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候举在IEO支部已经做了将近三十年的专车司机,两天前他在家人与同事的陪伴下,于自己的五十岁诞辰当晚切开了一个十二寸年轮蛋糕。尽管职业十分普通,但在南涯市的职业司机业内,他的生活质量属于最拔尖的那一批——身体硬朗,受到晚辈的敬重,孩子平安地毕业并踏上岗位,与不少关系到城市核心利益的大人物有深厚交情,最重要的是,他再坚持最后五年就能享受退休生活的天伦之乐,他所能看到的未来就像蛋糕般滋润。即便如今被困在环城高架的末端寸步难行,被迫与其他同行通过鸣笛相互大声嚷嚷,他心里所想的,仍只有蛋糕留在唇齿间的香味。

顺风顺水的日子,在他注意到前方尘土飞扬时产生了裂痕。

最初他本也没太当回事,毕竟拥堵时期总有缺心眼的司机把握不好发动与刹车的火候,追尾事故的密度也会大幅上涨。直到车窗前的摇头晃脑的吉祥娃娃正在嗡响中打颤,纸杯里咖啡震出鱼鳞状的水花时,不安的种子才正式在他心中蔓延滋长。

城市正在高度戒严状态;主干道的运作情况由市政厅严密监控(虽然广播里正在说,市政厅有好几层楼在袭击中损毁);沿途所见的临时岗哨数不胜数……他能搜罗出成千上百种依据,劝自己松开高悬的心胆,可最后是好奇心略胜一筹。他打开车门,向尘土最浓密的地方茫然地张望。

他见证了真相:高架与地面的衔接处唐突断裂,断面一边塌陷一边向后退,逐渐成型的壕沟截断了车辆长龙,一个地窖入口赫然重见天日。黑漆漆的空洞正对着这个不知所措的世界,贪婪地吸入被午后阳光充分加热过的新鲜空气。他毫无知觉地离开了金属舱体,走到断面的边缘与一群同样困惑的司机对地窖口指指点点。更有一些好事者取出手电向洞中照射,试图驱走一些不确定感,满足另一些好奇,最后却也一无所获。

咯吱咯吱的声响从影子中幽幽飘出,听起来似乎是谁人在熟睡中挤不干净的呼噜。非常可惜,大多数司机都是未经专业驱魔人训练的临时观众、几乎不可能提起足够的警惕——他们不知道,捕食者在倾巢出动之前,总会耐心地舒筋活络。

人群虽被声音骇到,向后倒退了几步距离,却没到一哄而散的程度。他们对未知事态的探索欲没有彻底消散,也鲜有人把这与第四起袭击联想在一起——一是因为侥幸心理作祟,二是因为“炸弹魔兼绑架犯”的形象已深入人心,三是因为,瞬息间层出不穷的变故,很难让他们对情况作出正确判断。

李候举是极少数及时幡然醒悟的看客之一,他虽不是驱魔人,却也沾过不少大风浪的水花,直觉比常人稍微敏锐那么一点。他尝试挤出一条回到座驾的道路,却鬼使神差地被某一棵异常强壮的脚踝绊倒,膝盖处蹭去一角死皮。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冲出支部大厦,直奔西侧边的停车坪。

“队长那边有回音吗?”

“没呢——八成是被群情激昂的平民缠住了。”

“那还有没有别的申报渠道?”

“非常困难,虽然安保指挥组理论上可以越过规制直接对各单位发令,但总签署权在队长一个人手里,离开她的许可没有人会愿意听我们的。”近视小哥登上他的悍马。

“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先把车子开起来。”泡面妹妹钻进副驾驶座。

他拴上安全带,取出车钥匙向方向盘侧面刺去,动作本该行云流水,却不慎以几毫米的偏折与钥匙孔失之交臂。他的手腕一阵酥软,手指也条件反射地松开。

钥匙坠落,旋即被另一只手接住。

“多谢,麻烦帮我点下火好吗?”近视小哥在逞强。他捂着酸痛处,方才那一下无疑挫伤了经脉,但他却没有临阵脱逃的打算,就像每一个临危受命的驱魔人一样。

泡面妹妹却没有理所当然地照办,她迟疑着,瞅了瞅近视小哥紧锁的眉关,又掂了掂手中的钥匙,散漫率性的神采从脸上驱离,她的瞳中渐渐泛起星光。

“你怎么了?”

“果然还是——让我来开吧。”她一本正经地提议道。

“可这、这是我的车啊?”

近视小哥暗自承认,自己当前的状态实在不宜坐上驾驶座,这一点他的同伴也一定发现了。

然而他不忍说出口——在这段对视中,他从泡面妹妹身上看到了一些东西,是完全不可把控的前景,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气质。他害怕了,一口咬定假若此时不摆正心态及时拒绝,那些东西真的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现在不是吝啬财产的时候呀,你以最快速度把信息传递给相关责任人,我以最快速度带我们奔赴相关现场,这不就是派系分工合作的精髓吗?”

“你都没说过你是哪个派系的……”

“别婆婆妈妈的没时间了呀!快把方向盘给我啦!圣安地列斯真传啊啊!”

两人缠斗的动静,足以使底盘沉重的悍马左摇右摆。

一根巨大的金属手指从地窖里伸出摁住壕沟对岸。随后是第二根。

人们好似一群自私而怯懦的羚羊,单是与捕食者打了照面,便不顾一切地向外落荒而逃。倒地的李候举被纷乱的脚步围在狭窄的孤岛上,他搀扶着临近的车门,思维停留在飞来横祸发生前的一秒。他猜到自己的预感业已成真,实际上却并不知晓事态的真实样貌,也不知晓怎么做才能保全自己的性命,他只感到无所适从,而且有点想再吃一块蛋糕。

咯吱咯吱的声音越发紧凑,地窖上方的路面高高隆起,柏油块龟裂,顺着砂石流簌簌落下,苍白的巨大躯体从瓦砾堆中昂首,剩下的五条胳膊也悉数迈出废墟——这架拥有七条蜘蛛腿的战车在众人面前只粉墨登场了一瞬,从装甲的间隙中喷出的浓雾便织成宽广的帘幕遮住了它的身形,那是冷却液汽化后的额外妙用,使得周围一众哨站哪怕亲眼目睹了异象也无法横加干预。它沉浸在水汽中,等待翠绿的灵质喂饱装甲内的刻蚀回路,关节间的响动从刻板的机械摩擦加速为均匀健康的电子湍流,僵直的骨架向下一沉,全身的每个部件都复苏回春。

它一跃而起。

警笛响彻。

车内的两人闻讯立刻松开了对方的衣服,紧锣密鼓地交换位置调节座椅系上安全带,行动之默契不言自明,全无不久前你死我活的气势。

“驾照你有吗?”

“有二十三种,飞机也开给你看哦。”

“路线还记不记得?”

“图纸是我设计的诶?我对城中道路的了解可远超自己的器官啦,我弄不明白阑尾的位置,但每条道路的长宽与载重却了如指掌。”

“这车磨合期刚过,脾气劲的很,求求你悠着点开。”

“十五代重装MaxRoller传动系统,六档自动变速箱,前置四驱双横臂式独立悬架,全底盘覆盖管状保护壳,引擎最大功率高达200千瓦转速超过每秒6000轴——这该死的尤物搭配上这么性感的小屁股,我真恨不得……”

“停停停,我的车是德鲁伊学院订制的非贩卖款,你从哪弄到的数据?”

“基本上所有好车我看一眼就能摸透个七七八八呀。”

“说真的,你到底……”

钥匙转动,引擎轰鸣,近视小哥喉口一渴,登时把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

他对眼前的景象瞠目结舌:少女得完全舒展开手臂才能握紧方向盘,双腿也才恰好能够到踏板,娇小的身躯与宽阔的座椅更是格格不入。但她以全身发力的方式,近乎在一瞬间抹去了水土不服的阻碍。这似乎证明她的提案绝非心血来潮,而是千百万次相似经历磨砺出的战斗本能;她垂着头,背脊高低起伏,仿佛在人为调节脉搏韵律,使之与发动机相共鸣。

这端庄的仪式感,不可由言语侵犯的神圣时刻,无不使旁观的近视小哥联想到另外两位同僚:队长与筋肉佬——会把战前精神协调写进规章的派系本就屈指可数,黑仪式教团与希波克十字各自事出有因,前者的讨伐对象大部分外貌与常人无异,若不保持坚定信仰很容易在漫长的战斗中丧失理智;后者矛盾的三重身份只有具备极度强韧的心理素质才能正确协调,更何况每次出任务都是性命攸关的大事。除此之外还有吗?还有什么派系会责令其成员必须将思想全副武装?

地图、对机动车的狂热喜爱、全能的驾驶技术、战前协调——

他被从天而降的灵感弹了下额头,不禁茅塞顿开,拼凑完整的真相从齿缝间呼之欲出。

“喂、喂喂喂喂……!!”

(原来、)

(不祥的预感、)

(是这么回事啊……)

他后悔了,然而无济于事。

“暴走游骑兵远东区南涯市分舵舵主A级驱魔人任小云——参——见!!”

驾驶座上高吼声嘶力竭,气势波澜壮阔,近视小哥的申辩顺理成章地淹没。

“诸位崽种请——多——指——教——!!”

油门一脚见底。

后日谈

“那么我们最后核对一次计划哦。”

“……好。”

“你开着战车上主干道兜一圈风,而我去打开下一个车库入口,在那里和你会合。”

“……对。”

“之后趁追兵赶到前,利用逆召唤阵去到地宫深处,把车库的所有符文都抹掉,这样就结束了吧?”

“……是这样没错。”

“首领他、有没有嘱咐你别的一些什么?”

“……别的一些指?”

“我就这么一问呀、他是不是要求你尽可能多破坏一些车辆?”

“……他没有这么说。他倒是提到局面的复杂性多多益善,我想就是要破坏更多……”

“停停停!真的没必要呀,这么理解好吗?不能动的车只会堵住一条路,能动的车会跑到其他路上横冲直撞,所以也没必要斩草除根呀,把他们吓的屁滚尿流不是更好吗?”

“……好像有道理吔。”

“对吧?那就说定了……”

“……可是、可是、”

“还有什么无法接受的吗?”

“……可是、我不知道,大家都在拼命的时候,只有我玩忽职守,如果因此落下隐患的话……”

“你就放心吧,独自把这种大家伙开出去作战,换成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是做不到的,你应该更有信心一点。”

“……可是、可是、我真的很害怕,如果他们对我穷追不舍的话……他们都是很可怕的人啊,首领说过的,他们无不想把我们生吞活剥,想要谋取生路就只有……”

“哎呀一天到晚强调这种社会达尔文言论烦不烦啊!?居然还把那个受迫害妄想反社会疯子的教条奉为圭臬,就不能有点自己的主张吗!?”

“……对不起、对不起……”

“你别、你别又哭出来啊?”

“……”

“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啦,我不该把自己的焦虑发泄在你身上。”

“……千羽酱,不相信首领吗?”

“我也很想相信啊,可你真的不觉得,为了活下去而倒戈反抗整个世界,早就同我们的初衷背道而驰了吗?就算能成功逃过这一劫,我们之后不也还是无处可去呀?稍微少害一些性命岂不是很正常啊,下半辈子会做的噩梦都能减去一半。”

“……”

“算了算了,照顾好你终归是我的任务,若是随便让你承担莫须有的压力,那我和不负责任的监护人也没什么两样了——这样吧,你也别往原则方面去想,就当是和我一个人的约定好了。”

“……约定、吗?”

“对,约定,或者说是交易吧——只要你愿意听我的话,我可以放任你提出一个要求,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不伤及身体健康的那种,随你开心。”

“……真的吗?”

“哇你的情绪切换的也太快了吧这个条件诱惑力有这么高吗看来我是不是得再好好琢磨琢磨合适的报酬……等等、等等,你别又消沉下去呀——不改了,一口价,一言为定,成么?”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