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洁日”
新年的第二个周日是信徒们清洁身心之日。经历新年的狂欢后,信徒们自发地清洁生活场所与神殿。此日,墙壁一尘不染,街道上的垃圾污秽及各类不洁之物将清扫一空。信徒们不可饮酒,须在就寝前洁净周身肌肤并在默诵教义,预示着新的一年将是免于污秽,平和安乐的一年。
——摘自《与父约》~第四章·关于节日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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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轮初升,天色渐亮。
日神的恩泽驱赶了灰木山的黑暗,林中鸟兽苏醒,鸣啼渐起;坐落在山林中的尸川家豪宅亦被阳光点亮。雄壮的高塔以及大理石砌成的宅邸远高于周围茂密的树荫而反射出日神温和慈爱的光芒,犹如苍茫林海中一座夺目的灯塔。
新年的第二个周日。经历了前一夜的热闹,信徒们迎来的具有打扫洁净传统的“清洁日”,呃——尸川家巨大的庄园理所当然地给打扫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准备好的清水、拖把、抹布等各类用品早已堆放在巨大气派的庄园大门前,给出入的信徒留出仅仅几米的宽裕。教会的镶金马车来来往往,还在接连运来新的物资。十几分钟前,铁门上每一根栏杆刚刚被清洁完毕,门前若有似无地能闻到些许草香。十数个着鹅黄色祭服的年长祭祀正指挥着百余名身穿米黄色教服的信徒们在庄园各处打扫。园内相对安静,与洁净日的气氛相符;每个信徒只是埋头处理被分配到的工作,默默不语——庄园清扫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少顷,通往主宅邸宽敞的石路被打理干净,路面上水渍未干,在阳光下缓缓蒸发。
素以美艳著称的阿莱丽丝·布鲁门小姐走过大门,径直前往宅邸。温润如玉的足下鹅黄色高跟鞋踩在砖上发出“咚咚”的响声。她嗅到了两侧草地与湿气混杂的清新,昭示着令人心旷神怡的清晨,耳边回响其昨夜震天的杀喊中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尖叫。
阿莱丽丝的身高在女性中略高一些,容颜非常完美——修习法术的女性大多如此,尤其是其中的年长者,但她标准的鹅蛋脸和翘起嘴角时甜美的酒窝乃是拜父母所赐;肤质白嫩剔透,鼻梁挺拔,眉眼富有风情,粉色的嘴唇晶莹饱满,容颜上没有一丝皱纹——这些与她信奉的驻颜法术不无关系;平日引以为傲的金色大波浪卷发隐藏在祭服的兜帽下;她穿的祭服与其他牧师稍有不同:日神教有着炫耀财富的风气,其服饰素以雍容华美著称,夸张运用的装饰和布料穿在身上稍显肥大——阿莱丽丝却特地让教会的衣匠减少布料使其服饰更为贴身,但表面的花饰纹样则尽可能保留;下摆开叉露出修长白净的双腿,优于平均水平的身体曲线(尤其是饱满的胸脯)在缩减过的布料下若隐若现;教会明文规定除特别例外禁止使用香水,她浑身上下发散着柠檬混合着柑橘的清香令人过而不忘。
两个身穿着米黄色板甲的教会士兵支撑着另一个下半身瘫痪的战友以相反方向从她身边经过,板甲上白底黄色太阳的纹章宣誓了教会的威严。高大壮硕的士兵们对这位身高比他们小20公分的女性举手执礼,阿莱丽丝并未理会,相反加快走向宅邸的步伐。
步履匆匆,周围的教徒们越发多了起来——此处的打扫才刚刚开始。尸川家的豪宅外形上近似一座阴暗的城堡,空气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气味随着尸川宅邸的接近而愈加浓厚:略显刺鼻的消毒药剂的气味与浓郁的臭气——那味道就像臭鸡蛋与粪便搅和在桶中混入腐烂的青蛙精心腌制了十数个月——交织在一起令人作呕。
阿莱丽丝皱着眉头,看着宅邸大门前正准备拆除的巨大行刑台。污血与肉沫正从木台的边缘缓缓滴落,蚊蝇在一些看不出取自人哪个部位的糜烂组织四周盘旋。
“早上好,教会的贵客,美丽的布鲁门小姐。祝您在清洁日能得到安宁。恕在下直言,此地不像是您这般冰清玉洁的女性应当涉足的地方。”顶着白胡子白眉毛的祭祀身穿着华丽的鹅黄色祭服,正借一桶清水洗手。他上了年纪,但挺起身来比神殿的门柱还直。
“早上好,唐修助祭。”阿莱丽丝费力地提起嘴角,两人交换了一次热情又空洞的拥抱,“入淤泥而不染是本人的格言,这是本人冰清玉洁的秘方。”她感觉到右鞋跟踩到了什么黏糊糊的物质,赶紧在草丛里磨蹭两下,顺带暗自庆幸裁剪过的祭服下摆没有拖到地上。
信徒们被指挥着清理石砖路以及清洗尸川家传统豪宅白色墙面上大片不详的红色污迹——拖把与抹布很快变得肮脏油腻染成红色;身强力壮者聚集起来拆卸处刑台,把滴答着鲜血的木板运上一旁的马车。
“工作进行得如何,助祭?”
“信徒们都很卖力——照这个速度8小时内这宅邸、武馆以及南边的马厩还有庄园内联通的道路就将焕然一新。”
“嗯,我不是指这个……”阿莱丽丝右手习惯性地去抓平日里别在右侧腰间的烟管,抓了个空,手指沮丧地对着空气挠了两下,“我是说——昨晚。”
助祭眯起眼睛,略微沉吟了一下,微微欠身伸手示意:“请随我来。”
二人绕过刑台,推开了宅邸大门——厚重的木门被破坏地变形扭曲,仿佛被巨大的魔兽拗断再塞回门框一般。大厅内的景象让阿莱丽丝禁不住倒吸了一大口气,紧接着被进入肺部的恶臭呛地剧烈咳嗽起来。
完整或残缺的武器、暗红色的人体组织、肉沫、剁碎的内脏、难以辨认的碎片混杂着污血细腻地铺满了整个地面,组成黏腻的毛绒地毯厚度约达两厘米。男男女女的尸体杂乱地堆积在视线可及的每一个角落,死状令人大开眼界:烂成暗红色糜烂肉酱的半张脸中埋着干瘪的眼珠、肚子剖开露出青色的肠子、暗黄的皮下脂肪和红色肉块、从腰部整个截断下颌被撕裂、喉咙与腹部插着匕首、右臂被挑飞左腿向外扭曲了90°,抑或是颅骨被破开,露出白色红色的脑组织和颅水等等。绝大部分都是日神教的信众,破烂残缺的五官描绘着狰狞狂热的表情,混合着大量身穿板甲的护教军和数量要少一些的穿黑色夜行服或是黑色铠甲的战士——应该是尸川家培育的杀手。尸体从一楼一路蔓延至二楼,墙壁上沾满污血肉泥。厅内原本似乎用于装饰或炫耀的雕塑、花瓶皆碎成粉末。
“这状况……”阿莱丽丝捂着肚子清空了一小时前吃的早饭——未消化的食物从胸口顶到喉咙的感觉很不好受,但胃里的翻江倒海并未就此停止,她苦笑着说,“我说,这状况这不是8小时就能解决了吧?”
助祭没有理会这发问,示意阿莱丽丝与他一同上楼。他们跨过一具具尸体,阿莱丽丝提着衣服下摆小心翼翼踩着楼梯。
“昨晚,叛徒们被围困在这座宅邸,护教军决定强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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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援抵达了!说明武馆的叛徒被肃清了,这下他们被困住了!哈哈!”持链锤的年轻士兵躲在翻倒的马车后面,探出半个脑袋眯着眼望着豪宅,“他们没机会了,我们赢定了!”
“妈的,你不要命了!你这白痴!”同样躲在马车后更年长也更高大的战士一把摁下战友的肩膀,把他摁在地上——三发弩箭瞬息间钉在刚刚探头的边缘。
“呼——谢了!阿隆,我欠你一次。哈哈!刚才真是好险!”年轻的战士右手紧握链锤,左手微微颤抖地在胸口划十字,“他们已经无路可逃了。我们应该火攻,把他们做成烤肉。”
“百夫长不会这么下令的。”
“怎么?”
“尸川家藏有什么秘宝,上头下令了要完好无损地带回去。一旦包围成型,百夫长就会下令强攻。”
“操……这是拿士兵的命在换钱。我呸!”他用链锤狠狠砸了一下草地。
“别抱怨,阿明,我们是士兵,只有执行命令的份。”被称作阿隆的战士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而且,上头梦寐以求的秘宝应该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财富——教会最不缺的就是堆积如山的黄金。”
……
风吹草动,暗月无光。越来越多的护教军在夜色中举着盾牌摸索着逼近,躲在树后或是其他掩体后头,不断向豪宅所有可以供藏身射击的窗户、阳台发射弩箭,尸川家的弩手也不甘示弱地还击。豪宅外接连有战士被钉穿板甲缝隙或正中眉心,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便倒下——伤口流出绿色粘稠的液体,但护教军的火力并未削减。尸川宅对外射击愈来愈弱,逐渐停止——突击指令在那一刻被下达。
护教军将豪宅团团包围四面进军。他们举起盾牌一边维持阵型一边行进,进入相当的距离后发动冲锋。喊杀之声顿时暴起,响遏行云。
“感谢主赐我生命赐我力量……感谢主赐我生命赐我力量……”阿明颤抖着手在胸口划十字,反复五次后,拿起盾牌与链锤跳出马车掩体——阿隆几秒前已先他一步冲向豪宅正门。
尸川家的远程火力被压制,正面先锋的小队没遭受什么伤亡就顺利抵达豪宅门口,开始猛砸强化过的大门;侧面和其他方向的队伍搬来了攻城用的梯子准备自上方突入。在阿隆和明终于挤进第一梯队的时候,正门被砸开了——前排的战士刚举起盾就被弩箭射翻了一片。门内的黑衣人分成两组,一组围堵在门口阻截护教军,另一队蹲伏在二楼朝门口射击。黑衣人使用的武器比护教军杂乱许多:双手斧、双手剑、匕首、单手斧……各凭本事,但配合起来天衣无缝。不断有护教军的战士被挤入几人合围的空隙接着被扎了好几个窟窿倒在血泊中。
阿明看不到前排的战友陷入什么样的战斗,只觉得他们被一个接一个砍倒、射穿,但战线却未能推进一步。
“前进!弟兄们!!前进!!!杀光他们!!!”
后排的战士们叫喊震耳欲聋,他终于看到了敌人——黑暗中身穿夜行衣的尸川家战士。阿明喉咙中爆发出咆哮,左脚前跨侧身左手持盾护住胸口,右挥舞起链锤朝最近的一个目标自上而下猛砸过去,右脚顺势跟进;对方颇为忌惮链锤的威力左跨一步躲开;阿明顺势借着惯性以右脚为轴迅捷地转身一周挥动链锤自右上朝左下横劈,对方后撤一步仰身,锤头呼啸着紧贴鼻尖飞过。刹那间左眼一白,反射性地举盾磕开左侧飞驰而来的弩箭以及劈砍的弯刀,盾牌与锐器撞击爆出脆响,左手随之一麻,右手挥舞起链锤狠砸过去,对方没来得及躲闪,得手了——
突然喉咙一甜,失去了声音;下身无力地跪倒在铺满鲜血与碎块的地上,脑袋与肩膀之间的部位被切开。
阿明双手丢下盾牌与链枷,徒劳挣扎着想掰开插在喉咙口的剑刃。他感觉到锋刃的锐利还在组织与皮肉里细腻地摩擦。临死前,他看到黑衣人利落地将漆黑的匕首从自己的咽喉抽出,鲜血与肉末在空中割出一弯红线;黑暗中另一柄闪着寒光的短剑在眼前越来越大……
黑衣人一脚把阿明的脑袋踢飞,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砸坏了雕花的玻璃窗飞了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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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路过一幅幅被割开得无法辨认的肖像画和脑袋被砸成齑粉的石膏胸像,一路上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并未减少。
“一方面,护教军久攻不下损失惨重。另一方面原本负责后勤的普通信众被气氛点燃狂热地冲进宅邸造成了更大的混乱。”
“你们发动平民上阵厮杀?坦白说这令我印象深刻——十分前卫的做法。”
“停止你对教会的诬陷,小姐。”唐修祭祀面露不悦,白色的眉毛竖了起来,“教会是人民的护卫,断然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教徒们疯狂的理由是天使。”
“天使?”
“有人看见从这座宅邸中飞出了天使——圣洁而巨大的双翼闪耀着银辉点亮了夜空,漫天星辰皆为之黯然;天使煽动翅膀,化作一道流星在天边划出优美的弧线——这些是那群幸存的信徒所描绘的。狂热的信徒们一下子被点燃了,造成了很多不必要的伤亡。”
“天方夜谭。”阿莱丽丝嘴角抽动了一下,右手习惯性去抓别在腰间的烟管,“我从没见过什么天使——没人见过天使,我相信你也没见过。”
“你认为那些信誓旦旦对天发誓的信徒在说谎?目击者可不止一个两个。他们有什么理由说谎?”
“你的观点很正确,信徒们没有理由……”
但教会有。
阿莱丽丝这么想着,咽了咽口水。
走廊尽头的木门被唐修推开,门内的血气味略微稀薄了些,只有一名男子的尸体倒在门口。房间内依稀可以辨认出原本是修缮好的小会客厅:地上铺着羊毛地毯,中间摆放着黑色茶几,茶几周围放置着皮质沙发;虽然所有家具都被破坏,但与豪宅的其他位置相比已经算保养得良好。
唐修助祭走到墙角按下一块凸出的砖块,正对的墙面开启一道暗门。两人走过暗门进入密室。密室似乎很空大,但没有光源;唐修默念咒语,顷刻间室内被暖黄色的明亮光线所填充。映入眼帘的是十数排塞满了书本、文件与卷轴的书橱。
“近百名护教军战士的牺牲,以及更多的平民……都是为了这一切。”助祭的双目中流露出些许异样的光芒,双手在胸口划起十字,“愿他们在天国能获得安宁。”
“我以为教会讨伐尸川家是由于尸川家所犯下的罪过。”
“当然是因为他们的罪,还能是什么?恶魔自南方雄雄而起,怪物大军不日便会汹涌而来;诸国的命运危在旦夕,人心浮动,末日随时可能降临在人类文明的头顶,我们生存的家园随时会化为地狱。而这些叛徒在危急存亡之时竟犯下反人类之罪行,这是一码事。”
“从血亲到家仆,再到门下培育的杀手,无一生还,尽数族灭。他们的罪业须用肉身的毁灭来赎偿。”他停顿了一下,“而他们数代人所守护的秘密、谱写的知识理当为教会所看守。这是另一码事。”
“教会感谢您,布鲁门小姐。若非您检举并提供决定性的证据,这群潜伏在羔羊中的恶狼不知还会做出何等伤天害理的事情。”
“不,不对,我想您是弄错了,唐修助祭。还是说我听错了?”阿莱丽丝花容月貌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几分,声音很清脆,又很冷峻,“您刚才说族灭?怎么可能?我明确与主教说过,要给我留活口,留一个尸川家血脉的孩子给我。”
“护教军得到的命令是在清洁日前扫除所有污秽,不得怜悯。”
“不对,一定是弄错了。这和主教允诺的不符。”
“我很遗憾,布鲁门小姐。但还请您明示,您意图收养叛徒家的血脉究竟意欲何为?”
“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这不可能……不,不对。”
“布鲁门小姐?”
“唐修助祭,告诉你一些道理吧。”
“布鲁门小姐,请保持冷静。”
阿莱丽丝抬起头,对助祭露出轻蔑、愤怒的表情,眉眼几乎拧在了一起。
“不过对石像顶礼膜拜的渣滓,怎么能不记住自己的立场呢?教会竟敢算计到我头上。”
“布鲁门小姐!你要干什么?来、来、来人啊!!拿下——”
“求神拜佛的垃圾!!!”
阿莱丽丝右手从腰间抽出一把镶着钻石的短匕,凶狠地扑向唐修,钻石反射出一束的寒光;后者本能地举起双臂格挡,发现自己的左手飞了出去,接着是右手。
“呃——”
阿莱丽丝在对方发出更大的声音前将其割喉。
十几个身穿米黄色教服的信徒突然出现在密室门口,目睹了这一幕。
“大人,尸川本家人的尸体清点过了。请指示。”为首健壮的男子鞠躬抱拳行礼。
“结果如何?”
“与族谱不符,少了族长一孙女,名叫尸川戮。”
“很好。把她带到我面前,把整片大陆掀开来也要找到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另外,让弟兄们把这些全搬走,不要给日神教留下哪怕一张纸屑,否则拿你儿子开刀,听见没?”她舔了舔嘴唇。
“同志们,高高在上的尸川家和他们所守护的秘密已成为我等的垫脚石,日神教会以及其他封建迷信的妖僧还不知道自己已然大难临头——新的秩序将会建立,而我们已成功迈了踏上了新世界的第一步。烦请诸君上下一心,恪守教条;我们将修正古往今来的偏差与错误,用宿敌的鲜血谱写历史新的篇章。不要畏惧流血与死亡,如果在战斗中有人不幸受困,请牢记我们正义的使命并怀着巨大的勇气坚守到最后一刻。黑色名单正式执行,杀戮序幕已悄然揭开——而任何背叛组织的人,请牢记,都会被登记在名单上的第一梯队,说到做到。”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嘴角难以抑制的往上翘,房间内血腥的滋味跃动于唇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