气了呀?”

“这就是、你的心声吗?”

“咱说自己从来没有说过谎,恐怕你不会相信吧?如果你认为这就是我的心声,那咱反而得谢谢你予以成全呢。”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想我永远不可能知道了——你到底哪句话在说谎,哪一句吐露实情;你到底在哪些时候把我当成你的闺蜜,在哪些时候把我当成敌人,我从来没有搞清楚过。为什么我被委任保管圣枪,为什么我被你选中成为女主角,我从来一无所知。”

“所以承认自己的无知有什么用呢?靠装可怜争取咱的同情吗?恕咱冒昧,你刚才已经失败了一次哦。”

“你的所思所想我无法看透,但我还是希望,假如这只手向前伸,再向前伸,是不是有微乎其微的可能,让我触及远在天涯的你,让我们真正成为一家人。但是、但是——你没有给我机会,你全盘拒绝了。”

“然后呢?千羽大小姐用可怜巴巴的腔调,想说的只有这些?”

“你认为这是可怜巴巴吗?不,这是我在绝望,没用的我只能如你所愿地还以毒手——当初我只给你一个人看过啊,那道没用的家传符文。如果你真的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有那么一瞬间重视过我的话,你早该破解这个动作的意义了——

“——你真的、真的不愿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在做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