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了麻烦了。
请别误会,若我放手一搏,攻破这种程度的难关完全不必付吹灰之力,可今天偏偏是踩着复数的脚镣,仍得孜孜不倦地起舞呀。
送队友离开后,闸门闭合的进度戛然而止——我早已料到这不过是对手为将纯情少年与我分开而使出的障眼法,没想到纯情少年愣是中计了,刚才是谁咄咄逼人地劝我去补课兵法常识呢?
密室占地面积开始扩张,最后稳定为一片中等大小的庭院。我敲了敲身边的墙,确认其厚度亦今非昔比。
再回头面对、密室中另一个心跳声的来源。
有限场地内的殊死决斗吗?真是经典的安排。
地下格斗场的设置,会流传到今天不是没有理由的,人类沉迷此道不可自拔。
最初遇到那个傻丫头的时候,我好像也未能免俗呢。
所以这回我的对手是……
她(暂且视作女性好了)面对我站立,身上披着一整张床单,额前套着一副风镜。她的打扮将体型与容貌粗暴地遮蔽一气,和当初人们口口相传的幽灵形状有几分相似。
在布朗城堡度过的那些百无聊赖的年岁中,我曾习得通过心跳声区别人类身份的窍门,如今这项技艺已彻底生疏,近两天要事缠身,也忘记再度打磨了。
如果能靠嗅觉识别出她倒也好,只是这副面具把所有气味全部阻绝在面前。
我却不能将面具摘下——若她是普通的恐怖分子,这张脸暴露在外会给傻丫头添麻烦的;若她恰巧是傻丫头,让她发现我插手此事,事态或许会变得更加难办——现在命令玛法斯加班加点、赶制另一套皮囊又看似太强人所难了。
所以综上,我居然无法判断对方的身份?可真是奇耻大辱——
(对了,考虑到她就是傻丫头的可能性,我还不能用得意技应对,雪上加霜啊。)
——因为离家匆忙,只装备了最简单的夜视符文,我能看出对方的轮廓与一举一动,但体表的细节一概不知。
在奇怪的场合,突然想起了那个怪物。
他如今正在做什么呢?蜗居在我家读完那本《圣德鲁伊经文》,胸有成竹地等我回来?
理论上,我只有先渡过此劫,才能在今后好好料理他。
但弱者毕竟是没有选择权的。
作为恐怖分子,身份暴露在外,便是死路一条。
明目张胆地和继承了整个白牙全部精华的那六人作对,便是死路一条。
他们的目的没能达成,被幕后主导一切的黑手察觉,便是死路一条。
如果真的在袭击中亲手夺走别人的性命,我也不会轻易饶恕自己的吧。
哪怕多年过去,原来我仍被困在人体实验的手术台上,做着徒劳的反抗。
隐约能预感到,
他从博物馆带回的那套符文组、我在博物馆欠他的人情,或许都将成为收不回的伏笔了。
这样也好——
——她率先出手,以脱缰野马的劲头俯冲;我一侧脖颈,子弹般的手刀突刺擦过鬓角。她并未因第一击失手而气馁,立即改为连续快拳佐以连推带搡,凌厉的拳风中或多或少伴随着同归于尽的意味。我不慌不忙,她的动作虽快可瑕疵也不少,全数招架称不上难事,三十秒过去,她仍未击中我的躯干哪怕一次。
值得防备的反倒是她仍未掏出的武器,她同伙们的战术皆以奇诡著称,她只使出这些朴素至极的招数颇令人心生疑窦。
而在此之上,最为艰难的问题,则是如何控制力道,留下一个四肢健全却失去反抗能力、能录口供却不再嘴硬的战俘。就对方目前显露的身手来看,即便放在那片地下格斗场也不见得有多高明,这我非常担心自己万一失手。我向来不擅长手下留情。
(她的作风和傻丫头的习惯大相径庭,果然是我多虑了吗?)
当脚跟踩到墙角,我心中暗暗地喊了一声不妙,她猛的转换攻势,擒住我的手腕,膝盖一抬,朝我的腹部撞来——
——膝击挥空了。
这位入侵者被我逼到墙角,脚步却没有停下,而是继续踩着竖直平面向上倒退,使出走壁空翻,方向却与正常的街头舞者完全相反,这种动作需要践踏多少物理规律我不清楚。她(摸过手腕,确认是女性)一蹬墙面,在我头顶拧转身姿,迫使我松手,重获自由后又依靠初速度把自己抛出十几步远,发出野猫着地的声音,也就是没有声音。
这等体能,哪怕是我也不得不啧啧称奇。
我不想伤人,她倒地不省人事,同时建筑师放弃检查便是最好的结果,我必须拿捏好力度再孤注一掷。
墙外的那位只能自求多福了,出现在我面前的人,无论如何我都要拯救。
这么想稍微燃起一点斗志。
可没想到她是这么个硬点子。
心中的火苗飘摇着差点熄灭。
嵌在腰间的枪剑吸饱了我的体温,不断催促我让它出鞘、让它开火。
我慢慢地把它拔出,思忖着下一步——
——当我圆满地化解了她的攻势、拉开了距离时,她没有继续穷追不舍,一定是发现我绝非善茬而心生戒备了。
那么结论也显而易见:向她展露真正实力的一角,让一星恐惧的霉斑不断扩大,直到她彻底屈服不再反抗即可。
她的双手在斗篷下摸索,是对肉搏的效率感到不满而准备诉诸武器了吗?
我也不须客气。
她再次发起冲锋,开场方式没有什么新创意,近身后两记直逼面门的抄手却陡然变味,动作幅度比第一次更大,动作转换更迅猛缜密,接上飘忽不定的踢腿补全空档,斗篷的优势在布料大面积飘浮时尽数呈现——对她而言不过是动作上沾了点露珠的重量,但对我而言、尤其在大半感官都被封闭的当下,那些床单的裙带无疑在混淆视听方面起到很大作用。看不到她躯体的走势,她的动作便显得更加防不胜防。明明先行挥出的是左拳,右拳却提前招呼过来;明明双手才藏入床单,力道满贯的一脚又尾随而至——我不得不倍加小心,尽可能多接少躲,几来几往,居然不慎露出疲态。
她大约是认为时机成熟,将大片床单向我脸上一甩,作出闪避的假动作,而真正的意图是反身一拳敲向我的颧骨。以巧取胜的攻势固然令我猝不及防,作为终结的杀招却出奇耿直,于是我上身一矮,盘算着以微弱的差距躲过,然后……
???
颧骨被提前击中了。
这一击使我的重心偏移,向左侧倒去。
这一击的触感不是血肉包覆的拳头,而是硬邦邦的金属。
原来她一直藏在斗篷底下的武器、我心心念念一直提防着的武器,是一把袖珍榔头——
(真的好疼啊。)
(这就是人类的痛感吗?)
(玛法斯这家伙,偏偏在这种多余的细节上这么考究……)
——打中了。
枪托是很沉的,就算对方的体能再怎么异于常人,挨了这么一下至少脑震荡是免不了吧?
求求你倒下后一时半会别再起来了,至少在建筑师离开前多躺一会儿。
他若对我给予足够信任,你也不用白白地……
“太天真了。”
???
杀气的浓度忽然飙升,我倒抽的一口气凉彻胸膛。
一转头,视野一片空空如也,只有两轮比黑暗更加黑暗的东西,在正前方闪着光。
那是她的眼睛。
震惊之余,我仍记得挥腿扫向她的下盘,可她却岿然不动,反倒是我的腿一阵酥麻。
眼见两次失利,再缠斗下去恐怕再沾不到多少便宜,我赶忙向后撤离,却被无形的阻力绊住脚步。
她抓住了我的斗篷。
不,不单单是揪住一个衣角,而是在布料上均匀地刺出四个相邻的小孔,将手指穿插其间,犹如握住一道厚重绵软的把手。
寒意正在她另一只手上聚拢,凝结为透明无形的刀刃。
(她想干什么……)
情急之下,我也条件反射地朝枪中灌入灵质——
千羽与“千羽”,各自朝对方挥出了自己的武器。
正在此时,一堵墙在振动,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荧光,就像数万只LED灯泡如苔藓般贴满其表面。
位于荧光正中央的砖块绽出细微的裂痕。
裂痕四散延伸,由此及彼,与砖块间原有的缝隙相交汇,稳固的重力结构分崩离析,细小的碎片被抖落,使其愈发脆弱不堪,准备着为行将到来的宏伟外力屈膝下跪……
爆炸。
飞沙走石,电闪雷鸣。
一闪而过的刀光剑影,在此番壮景跟前何其渺小。
尘埃落定,只有一名少女仍站在原地,而另一位穿过那巨大的缺口逃之夭夭。
——有点搞砸了。
我不过是想斩断这件外衣一赏尊容而已,对方激烈的反抗可谓得不偿失,若非如此,我锋利的手甲也不会确凿无疑地穿透她的皮肤。
我甩开手中残留的床单布料,仔细检查自己胸前的巨大伤口。
那个时候我没有躲开,所以对方留下的切口很深,断层不规整,看得出她在最后一刻慌张至极;痛觉密密麻麻地聚集在窗口周围,在我的心灵中描绘出确切的图案,这拟造的感触我已经完全适应;但伤口没有淌出一滴鲜血,我的生命本质,黑色的“无名之雾”正源源不断地溢出,尝试修补这件巧夺天工的外壳,最后只沦得枉然。
“手艺令我刮目相看了呀,玛法斯,又得麻烦你了。”我对戒指低语。
“举手之劳。”戒指中的女声发出同样低沉的回应。
如果这道伤口出现在一个普通人身上相同的位置,想必她定会当即一命呜呼。
只是,我毕竟是我。
那么,我的对手到底是不是那个傻丫头呢?
不计后果的战斗方式,否定的证据。
那种仅属于我的痛感,违反契约时的烧灼,没有从体内冒出的迹象,否定的证据。
对方无论如何都不愿服输,肯定的证据。
对方最后使用的武器,那翠绿的光剑,肯定的证据。
二对二,平局。
我的指尖仍残存着些许粘腻的触感,那是她的血,这将成为决定性的一票。
在吸血鬼灵敏的感官中味觉居于榜首,血脉纯度稍高的同族能从血液中品出受害者的秉性与情感,我更不例外,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特技。父亲在沉迷炼金术之前,曾对吸血鬼历史做过详细研究,他认为该特技是石板上记载的、“原初权能”的变体,至于“原初权能”的内容,哪怕是理论上掌握了全部十二项权能的我,也没有完全搞明白。
我摘下防毒面具,将手指塞进嘴里。
……
前味有一股腐臭,是那只老鼠残留的体液。
而后是令人惊艳的感官盛宴。
杂陈的五味,相互悖反且和谐共存:似朝天椒般辛辣的桀骜不驯,搭配上似死海盐般咸渍的自我怀疑;青春岁月激发的浓郁芬芳,搭配上不堪往事留下的悠长酸楚;她自私自利却愿意果断地将最善良的部分抛洒给陌生人,她缺乏耐心却又以强韧的意志力克制自己,她固执地与整个世界对立却暗自期盼着和解。就像阳光只有透过积雨云才会分外和煦,她的重重矛盾混在一起,激发出令人陶醉的香甜。
这个味道会令人上瘾。
这个人我再熟悉不过,棺材板已经盖上,结论毋庸置疑了。
我颓然往破损的货架上一坐,静候着玛法斯灵巧的手艺修好皮囊,我的双手不知搁在何处,最后托住了额头。
已经无暇思考为何没有触发惩罚的问题了。
居然真的是她……
后日谈
“你没事吧?为什么把防毒面具摘掉?”
“……”
“让我先缓一下,咳,刚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亮出底牌把墙都打碎,咳咳,已经出现灵质耗竭症状了。”
“……”
“你的手臂在流血吗?该死,早该想到对方会在密室里设下埋伏。”
“……”
“不管怎么说你没事就好,造墙的那个袭击者跑了,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回地上去……”
“……!!”
“诶?你做什么?喂!不要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