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卑微的求救。

向心中贫瘠的荒原毫无期许地喊了出去,正打算默然地死命死心,回应却立刻到来了。

是那本书。

镶嵌着成片金属的硬质封面猛然推开手掌,上千纸张飞快地翻动连接成完整的固体拱形,然后强烈的光——足以使月色黯然落魄的光,在书的中央翻涌四射,随后急剧爆炸,不远处紧迫而至的敌意也被之烧穿形骸而失去威胁,而我却安然无恙——这温暖而明亮的光,就像是遥远的从前,那个愿意站在我身边的人一样……

“爸爸……?”不经意的猜测呢喃而出。

却是一个冰冷如机械的声音给出答复——

“额外灵质注入,排异反应:无。”

“已确认威胁适配者的吸血鬼裔生物全数消灭。”

“治愈符文效力120%。”

“预备使魔已捕捉。”

“进入最终阶段。”

“契约双方第一次试验性接触……”

我又一次进入了完全搞不清状况的状态,而且是今天最严重的一次。

(它是谁,它在说些啥,我还在原地吗?)

紧接着我又发现了另一个不妙的现象——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简直只剩一颗头颅浸泡在一片纯白的培养液中。

但出于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描述为“仅剩灵魂在光芒的海洋中游动”更接近一些。

(大概会持续多久呢?)

然后立刻猝不及防地,一阵奇怪的波动刮过,一整片明光从视野的右下角掀起,堆积成密度更大的光之海浪,朝另一侧压过去,或者说,这个空间以翻页的方式替换,发光的表面沿着无法感知的维度被剥离,使我遁进这虚幻维度的另外一层现实。

黑暗。

彻底的黑暗。

空洞的黑暗。

方离开那种露骨的温柔环境,知觉质感的翻转立刻激起了我的排异反应——方才那个刺眼的好歹好歹还能让人感到周围填充着些什么,灵质和空气之类的;这里简直就是一片真空——字面意义上的一无所有的真空。

但仍然有什么存在着,就在那片伸手不见五指(虽然我没法确定现在我还有没有手指)的正前方,凝聚蜷缩成一团,在我试探着看着他时,也在小心翼翼地窥看着我。

(他是谁?像我一样的人类,还是像我一样的怪物?)

平时迟钝无比的感知能力被放大了数百倍一般,我能轻易地读出从那个方向传递而来的强烈念想,在干净明了地在脑海中打印成了现成的文字说明。

惶恐。

胆怯。

……孤独。

(这不是和我一模一样吗?)

“我说你……”心情松懈的瞬间,漫不经心的问候语从嘴角滑出,打破了这片静默又被另一片静默所吞噬。

我立刻后悔了,居然在博弈的最开始就先手输了一步。

对面大概会立刻低估我吧。

然后,出乎意料,在依然没有任何动静的同时,四道连续的触感缓缓地搭上了我的脸颊——是一只冰冷的手。

血液涌进毛细血管,膨胀,发烫,然后永恒。

然后醒了。

倒吸一口气,感官回到了本该的现实,还是月光和码头,空气中还是海水的腥味,压迫着我生命线的吸血猎兵不见了,一切静止且空旷。

对了,伤口——

唔诶诶!?

掀开衬衫的一角,却只看到平整如初的肌肤,没有伤口,血迹也消失了,甚至连最轻微的痛楚都没有一丝残存。

不如说,除了双腿因跪坐良久有些发麻,我现在感觉非常棒。

不对,是从来没有这么棒过——灵质在全身上下不断涌动,随着我的每一个动作都有溢出,甚至不再需要随时调整呼吸节拍保证渠道通畅,所谓使不完的劲也不过如此吧?

对了,书——

这才意识到原来书一直在我手里,而且一改方才那种普通至极的感觉:它活过来了,毫不夸张,书的表面浮现出丛丛叠叠的复杂细密的符文,肉眼可见的灵质不断在其中流动,赋予整本书一种生命的灵气,我把手指探进封面与扉页之间的缝隙,接着花费了更多意志克制立刻翻开的冲动。

培训机构曾有一门选修课,讲述人类的符文记录设备历史,从传说中那块“记载了世间万物的翡翠板”,到如今人手一台的智能手机。尽管这种理论课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瞌睡,但至少对“法典”这个名词仍然有足够的认识。

某些符文大师倾尽一生才能完成的符文汇总,兼具极高的实用性与研究价值,甚至可能囊括现代人都不可企及的高精度符文程式。

这般壮景也只有法典能够做到了吧?

对了,应该先和队长她们会合——

我抬起头,不远处集装箱上有几个影子在畏首畏尾地蠕动,那是几只落单的吸血猎兵,是在畏惧书中那致命的强光所以迟迟没有袭来吗?终于轮到它们害怕了。

我把书夹在左边腋下,右手拾起手枪。

注入灵质,枪口的符文发出了浓缩的光,随时准备着下一发一击毙命。

刚才说的要认输的话,我要求全部废除。

最后一声枪响过后,帕弗尼的食指松开了扳机,最后一只吸血猎兵应声倒下,战斗结束了。

小广场上是一片地狱般的光景,扭曲的尸骸胡乱散布,血液与唾沫的混合物沉积为三寸深的泥沼,在月光的笼罩下,仍在翻滚着细微的无声泡沫。

射击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在帕弗尼下达警戒解除号令的瞬间,防线立刻溃散成数位疲惫不堪的个体,他们相互搀扶着,有几人没忍住灵质衰竭带来的眩晕感,弯腰呕吐,人群中不时发出几句来路不明的无害抱怨。唯有帕弗尼仍然以原先的站姿立在原地,望着屠杀现场,出神地思考着什么。

“169只。”她默念着确切的击杀数目,这样的成绩拿回黑仪式教团已经抵得上一次小规模清扫了(哪里不太对),更何况是带着一群来自各种派系的杂兵,特地从其它派系招募援手固然是教会一贯分散责任的做法,长期以来大家也都心知肚明相安无事,从来没有什么责任需要着重追究(不对、非常不对)因为教团的到访半个城市都被清空,港口这一带连一扇亮着灯火的窗户都没有,对一般居民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记,也没法期待谁会帮忙向支部报案;后续部队还有一会儿就到了,和他们解释清楚,教团要找的东西让他们搜去,把那几个衰竭症状严重的队员带去医院,这个任务就完美收尾了。

(不对!肯定、什么地方不对!)

走私犯和接头人还服服帖帖地跪在旁边,是不是应该从他们那里弄点口述?放在胸甲内侧的简易符文纸仿佛在发烫,元老院的长官交代过。一旦出现了些什么计划之外的状况就用这个应急,现在符合使用条件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啊,这次任务,帕弗尼不为人知地啐了一口。

只能一步步来了。

“休息的差不多了吧,”帕弗尼转过身,从胸甲内掏出了关键的符文纸,“再集中一下,还有一件事……”

咯吱——

细微的、顶多不过靴尖碾碎小树枝一般的声音,夺去她的注意力掐断了话头,其他的队员也注意到了这个声音,却只有少数几位队员瞬间露出了同样凝重的神色,他们或许早已经历过这种事态,所以能够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的是什么规格的灾难。

“孔隙……!?”

那是世界被撕裂的声音。

视线齐刷刷地投向血潭正中央,一小团晶莹的黑色物质无重力地悬浮在半空,伴随星星点点粉末不断渗漏——然后蓦的,它被无形的手指碾碎笔直地拖向四个方向,构成巨大的十字图案,或者说,更像不可名状的野兽怀着怨毒的动机在空间中划下的爪痕,滚动的伤口里依稀可见些许晦暗的光泽闪动,又被图案的边缘齐刷刷地切断。

走私犯伏在地上蜷作一团,狂风大作推开石块、碎肉与血污,呼啸之中,隐约能听到帕弗尼嘶哑却仍不失镇定的呼告——

“……保持冷静!……枪不要离手……向外撤退!……”

(但是、)

(分部会花费多长时间发现事态?)

(有用的支援赶到需要多久?)

(以队员们现在这种身体状况,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最关键的是——第一阶段的6.8秒之后,会有多少只恶魔从里面冲出来?)

帕弗尼心中疲惫感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凝缩成密密麻麻的焦虑,她忽然想起那个任务开始之前就不知所踪的C级替补。

希望她是真的临阵脱逃了啊……

只是、大概会有些可惜地,正如孔隙总是毫无征兆地张开,还没有到帕弗尼所熟知的6.8秒,天空中的十字毫不含糊地闭合了。

重现人间的宝贵寂静,在灾难虚晃一枪过后忽然获得了谜一般的诡异感。

没有一个人开口,因为危险的气息迟迟没有散去。

——直到从十字消失的位置凭空出现一个长方体物件,垂直地砸在冰冷干净的地面上,下端摔得粉碎,却还是勉强地立住了。

单是这样就有几个小队成员被顺势惊倒。

凝重。

尘烟略微散去后,帕弗尼终于得以看清这个孔隙遗存物的真正面貌——其实并不是规则的长方体,但就形状而言更接近于一口棺材,其材质是某种廉价的木料,在月光下呈现粗粝的纹路。还有束缚其上的锁链,直径约有手腕粗,将棺材的边边角角都牢牢捆住,在正面相扣挽成蛛网的样式,只有一道因为落地的冲击被挣断,松松垮垮地垂向一边。底部碎片呈放射状零乱散开,与地面相接的缝隙当中看不见任何内容物的边角,只有漆黑的、未知的一片空洞。

接着、棺材晃荡了一下。

又一下。

破损的棺材盖滑向锁链挣断的一边。

众人清楚地看到,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从棺材内伸出,用力地将面前的障碍推开。

“开火!”

帕弗尼的枪口吐出火光。帕弗尼的身边一片火光。

棺材先是被一个齐整的圆孔贯穿,黑色的汁液随着炽热的弹道向外飞溅,随后密集的灵质子弹怀着雄壮的气势碾过棺材脆弱的形体,一场毫无悬念的蹂躏;木料哀鸣然后粉身碎骨,那始终未显现真实面目的内容物更是一声不吭地化为尘烟;歼灭如此坚决,似乎天气都为之改变,从一无所有之处升起了云雾,空气中一直弥漫着的、吸血猎兵尸体的恶臭被绵密的水汽冲淡,四周的景象逐渐消融,这团雾不断向四面八方伸展出触须,直到小队成员们发现一直攻击着的目标退出了可视距离之外,自己也完全被雾所包围,射击才不得不停止。

残骸依然在那里,一堆细碎的木片在浓雾中留下焦黑的片影。

好似漫步在一片雪白的黑暗中。

凝重。

结束了吗?帕弗尼却始终没有放下枪。

对驱魔人来说,从孔隙中出现的任何东西都是必须歼灭的威胁,尤其是生物,数次孔隙张开事件的作战经历让她明白,值得放松的时机尚未到来。

(这团雾非常眼熟。)

(半年前突袭阿尔卑斯山脉深处吸血鬼隐士团体的时候……?)

(难道……!?)

然而为时已晚。

帕弗尼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一只手牢牢地捂住她的面颊,手腕以下消隐在面前密不透风的雾中。

一个轻慢的声音从她耳畔响起——

“……非常丰盛的宴会……”

“……多谢款待……”

凝重。

我奔跑着,无论脚程还是脑神经。

过会儿就解释说跑到别的地方去摸鱼听到爆炸后回来了吧。

船都炸了我上去捣乱的痕迹总不会残留很多吧?

那些个可怜的警卫我会抽日子去上香的。

被教团这种神棍派系揭穿了怎么办?那就死气白赖地加入进去。

哪怕下半生都在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工作也行,总比被不为人知地处理掉要强,总比莫名其妙地曝尸街头要强。

更何况现在我手里有个宝贝当筹码,情况只会好转。

这回我可是受够孤立无援的感觉了。

只要能好好活下去,做出这些改变也压根没什么吧?

我要去逛街去唱K去胡吃海喝,把账户里那点可怜的存款全部花个精光。

我可真是受够了。

我要把那个千杀的NPC从办公室里拖出来海扁一顿。

我可真是受够了。

我要开始好好地交朋友,就从那个看起来就很厉害的S级小队长下手好了,先骗上床一次什么都好说了吧。

我可真是受够了。

因为一句话就一直消沉的人生、时不时要豁出性命的人生、只有我一个穷尽悲惨到死的人生,我真TM受够了啊!

手机在响。

空气的味道很奇怪。

下个拐角最初整队的小广场了,先了解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应该会很有帮助吧。

我看看……

骤停,无论脚程还是脑神经。

短信接连不断地跳出来。

武器换挡权限已移交到AXX(A+),请听从指示;

武器换挡权限已移交到BXX(A+),请听从指示;

武器换挡权限已移交到CXX(A),请听从指示;

武器换挡权限已移交到DXX(B+),请听从指示;

武器换挡权限已移交到EXX(B),请听从指示;

武器换挡权限已移交到FXX(B),请听从指示;

武器换挡权限已移交到GXX(B),请听从指示;

武器换挡权限已移交到HXX(C++),请听从指示;

武器换挡权限已移交到IXX(C+),请听从指示;

武器换挡权限已移交到JXX(C+),请听从指示——

武器换挡权限已移交到您,请谨慎决断,小心指示。

一颗滴溜滴溜打转着的吸血猎兵的头颅滚到了脚边,一只还套着制服袖子的手臂躺在地上。

不要抬头。

我想确认这只手臂是不是还连接着它的失主,但脖子不听使唤。

不要抬头。

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我明白前面正伫立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求你了不要抬头。

但我还是缓缓地,颤抖着望向正前方。

黑色的雾,在原先的小广场上隔绝出一片狭窄的天地。

以及七零八落的尸体,苍白、血红、焦黑。

以及倒在尸堆中的、不省人事的小队成员们,总共十个,虽然肢体尚且完好,但是否还有一息尚存不得而知。

以及、以奇怪的姿势立在正前方的小队长本人,膝盖弯曲,脚尖着地,下巴高高抬起。

以及——

在雾中显现出一个模糊轮廓的人形,背对着我,紧紧地攫着小队长的咽喉。

“‘我们还活着只是因为躲在伯爵身后的那个东西放了我们一马,或者说,如果没有他的准许我们动不了伯爵一根毫毛,是他在背后操纵了这一切。他说他不想为敌,但面对着那庞大恶意我唯有跪在地上颤抖。他是稍稍挪动手指就能毁掉我一生的心血,直到现在我能想起的仍然只有铺天盖地的黑色大雾,他并没有藏身在雾之中,他就是雾本身。’——范海辛教授临终笔记。”

奇怪的时候把奇怪的东西回忆完全了。

脑海中最后一点声音消散。

凝重。

后日谈

“真是抱歉,我好像迟到了一会儿。

“很饿,所以擅自找了些吃的,你应该不介意吧?

“只可惜有点手忙脚乱,把他们都混在一起了呢。

“所以这里面……

“哪些是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