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奥城的凯旋仪式,已经进行了四天。
这样的仪式,对于已经建都千年的尼奥城来说,也属百年难遇。最近一次的凯旋仪式,是三年前巴蒂斯塔侯爵的凯旋仪式。将近五年的双方博弈后,他一举打垮了北方的蛮人,将他们的大酋长杀死,光是活着带回来的俘虏就有接近两千,他也因此平步青云,在教皇厅被晋升为内殿骑士。而以他的荣耀和地位,也不过进行了两天的凯旋罢了。
正因为此,勇者大人的凯旋仪式才特别引人关注。
第一天,是南方的开拓团员和贵族们的凯旋。从南方而来的贵族们,不像北方的骑士一样崇尚重甲和大型武器,也不是每个人都骑着披挂全套马铠的高头战马,而是绝大多数都骑着稍小的而没有装饰的马匹,身上也普遍以轻便且便于整备的硬皮护甲为主,连锁子甲都难得一见,当然这和双方主要的对手——北方是常年进攻的游牧部落和贵族之间的自相残杀,南方是森林中伺机而动的野兽和已经失去知性但精通隐蔽作战的森林居民——有关。开拓团员倒是普遍类似于农民和冒险者,但相对引人注目的是他们带领的大批野兽,这些野兽里很多只有圣女的《圣谱》里有记载。比如背上驮着战楼的四只牙齿的大象、额头上长着长角的犀牛、从五楼的高度垂到地面的巨蛇的蛇皮等等,就算是尼奥城——帝国首都这样的地方,也难得一见。
整整一天都是这样的游行,游行队伍的最后则是著名的原帝国将军“波尼斯的塔尔卡斯伯爵”死后受勇者推举而继任的利奥·冯·塔尔卡斯,他的年纪还很年轻就因为和勇者间的友谊继承了受人羡慕的伯爵之位,高唱着圣歌赞颂勇者的功业,身后的轻装步兵们拿着南方的独特花饰板,用花在巨大的木板上组成勇者功业的图形,垂在大象的象身两侧,美丽的各类鲜花描述了勇者杀死猛虎、勇者讨伐恶龙的故事。
第二天,是西北的统领者、西之荒原的救星、“无情的破邪圣枪”“圣铠奎克”的持有者,内殿骑士第五位,维钦托利公爵,哈罗德·冯·瓦哈古尔所带领的军队和俘虏。前方是骑着白色高头大马的内殿骑士本人,他放下了头盔,犹如阳光一样的金发和二十多岁满溢青春的脸庞让他收获了无数路边女孩投出的玫瑰,手中拿着的纯白色的圣枪和身上流畅合体的银色重甲彰显了他身为骑士的荣耀。他的身后是三十排拿着长枪的重装骑士,骑士们将长枪枪头竖直朝天,枪上的家族旗帜随风飘扬展开,没有两个相同的家纹,象征着内殿骑士哈罗德那出众的领导力和卓越的指挥能力。飘扬的旗帜之后,则是轻装侍从们护送的大批俘虏和奴隶,那些北境的蛮族俘虏们,各个低头不敢望天,身上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背部烙上了身为奴隶的标记,周围的人们纷纷把手中的各类垃圾向他们扔去。
突然,在队伍的中间出现了一辆大车,车下的轮子由俘虏们推着——由他们脖子上和大车一起锁着铁链的健壮的身躯判断,大概曾经也是勇敢的战士,但现在他们的舌头已经被割掉,双眼也被白色绘着黑十字的布蒙上,已经化为彻底的哑奴了——车上则是一连串的十字架。十字架的第一位,是北方的一名蛮族部落的公主,大概不到二十的她全身赤裸,在太阳光的暴晒下露出褐色的肌肤,身上除了双手双脚的关节处被绑缚的锁链外一丝不挂,据传就是她在蛮族的大酋长死后通过各种手段笼络人心来重新推动进攻圣壁的大军。第二位第三位,则是跟着那名公主叛乱的露恩领子爵和她手下的一名将军,第四位是她五岁的弟弟,因为年纪太小而只用一个铁环和十字架的主体捆在一起,已经气绝了。第五位是北方的法尔卡奈斯侯爵,他是极端圣女主旨主义教派的领导者,因为判定为异端而掀起反叛,最终却落得七十多岁被拴在十字架上这样一个悲惨下场。最受欢呼的行动是,到了尼奥城中心的广场,年轻帅气的骑士哈罗德将火把扔上这华丽的木车,十字架连同车轮上拴着的奴隶一起化为灰烬,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所有的观众也满怀热忱看了那么长时间,就连几岁的孩子也笑着看着燃烧殆尽的人体在胸前比出十字形。
第三天,那是尼奥城首都的士兵骑士们和教堂的神官司祭修女们的典礼。队伍集结完毕后,首先由从教皇厅远道而来的客人,内殿骑士的第二位修女碧安卡,带领着蔷薇骑士团开路。她骑着栗色马匹,走在队伍的第一位。她穿着纯白的透明长袍,碧绿的双眼充斥着哀伤和欢喜,那若隐若现的身体在蝉翼般的薄纱之下显示出别样的色气,但背上却背负着一个沉重的白色十字架。她口中浮现出圣女在最终一战前留下的曲调,悠扬婉转但却是悲痛的告别。她的栗色马匹小步行于众人之前,而她身后的蔷薇骑士团也一反常态,完全不披甲也不携带任何武器,全身也是白色透明的长袍,朗诵着圣女所最后写作的、关于她与勇者相恋却无法最终走到一起的哀歌,随手将白色的玫瑰花瓣洒满街道,街道的观众们也为千年前悲怆而绝望的爱情故事洒满泪水。
而守城的士兵骑士们,等到蔷薇骑士团完全走过之后,才缓缓踏上布满玫瑰花瓣的大路。
人山人海之中,伴随着军乐队雄壮的吹号声,首都尼奥城的捍卫者,伊克赛尔侯爵,“难攻不落的铁壁”,内殿骑士第九位,鲁修拉·冯·伊克赛尔,在24名警卫的簇拥下缓缓出场。所有民众和所有的除了蔷薇骑士团之外的将士,均站定向他敬礼,就连昨天的主角、同样身为内殿骑士的哈罗德大人也带领麾下骑士微笑致礼。他身上不穿任何甲胄,也不带任何武器,完全是一件有点老气的长袍,可是这个将近六十高龄的秃顶老头却带着温暖的微笑。鲁修拉如同一个在乡下庄园见到的普通老农一样温厚朴实,但也因此拥有绝高的声望——他对待教会内部和对待教廷之敌同样毫不留情,公开揭发部分主教官僚和贵族豪强的不法行为,甚至对自己的派系也绝不姑息,尽管部分人将他称为“愚顽不化的老东西”,但他在民众心中却备受敬仰。
在鲁修拉大人关于勇者的定义和成绩、教会的不足和改正加以慷慨激昂的演讲之后,按照尼奥城的习惯,队伍再度行进,最前面分为两个颜色——黑色和白色,黑色是文官们所穿的制服颜色,他们统一骑着白色的马匹;白色则是各大城门的守护骑士锁子甲上披的罩袍颜色,完全的白色象征着守城战士的意志和精神如同钢铁一样坚强、如同圣女一般纯洁、如同教义一般神圣。黑色和白色并立,则是代表信奉教义者可以选择为累累文牍奉献出自己的精神,也可以选择为鲜血荣耀奉献出自己的身体,二者无分高低,都是对圣女大人和世界的奉献。
黑与白的队列过后,是满载圣物的马车队列。为了让围观的首都民众能够大开眼界、不识字的公民也能知道它们的神圣,每辆敞篷的马车上均配备两名女兵,一边行进一边向民众解释它们的故事和荣耀,其中以第一列并排的两辆马车为最,左边的展示着圣女残破的圣钺,虽然历经千年但仍然无一丝锈迹,只有当年的残酷战斗所造成的损害;右边的展示着圣女的圣盾,圣盾只剩一半,另一半则是为了掩护勇者而永恒破碎,透明的布小心地包裹着被找到的些许碎片,更能体现千年前圣女为保护人类而做出的牺牲。
接下来,是铁壁一般的首都近卫。他们以步兵为主,身上穿着较厚的锁甲,左手持大型盾牌,右手持长柄武器,按照长柄武器的不同而阵列不同,每个方阵大概是四百人的规模。四个长枪阵在前,两个长柄斧阵在后,钢铁的声音沉闷而又强硬,军容雄壮而齐整,而这不过是尼奥城守军的三分之一。象征着尼奥城的旗帜,上方绘制着圣女将圣钺敲入土地而城墙就从尼奥城拔地而起的图景,不仅渲染了圣女的神力,也仿佛印证了在圣女的庇护下尼奥城千年不落。
方阵那锁子甲铁环互相碰撞的凛冽乐声过后,一小批守城的轻骑兵相较于昨日内殿骑士哈罗德所带领的重甲骑士,显得不是那么亮眼,但他们身后所携带的,却是城池用于大规模杀戮的兵器——几匹马拖着的大车上,是巨大的弩炮,弩炮上的大箭长度不过略短于长枪阵中的长枪,而射速却与优秀的大弓手相差不多。每根长箭的箭头上都刻着十字的印痕,意味着当愚钝的入侵者被弩炮一箭射死的同时,也因圣女的慈悲而得到救赎。
十来把弩炮之后则是大规模的射手部队,他们通常都是拿着大弓,也有小部分使用十字机弩。尼奥城里最受平民欢迎的活动之一,就是用一两个月结余的钱,出城租一辆马车和几匹马,全家人大小一起使用弓弩到野外射猎。因此弓手部队虽然没有豪华的装饰,却在民众中呼声非常高,也是少有的募兵制部队。随处可见大道旁的士兵家属向队伍里兴奋的招手,而队伍里的某位士兵也微笑回应的场景。
更有甚者,射手部队的最后一个方阵,就是由未成年的男女所组成的。他们踏的步子乱七八糟,手上的弓箭形制不一,每个人都唱着不同的歌,但热情都非常高涨,因为他们是射手部队从善射平民中只根据箭术而非出身和金钱所选拔出来的预备役,未来将会在前辈退役之后负责保护首都的重要使命,所以队伍里的少年少女也尤其受同龄人青睐,时不时能见到从观众队伍里突然跑出来一个男孩或是女孩向队伍里的少年少女献花的情景,除了当事人脸红之外,包括维护秩序的卫兵在内都以微笑的眼神注视着或是起哄,也不会有人去大肆批评。
第三天的最后一个方阵,则是一个庞然巨物的行走——一台高大的投石机。这个十几米高的木头怪物,就像是巨人一样,昂首阔步地在街道上向前行走,而巨人脚下的哑奴则是奋力地拉动着肩膀上扛着的粗大绳索,试图以吃奶一样拼命的力气来换取少许投石机底板上教会骑士的仁慈,可惜往往不能在皮鞭下如愿。百姓们看见这庞然大物,纷纷向圣女乞求对于敌人的宽恕,也同样赞美圣女护佑一方人民的功德。这十几米的机器之神,在城墙上被大量装备,巨型投石机塞满了每一座塔楼的顶端,而投石机使用的巨石则占用了五分之四的塔楼底端。队伍里还有一些老人,他们对于投石机的另一个印象是五十年前有一台投石机一不小心被异端点火烧毁,修建新投石机(继承了老投石机的名字)的木料装满了几十台大车,而新投石机的第一发由当时的内殿骑士监督和祝福、当时的最优秀射手把控的试射,将一块千斤巨石投射出去,那名被抓获的异教徒被绑缚于预定落点,果然尸骨无存。
第四天,也就是今天,是最为百姓们所期待的一天。
因为今天,是勇者归来之日。
这一代的勇者大人,和前代完全不一样。
相较于冒险而言,他更加热衷于训练,可以说现在圣殿骑士团里至少有一万人是经由勇者的手而成为披着板甲拿着长戟的精英的,原先。他也参与些许的政治斗争,始终站在蔷薇骑士团一边,在现在蔷薇骑士团政治影响力日渐式微的情况下还是为了蔷薇骑士团而出头冒险,带领着少数几个伙伴就在南北方都做出了传说一样伟大的功绩。
满街的民众都在等待着勇者,他的一言一行都是民众讨论的话题,就连他住宿的教会都被各种尝试通过联姻攀亲戚的中位下位贵族和他们的女儿包围。
根据教会的报道和宣传,勇者在南方,带领着开拓地的贵族们讨伐了森林中的野猪群,杀死了被当地民众和冒险者们称为‘食人魔’的猛虎,视察了千年前初代勇者留下的对于七罪魔龙之一的封印,将开拓团最远探索的距离延伸到了黑暗山脉之下,甚至单人打倒了突然出现的、烧死当地著名领主塔尔卡斯的飞龙。
在北方,则是和另外三个同伴一起,深入圣壁之外的蛮族腹地,将斗争中的一派以蛮族的愚钝信仰‘黑衣巫女’来蛊惑欺骗,造成蛮族部落内部的分裂和战斗,大量的消减了蛮族的战力,还率领规模不到千人的小部队成功击破乱战之中的其中一个大部落,收获了上千奴隶和上万牛羊。
勇者这个名字,本身就是最好的招牌,更不用说他上任一年不到,丰功伟绩已然超越百年内其他所有勇者。活着的圣剑?初代的转生?圣女的爱子?所有人都抱着一颗没有恶意的心来揣测他的一言一行——然后,勇者,就出现了。
先是传来脚步声,然后是叮叮当当的铠甲碰撞声,随后是骏马的马蹄踏在地面上发出的细碎的脚步声,最后则没有声音了。
四个人——对,偌大的勇者队伍实际只有四个人,而且就这样毫无遮拦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排在队伍最后的一个,是第二天就出场过的,内殿骑士第五位,哈罗德·冯·瓦哈古尔。与上次相比,他身上身为将军的部分几乎消失无踪,而身为骑士的部分则暴涨着宣示自己的存在——他放下了圣铠奎克的面甲,体积类似于普通板甲的圣铠从各处显示出苍蓝色的光条,而手上的大型骑枪更是螺旋地缠绕着蓝色的光之粒子,充满了一副看似恬静淡雅实则冷酷暴虐的感觉。他驾驭着白马缓慢行在最后,不仅像是压阵,也好像是提防着队伍中的某人。他胯下所骑乘的白色马匹则是远高于普通马匹,白银色的马铠上没有装饰,但冷冷的银光暗示了他前行旅途中曾经的黑暗。他不苟言笑,白马马蹄的小碎步在帝都的大理石路上唤起岁月和历史的波纹,手中的骑枪则是长久保持在同位不动,精湛的骑士技艺也可由此看出。
最左边的一个,是一个铠甲巨人。巨人的身高远远超过凡人,连同铠甲一起几乎接近骑着马的哈罗德大人的高度,那份黑暗的熔铁颜色充满了不祥。它的头部在楔形面甲的遮挡下看不到脸,头顶的白色长缨一路从矛尖形的顶饰延伸到胸甲,巨大而多层的胸甲大概全是用坚韧的金属制造,同样庞大的肩甲更是违背了正常板甲的一般设计原理。铠甲中间没有任何的锁甲来充当缓冲和内衬,目光所及之处全是黑铁色板甲,那份沉重绝不是人类所能承受之物,缝隙里则透露出诡异的红光,下摆和背后的披风的边缘也是因久经战斗而破破烂烂。它左手持着一个圆盾,背上背一把双刃巨斧。左手圆盾由中心的盾尖开始,有八条粗重的棱线向盾的边缘延伸,并在边缘露出尖角。圆盾在常人手中是大盾的大小,但在巨人手里轻便如小盾。双刃巨斧则是真正的幻想兵器,就算是斜着挂在背上也高过巨人本人高度,而那仿佛洪荒时代铸造的斧刃、宛若双蛇缠绕的斧柄都揭露了它的灾厄本质,就算是见多识广的帝都居民也对这名巨人感到莫名的恐惧。
而铠甲巨人的旁边,则是一名高挑的女子。单看面容,她过于漂亮,但那份冷峻的气息直接就打消了一切的非分之想,而她腰上所挂的两把短刀和一把短剑更是增添几分中性气息,背后的大弓虽然不如同伴们或有历史传承、或庞大惊人的武器亮眼,却能点出她的存在并不是队伍中一无是处的花瓶。她带着一顶前端三角形的猎帽,身上披着偏向绿色的皮护甲,但无论何处都是处处伤痕和磨损,少数裸露出来的皮肤也尽是愈合的伤疤,比如双手的手指和双耳的耳廓,就连左眼处都有三道明显的抓痕,而碧绿的眼瞳似乎完全不在意这副身体的一切,两颗平静的祖母绿仿佛永远在闷燃。她是一名冒险者?是一名没有注册的普通猎人?是勇者拯救但不能自报身份的公主?是乡下人家朴实素雅但坚强刚劲的村妇?没有人知晓这一切,只知道她的眼睛无论发生什么都如同一潭湖水一样平静而深邃。
最前面的,则是传说中的勇者。
很有趣的一点是,勇者完全不给人以任何印象,可能是他在这四人队伍里太过平凡了吧——贵族和富豪追求权势,必然看的第一个就是骑着高头大马、披挂着有着家纹的罩袍的最有贵族气息的内殿骑士哈罗德;年轻人追求美貌,自然也会把目光放在那个队伍里看上去最为美丽的猎人(?)小姐身上;而守护帝都的骑士,看向那名巨人的目光里充满了恐惧和羡慕,恐惧它的庞然体格和重甲重武器的杀伤力,羡慕它身上的精良板甲和步伐中透出的精干强悍。
勇者呢?
中间的那个四个人中最矮的,用刘海遮住一只眼睛的,脸上有伤疤而且容颜并不出众的男子;用长长的不甚洁白的无标记披风遮住身上铠甲和武器,来让自己的存在感尽力降低的骑士;一边走一边与队伍成员之间毫无互动,甚至感到他和其他大放异彩的三个人毫无关系、就像是混进来一样的路人。
所有人大失所望,甚至觉得他不是真正的勇者,毕竟他的同伴都是各式各样的强人,而他算是什么?三朵不同颜色但均端丽华美的花朵下的不起眼绿叶?三颗形状大小不一但都闪耀璀璨的宝石下的无生气玻璃?勇者的出场完全辜负了前三天的铺垫,这最后一天相比前三天的凯旋式就像是玩笑一样。
而那个受关注程度远不如身旁之人的家伙本身,则是嘴角微微上扬。
“勇者,”没有人听见他所说的话,“就是不成为其他任何人提线木偶、沿着自己的路勇敢走下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