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就意识到,乐队一定准备了什么特别的配方,纵使人数远远低于通常的阈值,但今晚在场所有人都必将享受到一场恶战。
前奏结束不久,我座位附近的两个小青年就抡起了拳头相互招呼。由于正为帕弗尼的疏离而伤神,我没等战火烧到我的领地,便义无反顾地朝混乱的局面中纵身一跃——
从未知的某一刻起,作为观众的我们已反客为主,而台上的四人不过是站在安全的高地上为这场毫无来由、毫无必要的战斗吟唱助兴。露天场地缺乏现成的武器,工作人员还特地早早地撤走所有可能成为凶器的工程设备,一块砖头都没有留下,众人只得皆以最赤裸的拳脚直接上阵,啤酒瓶尚且被视为不光彩的道具,刀刃一被心怀不轨者掏出便由愤怒的群众抢下,消失在纷沓的脚步间。那是一种相当奇妙的体验:如防空警报般震耳欲聋的歌声在上空盘旋,将满满一针猛药直接注入每个人的心脏,将映入眼帘的万物都染成同一种血色,我蜕变为一头纯粹的野兽,毫无节制地奔跑跳跃,抛弃所有心计只留下几个现成的配对公式:下巴对上勾拳、脸颊配巴掌、后庭配回旋踢,下盘不稳的赏他个背摔,移动过慢的以锁喉捕杀,仅存的一分理智单纯用以提防自己不留神使出杀招。抱头鼠窜的懦夫自然不必理会,光是穿过整片人群逃出生天对他们而言就足够艰巨,这艰巨又恰到好处地彰显着我们的热情;而自愿酣战的莽夫们更不必赘言,乐队在台上的每道战吼皆一呼百应。再没有更壮烈的庆祝,人们在硝烟中载歌载舞,残虐又不失谦让,殴打与拥抱同时发生。
但我的大脑深处总有一片挥之不去的凉漠的空白,每当我的动作稍有冷却,它便将各种熟悉的身影投射到视网膜上——帕弗尼、老爹,还有那个怪物。如同一节鱼竿与附赠的鱼饵,幻影总能百发百中地勾起我的忧郁,若我再稍一恍惚,它或许就会将我从血海中连根拔起。所以为了驱散这恼人的感觉我必须鼓起更为丰沛的战意,乃至有数次下手时忘记控制轻重,受害者捂着患处一脸懵逼地倒地,旋即幻影又从那些败者的躯体上晃晃悠悠地升腾,迫使我再接再厉,由此形成循环,在混战中周而复始地演绎。
来自会场外的干扰也未曾间断,骚乱方兴未艾的时候冲进来几名在场外待命的驱魔人,他们装备着的非伤害压制武器看似虎虎生风,却很快淹没在汹涌的人潮里;随后暴乱大概惊动了支部高层,两辆运输车在场地外急刹,这回前来镇压的换成全副武装的警察,他们躲在防爆盾搭起的防线后方,扔出一枚催泪弹,谨慎地朝人群发射橡胶子弹。可这不温不火的干涉无异于隔靴搔痒,反而激起了狂欢者的同仇敌忾,形成与盾墙旗鼓相当的攻势,“为何不再来点猛料!?”隐约能听到有人如是叫嚣。眼看僵局难以打破,我吹了一声口哨,两位同僚心领神会地交叠手掌搭起平台,凭借助跑与他们的协力,我轻松跃上数丈之高并降落在其中一名警察的身后,将他掀翻,喧闹的众人瞬间通过这个缺口,以摧枯拉朽之势冲破了防爆盾的矩阵,将那群不苟言笑的警察溶化在尖叫与欢声笑语当中。
真正终结骚乱的是某位叛徒的一通急救电话,催使一架直升机出现在场地上空——来者是希波克十字,一个兼职驱魔人与医生的雇佣兵派系,他们可不如警察那般拘谨,为了救助金主从不计较手段——先放两发高压电符文,将凝成一股的人堆打散,再用绳索降下三名外勤人员,看身板便能对他们所经历的沙场略知一二,他们是人潮难以消化的异质,以与众不同的身手为目标伤者清理出一块空地。而此时演唱会已迈过大高潮直逼尾声,按惯例又有一名乐队成员在激情中摔坏了他的宝贝,这次是吉他手,而他们对人群的助威效应也在逐渐减缓,几名晕头转向的警察终于缓过神来,筋疲力尽地爬上舞台,为兴高采烈的四人施以手铐的加冕。
人群正在哄散,意犹未尽的乐迷们脸上挂彩,三五成群地就近找寻饭馆或宾馆继续狂欢;场地逐渐清空,布满脚印的草坪被直升机的聚光灯照得雪亮,希波克十字的家伙们,从宴会的残羹冷炙中嗅到了商机,开始搬运那些看起来伤势不甚严重的乐迷,全然不顾他们的挣扎且许诺在今后收取更为昂贵的租金;几个不识抬举的二货,意犹未尽地仍想再欺负欺负警察,却反被制服,扔进尚且空旷的囚车。而其中尤其值得纪念的一刻,我举起从不知名的手中抢下的、半瓶跑气的啤酒,与身边呼啸而过的额头碰撞,发出清脆的交响,再就着反复无常的伤感与狂喜,仰头一饮而尽。
演唱会已经过去两天了,但余味迟迟没有散去。
乐队被拘留在本地,支部依然没有确切证据证明他们是暴动的始作俑者,但这段时间他们确实是、没法再开着那辆褴褛的巡回巴士再度上路了。我打赌他们在拘留所一定过得比平时还要体面,狂热粉丝的鲜花与求婚信也是免不了的。
支部同样没有再追究任何一个暴民的罪过,因为同时监禁那么多人(虽然只才勉强破万)反而更麻烦,不如无动于衷,为行动及时有效的希波克十字颁一枚崭新的奖章,克扣那些可怜警察的奖金作为奖章的工本费。尽管这次事件作为一场早有预兆的浩劫必将写进城市史册,但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只是我在回家后,不知染上了从哪感染的流行感冒,隔天还发了点低烧。
“闹得够欢腾了吧?”他用触须向床上的我递上一杯温开水,“为了奖励你与你的那位心上人主动撇清关系的做法,我可是绞尽脑汁才想出这种招待方式的,你有这么喜欢我深感欣慰呀。”
“你果然一直穿着隐身衣跟在我身边;还有你和演唱会又有什么干系;还有你这是做什么,再卖给我更多人情吗?”
“不不,这些算不上卖人情,只是一位绅士对卧病在床的可怜女孩施舍怜悯而已。”
无言以对,我一把抢下水杯。
这家伙正在得寸进尺,除了刚才递上的水杯,他还趁我睡着的时候主动染指家务,当我发现沉积数日的碗筷被洗净,胡乱堆放的书籍被厘清,连墙上的凹痕都被抹平时,终于对生活空间被他人所入侵这件事心生芥蒂。
就像你的衬衫里钻进一只蛾子,而你又暂时无法下死手一样。
“还有这个,看你暂时无法出门,我也擅自帮你办了,请不要往心里去呀。”
他从斗篷里掏出一沓纸钞摆在桌上。
“这是啥?”
“你的积蓄,”他晃了晃我的驱魔人执照,“我去了你说过的财务所,替你全部领出了所有能领取的部分——具体步骤我没法详细透露,但我保证那是完全遵循你的要求来的,这样几天内你就不用为短缺的现金所苦恼了吧?”
“你穿成这样、你去提款的时候没有被人怀疑吗?”
“我也深刻反省了,只是一味藏在你身后,第一无法在他人探知你的秘密时及时插手,第二无法为我的目标抽出更多余裕,所以我也必须抓紧时间适应这个世界——虽然么,我在路上稍微遇到了一些小插曲,处理方式仍称不上尽善尽美,不过你会帮我指点迷津的吧?用这种方式偿还上一个人情也未尝不可。”
……
哑然。
说什么深刻反省,明明需要深刻反省的是我才对。
我居然天真地把视角局促在一室之内,而忘却他在外界可能的作为。
他正飞快地追上知识鸿沟,而我还在为在自家受到的一丁点侮辱而别扭。
等他对现代世界的了解完全成型时,又有怎样的恶果在前方等待呢?
留给我的时间又还剩多少呢?
后日谈
“对了,这是在你的信箱里找到的。”
“你不会拆阅过了吧?”
“你大可放心,信件的私密性是中世纪人的发明。”
“……”
“那上面写了些什么呢?”
“邀请函而已——我对你有一个疑问。”
“对我吗?真是稀罕,有什么想问呢?”
“如果我要求你,在某段时间内不许跟随我,你会怎么做?”
“我想,既然原始契约的签订已过去多日,这应算作交易内容吧——只要你付出相应的代价,我便会乖乖照办。”
“那好,博物馆的债就先继续欠着,而你想要了解的生活常识我也会教你,但接下来三天,无论我去往哪里,你都不许跟来,交易成立吗?”
“呼呼呼。”
“你笑什么?”
“我只是感到高兴,既然你主动提出交易请求,我们反而有更多事务可以探讨了,感谢你让这份契约关系更进一步。”
“谁要和你更进一步……就问你答应不答应吧!”
“答应,当然答应,这是我向往已久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