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声点、跟紧点。”前面的人低声吩咐道。
大概是毗邻城市原供水系统的缘故,拱形隧道的墙面都潮乎乎的,崎岖的路面上净是深浅不一的水洼,每隔十余步又会冒出一节锈迹斑斑的水管——不发出声响已十分困难,再加快脚步又谈何容易?但我没有发出怨言,只是咬着牙默默照做了。
手中的荧光棒在狭窄的隧道中尚有点效用,但出了隧道,微不足道的光芒在辽阔无光的地下空间不过沧海一粟。但那大块头却面不改色地径自走向前方、另一星灯火的所在处。
“这样就有三个人了,人手足够了吧?”
“本来咱还期望再多来点呢,首领这么抠门咱也无可奈何呀。”
我的鞋底沾了点泥巴,难怪快步的时候总是打滑,于是弯着腰将其刮去。待我抬头,发现我们的接头对象已悄无声息地蹲坐在跟前,仰面观察着我。
我被吓得趔趄,她拍拍膝盖站起,对我伸出右手——
“好久不见。”
时间为早八点零三分。
IEO工作人员专用逆召唤运输线一如既往地人满为患。发生在午夜的袭击与预告对大部分人而言仍记忆犹新,隔着半个城市数不尽的街道,也能遥遥望见西边天空被诡异地点燃了一角。尽管支部高层没有发动紧急召集,但大部分人都已有所预感,今天哪怕对仅从事文书工作的他们而言,也将是一场躲不开的战争。
早班车晚点了,这无疑是今天的第一个噩耗。有人在唉声叹息,有人在来回踱步,有人猛灌候车大厅内出售的自助汽水,以此派遣焦虑。哪怕早班车只晚里区区一刻钟——区区一刻钟,也会导致考勤失败,也会导致当晚更漫长的加班——而众所周知IEO的加班费向来不甚喜人。
“运输车厢马上要靠站了,请远离安全黄线,先下后上……”和蔼的女声广播响起,轨道边的入站提示灯点亮,人群中洋溢的宽慰只差欢呼与掌声加以点缀。坐在凳上昏昏欲睡的熬夜者也被其惊醒,慌忙系紧领带,捡起公文包,向排队长龙的末尾一贴。
墙上的逆召唤阵徐徐亮起,粼粼波光在其表面浮动,一节车厢从中慢悠悠地探出头来。不出几秒,车厢便在众人面前刹定,五扇车门同时敞开。
自从逆向召唤阵原理在公共设施上普及后,所有要塞都市犹如脱胎换骨,水力、电力、煤气都不再需要繁杂的管道作为铺垫,一大批相关职业正式成为教科书上的遗老。其中唯有交通系统的迭代稍显差强人意,因其昂贵的造价而尚未完全取代灵质动力车的技术革新速度。但对非普通的百姓,尤其是IEO的上班族而言,他们已充分尝到“下一站永远是终点站”这句宣传标语的甜头。
人群鱼贯而入,不一会儿满布整座大厅的足迹就把车厢塞的满满当当,人们摩肩接踵,视若无睹地踩在车厢内的“站立禁区”上,却也没人愿意顾及颜面下车等另一班,毕竟逼仄只有五分钟,谁不愿意早点坐上岗位呢?
只是他们之中似乎无人发现某处端倪——通常早班车上总会有几个搭便车的清洁工或夜间保安,但今天迎接他们的车厢却空旷地澄澈。
车门关闭了,时间为早八点二十分。
“南涯市么,本来人口基数就不算大,却偏偏是IEO支部所在地,所有配套设施都和国际接轨,IEO支部大厦都差不多等同于第二个市政厅了。”
“嗯哼。”
“逆召唤运输线也是这样,是IEO的私家财产,全城六十几个站台,每隔一个站台回一趟支部总站,说什么‘尚不适合民用’,他们本来就不打算建给平民用好伐?”
“这些咱调查过了啦,话说可以帮我对一下时间吗?”
“七点十八分。”
“不妙,得加快速度找了。”
我与她各自举着一根荧光棒,在布满灰尘的杂物堆中翻找着。我的身后不断传来铿锵的金属声响。放眼望去,大块头将整条三四米长的钢筋举过头顶,然后重重摔在两栋圆形的墙壁间,使其粗略地构成铁轨的形状。
“再走神的话,到时候首领就要怪罪咱们了哦。”她轻巧地攀上杂物山,一边掀开遮罩布,一边仔细扫视着这些市政建设的淘汰品,一边忙不迭地提醒我。
“知道了知道了——话说要找的玩意儿长啥样呢?”
“长方体,半透明,有一个握把,会发光,而且成批出现——你可以理解为不能咬的冰棍,多多注意下长得像收纳箱的东西。”
无话,噼里啪啦的翻找声一时充斥着耳膜。
“咱们有多久没见面啦?”这次是她先开口。
“差不多十年了。”
“你真的变漂亮了呢。”
“夸我漂亮还行——我们需要多少人?”
“咱们?咱们算上你一共七个人呀。”
“不,我是指……车上的人。”
“我想想,首领也没说具体数字,上面大概会在我们拉第三到四趟的时候察觉,血滴子的环节数量也不够——我想就三次吧。”
我猛然发现眼前似乎不止一片荧光,于是捂住手里的光源,从杂物山山脚的一处洞窟中,找到了三块带着握把的长方体。
犹疑。
“我说,如果想要报复的话,去把城里的公共设施挨个炸一遍不就行了吗?为什么第二起袭击需要如此大费周折?”
“只有爆炸的话,靠IEO的技术修复建筑不成难事,而且若不多玩点花样出来,他们也不会把咱们当成为非作歹的恶徒,而且首领吩咐了,咱们不仅需要多弄些动静,最好再为他多拖延一些时间——思来想去这种战略最合适不过啦。”
天真的腔调,最奸邪的计谋,我不是很懂这两者如何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话语里。
“首领到底是谁?”
“你绝对猜不到哦,而且见到了你保准吓一跳——哎呀别多话了,你再偷懒咱可是要生气了哦——哦哦哦!?咱找到啦!”
她举起手中的箱子,一溜烟滑下废弃品山,不无炫耀地向我展示着箱子里的物品。
箱子里装着那种冰棍,整齐地码着,足足有十六根。
荧光下我看到她闪耀着星星的双眼。
我不由得将自己找到的那三条藏在背后,朝她附和着笑笑。
“这到底是什么?”
“工业设备用压缩灵质电池。”
一阵颠簸,车厢停靠,车门敞开,乘客们没有如约看到熟悉的支部大楼站的景色。
车厢外迎接他们的是一片陌生的虚空。
车厢内的女声广播仍在和蔼地提醒着他们尽快下车,这证明他们仍通过运输线系统与外界联系在一起。
当前时间为早八点二十五分,嘈杂。
有人大声嚷嚷,责怪运输线策划部门不及时下达路径更改通知。
有人掏出手机,却发现信号被彻底中断。
有人慌不择路,想要率先下车查看,被其他识时务的乘客劝住了。理由很简单,因为只要车厢再次发动,即便下一站不是预期的支部站,他们也有相当高的概率能得以重见天日。
只是这种想法未免太过天真。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直直地向车厢冲来,穿过正中央的车门一头扎进人群。距其最近的乘客秉着求生本能用力向后一缩,这一缩又通过稠密的人潮传递开去,将站位靠边的几人挤出车厢。
那枚投掷物悬停在车厢中央,乘客们这才看清它的样貌:它是一块银白色球体,表面附着精致的龟壳状裂纹,尾部连接着的钢丝绳索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
“这是什么……”
一名乘客没有忍住好奇,伸手抚摸这毫无生机的不速之客。
只是他没想到翠绿的灵质顺着钢索上的凹槽顷刻内从远处传进球体。
只是他没想到所有裂痕会一同展开。
只是他没想到球体内部会露出密密麻麻的枪管。
只是这一瞬间——
球体飞速地转动,所有枪管一同开火,射出大量灵质子弹,这些子弹打在车厢内部如雨滴击打水泥路面般柔弱无力,却都能将乘客们打的嗷嗷怪叫,忍受不住剧痛的他们只得纷纷退出车厢,退到子弹的射程之外,退出到这片无垠的、散发着尘土气息的黑暗中。
直到车厢里终于空无一人,球体的使用者终于知趣,甩动钢索将球体收回,沉重的咔嚓一声。
乘客们目不暇接,新的变数又接踵而至。黑暗中有东西在摩擦、在尖鸣。无数大小不一的圆环刀刃朝他们扑来,就像一群饥肠辘辘的蝗虫。乘客们一哄而散四下逃逸,却逃不出各自被一大一小两只圆环精准无误地追上的命运——只见圆环在空中断开,不再均匀地漂浮而像是被甩在空中的毛巾,在靠近乘客时又再度闭合,但刀刃的方向改为朝内,较大的圆环套住的脖子,较小的套住左手小拇指。
一个机械般的声音躲在暗处朝他们宣告着:
“亲爱的市民们,工作日快乐。
“这些刀刃非常锋利,只要你们遵循规则便会相安无事。
“规则很简单——不要发出声音、待在原地别动。
“第一次违反规则,你的左手小拇指将被斩下以示警告;第二次违反规则,请捧好自己的头颅。
“我们是这座城市的遗孤。
“欢迎成为第二场袭击的人质。”
车门闭合了。
空旷的车厢准时启动,朝下一个站点进发,去捕获下一批猎物。
车厢穿过传送门,最后的光也消失了。
当前时间八点三十一分,迟到。
后日谈
“电池安装完成,导入良好,墙上逆召唤阵也正常启动了,现在是几点?”
“七点五十三。”
“很好,现在等老哥他装好铁轨就行了,趁现在这段时间,咱们来聊一聊吧。”
“……篡改逆向召唤阵的路径,把通向支部站的端口全部换成这个废弃的中央车站,真是高超的手段呢……”
“喂喂,咱说的不是工作的事情啦,咱们大多数人都有十年没见了,不该好好叙叙旧吗?”
“……为什么突然又开始活动?”
“更正一下哦,咱们这十二人可是一直在相互联系的,所谓‘活动’也是没有停止过的,咱们也试着邀请你,但你总是不接电话呢。”
“我?我是什么德行你们还不清楚吗?”
“这么说也是啊,说起来在设施里的时候,也只有你从没在休息时间和大家搭过话——那个时候我们也还小,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孤立你了。现在说这句对不起还来得及吗?对不起当时没有照顾你的感受,对不起现在又把你牵扯进白牙的事里来。”
“什么嘛,残害了那些拒绝加入的同胞,居然还说对不起……?”
“哎……?啊、啊呀呀呀呀……!”
“这什……”
“对不起对不起!短信是咱发的,咱没有说清楚!”
“到底发生了什么?”
“居然让你以为是咱们下的手哇,真的不是这样哦,直到出事之前十二个人姑且还算很融洽的——那些照片,是咱们去晚了才导致的结果呀。”
“去晚了?”
“最初有个人——你还记得吧?设施里最能吃的那个小胖墩——不知怎的突然联系不上了,咱、老哥,还有小蔷去他家找,就发现他变成……那样了呢。然后又有几个人陆陆续续地失联了,直到剩下的人都聚在一起为止。”
“……你的意思是,重建白牙是为了自保?”
“对的,咱们担心你的性命也被盯上,所以一回到南涯市就来找你了呢。”
“……为什么现在演变成恐怖袭击了?”
“因为发现了啊,他们的真正目的是独占白牙的‘某项遗产’。所以我们若不赶在敌人之前找到敌人想找的东西,他们抹去没有任何本钱的我们,可是易如反掌啊。”
“这些事情,上报给IEO本部不就好了吗?”
“没有用的,麦芽就是死在去报案的路上,那是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又能全身而退的敌人啊,咱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只有退居暗处逼他们现身了。”
“怎么会……”
“其实现在回想来,许多蛛丝马迹里都有不对劲的地方。比如正巧在一个驱魔人踢馆的时候暴露了设施的位置;比如设施里向来只有咱们十三个人,但现在外界传言却是小孩子的尸体堆成山;比如被捕的教官们全部杳无音讯,连监狱地址都查不到;比如一整个派系居然在一夜之间全部崩溃——这些或许都是同一位敌人的手笔哦。”
“敌人……到底是谁?”
“这么说吧,有可能,是整个驱魔人业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