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我们什么时候到达地点?”我背着巨大的背囊,向前面的伊莱亚询问。

一瞬间,伊莱亚小姐和最前面的卢佩卡尔大叔都转过头来,把左手食指放在嘴前,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示意我不要讲话。后面断尾的特拉维斯恶狠狠地踢了我一脚。

也罢,这本来就是登山的过程,超脱自然之声的人类语言很有可能使我们小队在森林中的位置暴露,进而驱赶想要捕捉的猎物或是引来捕食人类的魔兽。

果然,我在队伍里的位置是背大包。“我们没法评论你的正面战斗能力,也不知道你的临场判断和发挥如何,所以你就先负责扛行李吧,也算是锻炼体能了。”这是卢佩卡尔大叔和特拉维斯的评论。

话说那两个人都算是强壮的。

卢佩卡尔那手臂上的肌肉盘结,很明显是力量型的战士,他所使用的武器也是大斧,背上背一根长枪,腰上配一把战锤。大斧被动物的血和油脂反复的浸泡过,以至于上面动物的齿痕和骨骼造成的伤痕依稀可见,可能已经从用斧刃杀伤动物变成了用斧头的重量来砸伤动物了;长枪的枪头偏短,锋利的双刃在日光下反射着银色的光芒,不得不用草叶绑起来,很有可能是新配的,并没有任何战损的痕迹,不过他右臂上绑着的一圈锈掉坏掉的枪头也是战斗的遗存了;战锤则是久经使用,斑斑血迹早已玷污了钢铁的美感,木质的锤杆上也分布着大量的疤痕,还有清晰可见的齿印。他所说的“经验老道”,大概也就是如此,B级的老手名不虚传。

特拉维斯乍看上去不算是强壮的体格,但也是有胸肌的男人,脖子上除了十字架外还挂了一个简陋的望远镜。他所带的武器都是偏向远程的,身上挂着一把大弓,手上拿着一架弩,大腿上配着两把匕首。他身上背着的大弓长度明显超过了一米,造型类似英格兰大弓,应该也算是究竟训练的弓手,身上带着十五发弓箭,弓箭的头部都是圆锥形的,很明显是要对猎物下死手;看着偏短的弓臂,他手上拿着的十字弩的威力很明显并不大,但上方有着较大的机闸,应该有连射的能力,适合近战的短距离突击,箭头也是铁质,在野外应当是足够自保并有一定战力了。

而这两人的行军速度还非常快。卢佩卡尔手拿大斧在前开路,已经把后面的我们抛下了将近二十米;特拉维斯则是端着连弩在最后慢走,也死死咬着我的足印,可以说是前脚贴后脚了。

而伊莱亚小姐,则是同样和我背着包裹,不过大小相差甚远,相对于我背上那个用大量草木覆盖、看不出原型的龟壳样大包裹外,她身上的包裹更接近于普通的双肩包,里面放置了各种各样的制作陷阱用的物品。她的武器也以不长不短的攻击型为主,腰上挎一把战镐,大腿上配好几把匕首,挎包里还插着两根杆子。

为什么没有佩剑?

昨天晚上问这个问题的我,被那三个家伙狠狠嘲笑一番。“剑这种蠢东西,在野外一点用都没有,砍树砍腿砍得过斧子和开山刀吗?剥皮比得上小刀和匕首吗?就算是和人打架,最强的永远是双手长柄,什么长枪啊、战锤啊、斧钺啊,和剑又有什么关系?平时维护又贵,剑锋保养又难,很容易坏,卡在动物的肌肉里拔不出来,砍到骨头也会折断。匕首小刀坏掉就扔又不可惜,战镐长枪换个铁头接着用,斧头锤子就是靠重量压制的钝器也不怕沾血,为什么要用剑?”

真是为对武器知识一知半解的自己感到羞耻。

卢佩卡尔微微叹了口气,用手势示意我们跟上。

一路上都是寂静,只有长枪微微拨开树叶的声音,偶尔有的野鸟从头上飞过,发出呀呀的叫声。

没有人说话,就连偶尔踩到石头上都控制着不发出声音、不让小石头滚落。

特拉维斯紧紧盯着身旁的树林,走几步就回头看一下,他的皮质帽子的帽檐很大,可以将他的视线遮盖在阴影之下,端着十字弩的皮质手套上微微有些颤抖。

我又回想起了昨天晚上。

这次委托任务,是——捕猎大型野猪。

具体多大,我不清楚,但看另外三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算是轻车熟路了,大概我就负责扛东西吧。

要求是只要一只,拖回来。

三个人打包好了东西,在冒险者公会的前台晚上在酒馆的椅子上小睡一会,第二天顶着早上的露水出发。

而我,则是出了冒险者公会的门,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凝视着夜间闪耀的繁星,毫无睡意。

看啊,星空是多么的璀璨,多么的美丽,多么的闪耀,就像我从前的生命。

同样,星空是多么的恐怖,多么的晦暗,多么的幽深,就像我从前的生命。

我看向自己,也看向四周,没有人看着我,大部分冒险者都到公会二楼的住宿区睡下了,少部分明天要接委托的冒险者(比如我所加入的团队)在收拾东西、讨论战术、在椅子上小睡。第三王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骑马离开了,好像还带走了将近二十名急需赚钱的冒险者。接待员小姐也戴上了眼睛,翻开一本一看就是厚重得不行的羊皮纸书,随随便便地翻着页。曼弗雷德侯爵欧德·冯·提谢尔早就走了,那两名骑士也不知所踪,很可能就在视线远方的那座黑色的小城堡里沉眠。

然而不知从何处投来的视线依然让我毛骨悚然,我闭上眼,原本应该是一片黑色的眼前却出现了无数只眼睛——是的,是‘只’而不是‘双’,每一只眼睛都不一样,它们的颜色、大小、锐利程度千差万别,就像是被扔进宇宙一般,被无数的不可名状的物体环绕、盘旋、伴随,听着能让人丧失心智的嘶吼、嘲笑、哀嚎,在这冰冷黑暗的世界里,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我身旁永远伴随着我的半身,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我永远的、永远不会背叛我的同伴。

就算这样,我也不得不被与分离,当黄衣之王将我的身体夺取来执行再诞的亵渎仪式,我也没有被夺取心智,反而到最后战胜了自以为强大的它。然而,当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半身在我的面前被拉莱耶之主战胜、接受我们必须战斗致死而毁灭世界的命运时,我选择了疯狂。

于是我所部下所有的丝线,将自己和妹妹的命运束缚在这如若一丝折断就会零散星落、满盘皆输的棋盘上,甚至是拿自己、拿平行世界的自己作为步卒和王后,都是为了最终将死命运,将死银钥之主的咽喉。

我的计算没有错误,我的能力也无虚假——然而我所唯一小看的,便是人类的心灵。

是的,无论是我所吞噬的‘叶钊杰’这个掩盖我怪物身份的表皮,我所诞下的‘叶雅馨’这个一开始就不完整的空壳,还是我所利用的‘希露娜·埃伦斯蒂诺’这个内心碎裂的畸形,都在最后关头,没有在棋局上破坏,却直接掀翻了桌面,美其名曰‘救世’的计划,却直接把尖刀捅进了我的咽喉。

精神崩溃的自己到最后选择了什么呢?

看来,不过是永无止境的坠落和沉睡,直到深渊之底,直到历史的尽头,直到一切的终焉……纵然有着‘妹妹’的牵挂,可是我连一丝的力量都已经不存,又能够做到什么呢?

啊啊啊啊,睡下去吧,永远的睡下去吧,不用再次等待了,不用了,不用了……

“唔呃啊AAAAAAAAAAAAAAA啊啊啊啊啊AAAAAAAAAAAAAAA啊啊啊”

我的惨叫让许多冒险者一脸愤怒地看过来,接待员小姐也一脸迷惑地看着我,翠绿的瞳孔里闪烁着幽幽的光。我挣扎着捂着脑袋在台阶上打滚。

“别叫了,大家还要休息呢。”特拉维斯来到我身边,蹲了下来。他从前胸掏出那个十字架,把它放在我的手上,让我轻轻地抚摸着。

那十字架虽然锈蚀却仍然有些锋利的边缘在我手中摩挲着,一不留神,就被擦出一道血痕,微微渗出的血迹留在十字架处,光滑的表面沾了红色的鲜血,却并未进入,而是滴在地上。

地上的土地被沾湿了。特拉维斯叹了口气,和我并肩坐了下来,眼底绿色的血丝加深了许多。他摘下头顶一直戴着的宽檐帽,放在他的左手边,帽子上的羽毛微微抖了几下。

“也许,人的过去总是一种拖累吧。”他看着天上的星星说,“我还没有说过我们的故事呢,卢修斯·法尔海姆,我虽然依然怀疑你,但是我依然想在其他人前,把三个人中很难说出来的事情讲出来。”

“当初,我、伊莱亚、卢佩卡尔大叔和休伦都是从法尔海姆村里一起出来的。我是村里牧师的大儿子,伊莱亚是村长的二女儿,休伦是村医的小儿子,卢佩卡尔大叔是村长的管家的兄弟。总而言之,除了卢佩卡尔大叔之外,我们几个虽然是从小玩到大,但是地位实际上颇为微妙。”

“村长想要把伊莱亚嫁给我,因为如果我爸死了我就是第一个继承村里牧师位置的人,但我的父亲坚定地认为在我成年之后我就要去教皇厅读书,离开这个小村子,所以我的父亲不同意我们的婚事,当然实际上我是一直爱着伊莱亚的。”

“问题是,休伦也是。村医的小儿子没有继承权,村长的二女儿也是(这就是为什么村长要把伊莱亚嫁给我),所以村医准备攒一笔钱托我父亲的关系把休伦送进教会,也让他断了对伊莱亚的念想。然而村长——他趁着伊莱亚不注意,就把她弄晕绑起来然后扔到我的床上,我在苦苦思念她的时候就做了那种事……然后生米煮成熟饭之后,我父亲暴怒,直接剥夺了我的继承权。”

“村长他愿意把伊莱亚嫁给我的原因就是因为我有极大的可能成为未来的牧师,结果一看我的继承权被父亲剥夺,直接就把伊莱亚强行抢了回去,想要把她嫁给休伦。”

“没想到我的父亲——我从没想到我的父亲以前是教皇厅的优秀人才,只是因为政治斗争问题才为避祸主动下放到村庄——直接请求教皇厅前来判断此事,于是两名牧师和护送他们的两名蔷薇骑士团员便参与了此事的裁决。”

“裁判的结果是,剥夺村长的位置并贬为平民,将蔷薇骑士团的成员暂时驻扎在此地维持治安和稳定(其实也不用维持,村长起到的作用完全可以被牧师部分替代);我、伊莱亚、休伦全部流放离开村庄二十年,经由我父亲和几名牧师的联名推荐加入冒险者公会,此外,还要有一名监护人,监护我们的行动,可以说算是非常轻微的处分了。”

“于是我们三个、以及卢佩卡尔大叔——我们的理论上的监护人,就开始了自己的冒险。我们的原定计划是尽可能快速地升等,从E级升到A级,然后全体参与圣殿骑士团的选拔,成为圣殿骑士的一员,可是今年的勇者祭上选出新勇者后,勇者就不再从年轻冒险者中选拔圣殿骑士了。”

“就在我们灰心丧气时,休伦战死。我不知道我应该用什么感情去对待这件事情,很多时候我都在幻想为什么不是我死去。他比我更帅,更得女生青睐……怎么说吧,他不该死。”

就当我想要继续问下去时(此时我的头痛早已经缓解了),他微笑着指着远方。

“你看,天快要亮了。”

已是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