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灾变”以来,人类文明蜷缩至钢铁山脉以北。

4000余千米的长度横穿大陆,6500米的平均海拔使之成为名副其实的“文明之盾”——至今没有任何恶魔或魔物越过钢铁山脉的记录。

钢铁山脉如其名字一般富含无穷无尽的铁矿,埃辛尼亚人早在文字发明以前就以此为根基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并发展出了世界顶尖的锻造水平。山脉唯一一处缺口被巨型要塞诺维克所隔断,她是埃辛尼亚最优秀设计师与劳功们智慧与工艺的顶尖造物,是埃辛尼亚国的发祥地,也是埃辛尼亚的首都。

它曾挽救埃辛尼亚于灭国的危难。诺维克建成数百年来未曾有过陷落的记录,而如今她既是人类复兴的起点,也是人类最后的希望。

——摘自《儿童启蒙读物系列:地理与历史篇》埃森·佐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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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冷凄清,漆黑的白色荒野上跃动着火焰。

两人十分钟前在营地附近布置好了陷阱。少女学得很快,但心情并未因此感到愉快——不单单是因为她左手在拨弄刀片时被割伤了——猎人教给她的东西比起打猎更像是杀人。

火焰在干树枝上流淌迸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猎人从行囊中取出几束枯草在篝火中焚烧。柔软的草枝在明亮跃动的火焰中被榨干最后一丝水分而逐渐变形、消失。海洛伊闻到一股刺鼻呛人的味道,接着感觉嗓子一疼,咳嗽起来。

“过来点。这气味不但能驱赶野兽,对人的效果也不差。”腐川关怀的语气却像从冰窖里拿出来一样。

“我困了。谢谢你教我怎么设置陷阱,晚安。”海洛伊钻进帐篷,躺在毯子上。

几乎没有风,不必躺在坚硬的雪地里,也不必枕着石头睡觉。毯子不厚,像是某种白色的兽皮制成,十分柔软。她身上裹着腐川给她的披风,不必像先前那样用破布遮羞。左手上还有脚底的伤痕被腐川用绷带粗暴地缠上。不必担心兽类或别的什么的袭击,虽然有些不方便,但感觉很安心。她第一次享受到如此舒适的生存环境,还有活人陪伴,顿时有了些许活着的滋味。

次日晨,少女被猎人拉起来回收陷阱。虽然她尽力做到细致入微,但右手还是被刀片割伤了。腐川昨天给她用掉了最后的绷带,她得自己捂一把雪充当消毒。她想着如果有哪个倒霉的家伙不慎出发了陷阱,会死成何种惨状。

早饭是水和几块干硬的面包。这是海洛伊苏醒以来第一次吃到人类文明的食物——比幼虫卵、酸涩的浆果或是臭鸟蛋要美味太多了。面包里掺了些红豆,嚼起来很是香甜。虽然有点难以下咽但是喝一口水就不成问题。她一边将面包心怀感激地咽了下去,一边偷偷瞄向腐川。腐川背过身子,取下面具也开始大口吃面包。这让少女窥探猎人真容的念头落了空。

吃过早饭后,二人上马继续赶路。少女认为自己的体重应该很轻,但她还是为胯下的马匹背负着这么多重量——扎营工具、陷阱、弩箭等等,还能以轻快的步伐前进感到诧异。

“这匹马叫什么名字?”

“乌鸦。”

很直白的名字——少女这么想着,因为这马全身乌黑。

“我们要去哪里?”

“埃辛尼亚的首都:大要塞诺维克——同时也是一座城市。”腐川望向远方延绵起伏的灰色群山,思绪被夹杂着白雪的寒风吹散。她的脑海中翻出一本熟悉的日记,日记里的文字一点点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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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一直下。

贾德威策马奔腾在埃辛尼亚边境冬季的雪原中,雪一直下,落满了他御寒的兽皮披肩和帽子上。

贾德威年近三十,身强力壮,自视为一个利他主义的好人。

他由衷地认为在满足了自身生存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帮他人排忧解难能让这个世界更美好——尤其是在这个灾祸横行,恶魔灭世的年代。南方国度纷纷凋零,难民大量涌入北方,北方诸国也混乱不堪——在这种情况下,世界需要更多富有正义感的利他主义者。但他很清楚,他只能帮助世界上的一部分人——他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帮助所有人,更何况人和人之间常常发生矛盾:帮助一个人有时候意味着祸害另一个人。这种时候该怎么办?贾德威曾经对此很苦恼,因为他经常分不清在这种情况下谁是正确的、谁是错误的,而袖手旁观则必然会带来后悔的结局。

在入行并接手过几单委托以后,他明白了——要帮助出价最高的人。穷光蛋一直在失败,而出价高的人则能不断得手——即便是一时间没能得手,也不妨碍他们在日后达到目标。他打心底认为凭自己的才干无法阻止出价高者取得成功,那结论就显而易见了:还是把丰厚的赏金挣到自己的腰包为好——毕竟,钱不让好人挣难不成让坏人挣吗?何况他还得先满足自身的生存!

他在雪地中回想起导师对他的教诲: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利他主义者,最重要的就是好眼睛和坏心肠。不善于观察周围的猎人不但会空手而归,反而会身陷危机,从猎人变成猎物;而心慈手软的猎手不但会在关键时刻让到手的鸭子飞走,还会让雇主对整个组织失望——这个后果落到猎人个人头上就有点难堪了。在经手过几份关于年轻貌美的女子和小孩的委托,见识过几个同僚的下场后,他对于“坏心肠”的部分有了一定程度的认识并学以致用,但对于前面的好眼睛,他一直自认为做得不够好。

但不是今天,显然不是——他这么想着。

尽管费了好一番劲,现在猎物已经近在眼前了。他志在必得。

穿着淡黄色长裙的女子在数百米开外的前方拼了命地奔跑着,裙子被树枝或别的什么东西割出好几道裂口,奔跑的同时双臂紧紧地将鲁特琴护在胸前。

马蹄践踏激起白雪四方飞溅,男人抽出弯刀瞅准女子纤细的后颈。

啧啧,可悲的女人,把艺术看得比性命还重要——扔下鲁特琴兴许还能跑得稍微快点。不过在如此丰厚的悬赏之下,任何求生的挣扎也不过是徒劳——正所谓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而现在,仅凭那两对纤弱的双腿,面对马匹健壮的四肢又怎么可能创造出什么奇迹呢?

他贪婪地舔了舔略微干燥的嘴唇。

“救命!”女子跑不动了,双腿越来越吃力,差点摔倒下来,再稳住重心继续奔跑。她尖叫着呼救,叫声很嘹亮,但也很快消散在风雪中——贾德威为她出色的肺活量和好嗓子微微吃了一惊,接着是遗憾,再接着捕猎和蹂躏的血腥快感。

他目光紧盯着女子,扬起手中的兵器,洁白的刀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锋利的光芒逼近那白嫩柔软脖颈,女子回过头,表情被绝望塞满。

他低吼着狞笑着,狠狠劈了下去,眼前的景色被迸发飞溅的鲜血全部涂成红色。

“啊——”

痛苦的绝叫响彻雪原,贾德威红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挥刀的右手飞了出去,鲜血涂在白色地面上显得格外艳丽。他还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就感觉到自己腹部好像重重挨了一拳,接着整个人从马背上飞了出来。身躯带着巨大的惯性与地面撞击发出沉闷的响声,雪花飞溅。

肚子传来巨大的疼痛的撕裂感。他倒在血泊中,血流如注。

他看见自己的腹部被巨大的弩箭撞地血肉模糊;一个戴金色面具的怪人,身上穿着猎人装束,兽皮披风,弓弩、武器全副武装;猎人胯下骑着黑色的马匹向他逼近,杀气腾腾;一柄赤红色的单手钢斧从猎人手中甩出,朝携着呼呼的风声朝他眼前飞来。他看见世界一片黑暗。

“眼睛……好黑……”他喃喃地说着胡话,断了最后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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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事吧,小姐。”猎人的声音透过金色的面具显得低沉,声音偏中性。

“好险……呼!”获救的女子长吁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看着尸体,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心脏依然在怦怦直跳,她调整了下呼吸,再深吸一口气,抱着鲁特琴起身。她一只手提起裙子的一角以轻盈地姿态向猎人微微行礼,脸上挂起有些硬撑的微笑,然后轻抚琴弦,用清新的嗓音歌唱:

王子果敢的钢斧劈开死神的兵刃,爱神魔力的弓箭注入少女娇弱的肉身。

最值得涌泉以报的当属救命之恩,奈何身无长物只能短歌几句以求不负贵人。

猎人和女子相互打量着对方。女子对那刻画着忧郁俊美面容的金色面具和面具背后的相貌十分好奇,她从声音猜测对方很可能是个女性;猎人注意到对方身材修长,银白色的秀丽长发如瀑布般笔直的披下,额上精致的银色头环,圆脸,大眼睛,皮肤白皙细腻丝毫没有苦难的痕迹,最重要的是两只尖尖的长耳朵——这一切道明了她的种族。

精灵——寿命极长的种族。

精灵的国土庞大、高雅、远离人类世界,奉行着古老的传统;大部分精灵有着自命不凡的坏毛病,很少与人类以及其他种族接触——但也有极少部分个体热衷于在大陆游历。精灵对艺术有相当的热衷,而且寿命比于人类要漫长得多,因此在人类社会中最出名的诗人、音乐家、画家往往是精灵或者半精灵而非人类。近年来,在大灾变以后,位于大陆南方的精灵的王国被摧毁殆尽,不得不向北逃难向人类诸国求助,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的精灵也随之进入人类的视野。

“被阁下所救的是一位名叫华洛·寻的默默无闻的吟游诗人。无力回报阁下的恩情已然十分羞愧,但还是斗胆提问能否与阁下同行?”

猎人对眼前的精灵的腔调感到有些好笑。她观察了精灵几秒,确认对方不构成威胁后,将精灵拉上马。精灵嘴角愉快地上扬。

“你口中的阁下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猎人。”猎人犹豫了几秒,思考着要不要报上自己的姓名,“我叫腐川戮。”

“猎人阁下,感谢您的出手相助。”精灵灵动的语气听起来很真诚。

……

雪一直下,落在精灵的肩膀、头发上。

“默默无闻的诗人怎么会遭人追杀?”

“这就说来话长了。”精灵停顿了一会儿,微微沉吟了一下,再度开口,“生存就是暴雨和漩涡,人人都在命运的嘲弄下过活;我虽是精灵不是人,却也难逃残酷的枷锁。你瞧,在人人自危的这年头,无依无靠又秀色可餐的女精灵被人类追捕会因为什么呢?”精灵轻轻抱住猎人,对方身上传来了些许在埃辛尼亚的严冬中万分宝贵的温暖。

“如果你无依无靠,你可以和我住一段时间避避风头,我最近急需帮手。”

“非常感谢。那就拜托了。”精灵抱着人类的双臂微微加了点力道,“猎人阁下,您有着无私又高贵的灵魂。”

“不,不,你误会了。我只是纯粹地自我满足而已——单纯的利己主义罢了。”

“对无助又穷困的女子出手相救是利己主义吗?”

“对。我说过,我需要你的帮助。另外,我受够了。”

“受够了什么?”

“无能为力。”

猎人的语气穿过冰冷的面具有些僵硬。

……

雪一直下。

二人沉默了一小会儿,听着马蹄踩过雪地留下足迹的声音,足迹顷刻间被白雪覆盖,精灵再度开口。

“利己主义阁下,您要我这个默默无闻的精灵做什么呢?瞧,我们今天才第一次见面,真的值得信任吗?”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猎人语气平淡,让精灵捉摸不透,“素来自诩高贵正义又奉行至高传统的精灵也会有背信弃义的举动?”

“请多加小心,阁下。”精灵语调婉转动听,“你用面具隐藏自己的面孔,而更多的人——当然也包括精灵,无须面具就能隐藏更多东西,他们的残忍动机,他们包藏的祸心……”

“多谢提醒,我会注意的。不过……”猎人的语气有些迟疑,似乎在想要不要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去。

我信任你,不代表我没有应付突发情况的能力。

她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那么,猎人阁下,我很好奇,您又为什么要戴上面具呢?也是因为利己主义吗?”

“这就说来话长了。”猎人停顿了一会儿,“人人都在命运的嘲弄下过活,而我生为人。”接着是一串干硬的冷笑,精灵对猎人的身份愈加好奇。同时她盘算着,自己该在眼前这位善良而古怪的猎人身边待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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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过一个落满了雪的高坡,巨大宏伟的要塞突然跳跃在视线所及的远方。

在此之前,海洛伊就已经感受到了。

清晨,她们遇到了三个外出打猎的猎人。腐川对他们很是防备,双方隔着很远的距离相互打手势。下午又遇到了两支打猎的队伍,对方似乎认识腐川,在远处叫着她的名字打招呼,腐川也只是挥了挥手,再没有别的交流。

人类的气息浓厚了起来,意味着她们正离文明世界越来越近。

“你每次出去打猎都要走三天的路吗?”

“越是远离人类的环境魔兽就越危险,因而捕猎的收益也越高,我需要钱。”腐川淡淡地说,“另一方面,越是远离文明世界,就越安全。”

“比魔兽还安全吗?”

腐川没有回应,面具隐藏了她的表情,海洛伊无从猜测她的心思。

两人离要塞越来越近。在城下,海洛伊仰望着耸立的倾斜式城墙和尖刺般突出的墙面,要塞的高度如同山峰一般,她仰望着最高处的堡垒,差点跌倒在雪地上。

守卫中央闸门手持长戟的士兵显然认识腐川。两人进城时,一个年轻(还没长胡子)的士兵拦在腐川马前:“等一下,腐川,这是什么?”

他指着海洛伊。

“难民。”

腐川显得很不耐烦,催促胯下的乌鸦赶紧进城。

“最近以难民身份涌入北方的牛鬼蛇神越来越多了。针对最近的难民涌入导致的人口混杂和其他问题,仁慈的国王陛下昨日新下达了一道命令——”

没等那个对方说完,腐川就急忙催促胯下的“乌鸦”赶紧上路,差点撞到士兵身上。

士兵叫喊了着什么东西,还没等海洛伊听清楚,猎人就催促乌鸦加快脚步赶路。

猎人将士兵的叫喊抛在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