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
上帝创造世界花了七天,而我花了七天来鼓足勇气,在这个静止的世界中向晶告白。
抱歉,这话似乎有点没头没尾的,但是无论如何请等一下。
只要一下就好。
晶就在我身前两步的地方,她正看着我,神情平静但坚定地等待着我说出接下来的话。看着这样的她,我的喉咙便因紧张而变得如同被火烧一般刺痛,心跳也剧烈到仿佛下一刻就会从胸腔里跃出来,明明身体不可能会有任何变化,我却觉得自己的手心开始沁出汗水,脸颊也微微瘙痒。
——好想逃
但是不可以逃,我必须把接下来的事情做完。
那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甚至可以说非常轻松。
我只需要深呼吸,然后向前跨出一步靠近她,最后大声喊出“我喜欢你,请和我交往吧!”就可以了。
简单明了,就像无数次对着镜子练习过的那样,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然后这个世界就会重新转动。社会会恢复原有的秩序,人们每天一如既往地准时上下班,学生们会回到学校里而不是终日在外游荡。不安也好焦躁也罢,统统都会被重新开始流淌的时间冲走。
至于我和晶,说实话,直到此刻我仍无法想象出晶挽着我的手一起上下学的场景。这几天来虽然与晶的接触比以前频繁了,我却越发感觉到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晶已经从过去走了出来,而我仍被儿时的约定束缚在原地,我和她之间隔着的不止是空间。
我可能会被拒绝,被拒绝之后我被羞愧和痛苦折磨,而两人的关系可能从此就连彼此见面打招呼也做不到;晶也可能会接受我,但那意味着在不久之后,我将会经历更为撕心裂肺的痛苦,那将会是百倍于我迄今为止体会过的懊悔与孤独,而它们或将成为我终生的梦魇,如跗骨之蛆般不断折磨着我。
但我必须告白,因为这或许是唯一让这个世界重新开始转动的方法。
深吸一口气,我向前跨出一步。脸上还没退烧,腿似乎也有点抖。但没有关系,这些我还承受得住。我看向晶,现在她距离我只有一步了,一向迟钝的她此刻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显得有点局促。自从上高中以后就始终绽放着光彩的她现在再次在我面前显露出柔弱的一面,这让我忍不住将记忆中那个躲在大树后面的小小身影重叠到了她身上,同时也感觉到喉咙口稍微松了些许。
清了清嗓子,我开口了,声音有些颤抖有些沙哑,但我希望,我祈祷,这个有些怯懦的声音,足够让因为我的愿望而停转的世界重新转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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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停止运转的最初,包括身位元凶的我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一切发生的都过于安静——没有山洪,没有海啸,没有廉价的光影特效,更没有突然站出来宣称世界末日的疯子。甚至一直到黄昏时分,大多数人也最多只是皱着眉头看了眼仍挂在东边天空的太阳,嘟囔声“天怎么还那么亮?”便算质疑过了。
比起别处的人,我们学校的学生与老师大概是比较早发现这异常的。
幸或是不幸,就在那天上午,有个女生从教学楼的楼顶跳了下来。而那时正是第二节课后的课间休息,因此几乎所有人都目睹了她跨过围栏,然后纵身跃下的那一幕。
不,用“跃下”这个词眼似乎不太准确。
当时,她先是在房顶边缘站了一会儿,从高处缓缓扫视着下方的人群。然后,在几乎所有人都发现她之后,没有给校方组织劝阻人员的余地,她就这么向前倒了下去。
整个坠落过程不足一秒,却带来了长达十秒的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随后,便是混乱。
教学楼前的人群疯了了似的往远离落点的操场方向散开,仿佛在原地多呆一秒都会被死神顺手带走。不在教学楼前的人也被这股恐慌气氛感染,慌不择路地追随人流向操场上跑去。男生彼此推搡骂咧着,女生们则拼了命地尖叫,高分贝的声浪一波一波地向四周扩散,盖过了老师试图稳定局面的叫唤声,场面一片混乱。
我自然也被卷入了那场这场骚乱,然而与别人有所不同的是,在被人群推攘着挤向操场的过程中,我的视线始终在追逐着晶的身影。晶的身体从小就偏孱弱,我担心她会被人潮推倒并因此受伤。
勉强在人群中维持住重心,一边跟随着人潮前进一边四处环顾,片刻之后我终于在人群的左侧发现了晶。她非但没有在这场混乱中受伤,与想象中的情景截然相反的,身材娇小的她此刻正在人群的外围挥舞着双臂大声的呼喊着试图帮助老师一起维持秩序。她的声音不大,远不足以传达到身处人群中央的我这里,但我却觉得耳膜一阵一阵的鼓动,仿佛有人在我耳边大声的叫唤着。
那个声音说:认清现实吧,晶已经不需要我来担心了。
晶挥舞的双臂像是在向我道别,系在手臂上象征学生会长身份的缎带在我的视网膜上刻下让我刺痛的红色轨迹。我忍不住侧过了头,将视线投向人群的末端以寻求逃脱。
然而在那,等待我的是让我更加无法接受的现实。
那个女生,从五层楼的高度坠落的女生,她站了起来。我看着她在地上翻了个身,不紧不慢地站直身并轻轻用手掸了掸衣服上沾到的尘土。这个过程中她的表情始终没有什么起伏,仿佛她刚才跳下的不是教学楼,而仅仅是一级楼梯一般。
在这之后,女生开始四下张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在我的注视下,她开始向着司令台移动,在那里,体育老师正举着扩音器大声冲人群喊着“注意秩序”之类的废话。他似乎想要趁这个机会向正在追求的女老师展现他的男人气魄,因此自顾自地在上面讲个不停。这样的举动引起了那个女生的不满,她皱了皱眉,然后冲着体育老师的小腿踢了一脚。
忽然被人袭击,体育老师怒冲冲的回过身便欲破口大骂,然而当他看清了女生那张仍沾着尘土的脸后,所有的话语凝结成了一声破音的惨叫。
托他的福,人群停止了涌动,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了司令台。他们自然也看清了站在体育老师身旁的女生,难以置信的事实令整个操场再次陷入沉寂。在一片无声中,那个女生劈手从愣在原地颤抖不止的老师手中夺过了扩音器。用手拍了拍话筒确认运作正常,她将扩音器架在了嘴巴前:
“喂喂?听得到吧?”
“我的实验好像把你们吓得不轻,不过道歉什么的还是算了吧。正如你们看到的,实验的结果是相当明显的——我从五层楼高的地方跳了下来,一点伤都没有受。”
“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总之,这个世界好像停止运转了。”
我想说的就是这样——说完这句,她便将扩音器往体育老师怀中一丢,头也不回地跳下了司令台。期间仍没有一个人开口,所有人都还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就这样,陆颖的突兀行径拉开了这个静止世界的帷幕,而在她那番“世界停止运转”的发言之后,操场上的学生彻底炸开了锅,各种各样的言论如流弹般在操场上空溅射,混乱的景象让人不禁想抱着脑袋蹲下来以免被误伤。
这场骚乱一直持续了近半小时才被平息下去,但即使被老师压回了教室,关于这件事的讨论依然在继续。勉强进行的授课过程充斥着窃窃私语以及传递的小纸条,毕竟在听了由“从五楼坠落的女生”本人作的荒诞发言之后,没有人能对她所说的内容一笑置之,即使是讲台上的老师也时不时望向窗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虽然表面上也和其他人一样在对这件事进行事不关己的讨论,此刻的我却怎么也坐不住。经由“小纸条通讯”得知了那个女生的名字以及班级之后,想要去见她一面的冲动就无时无刻不在体内涌动。
那个叫陆颖的女生对于现在正在发生的异常事件知道多少?所谓的“世界停止运转”具体来说是什么?以及——
“请让我和晶永远都不会长大吧”
——这一切的发生,会不会是因为我许下的这个愿望。
翻遍口袋也找不到的那片金色枫树叶,是否真的如传说中一般实现了我的愿望?以将整个世界都停止这般胡来而扭曲的方法?
情不自禁地将视线投向晶的位子,看着空无一人的座位我方才想起她作为学生会长被叫去校长室处理陆颖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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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回到教室,是在第二节课间休息临近结束的时候。
虽然很在意校方对陆颖的态度以及之后她的行踪,只是还没等我来得及向晶询问,她的身周就已经被围了里三圈外三圈。不止是自己班的同学,别班的人也混进了人群中想要知道事情的后续。
靠着在人群边缘听来的只言片语,我大概知道了校方对这件事的态度:教导主任似乎以很强硬的态度将陆颖的行为归结为“手法不明的恶作剧”,虽然牵强,但是比起承认陆颖的说法来,这样的做法无疑能够将短时间内的骚乱降低到最小。
至于陆颖,既然被认定为恶作剧并引起了那么大的骚乱,“甚至还公然顶撞老师”(出自体育老师之口),惩罚自然是难免的。最初的决定是退学,之后靠着晶从旁争取,惩罚降级为了暂时休学。
“总之,关于这件事老师应该很快会通过广播通知的,大家先回到位子上去准备上课吧?”
虽然说着驱散人群的话,晶的脸上仍挂着暖心的微笑。聚在她身边的人群见再问也得不到什么明确的回答,便也借着她这句话散了,而我也终于有了向她询问陆颖下落的机会。
“这个的话,老师不允许我随便说,”
意料之内的答案,毕竟现在每个人都对她抱着十二万分的好奇。只是在我准备去校长室门前碰碰运气时,晶却叫住了我,
“林道你为什么要找陆颖?”
“她……还有两本书没有还给图书馆,如果现在找不到她,休学之后书就要不回来了。”
在心底为自己被抽为图书管理员而庆幸,我正视着晶装出一副坦然的样子。然而直觉告诉我,这样蹩脚的谎言是骗不过晶的,我也深信不论是作为青梅竹马还是学生会长,她都有识破我的谎言的能力。
晶却在微微思索之后,同意了带我去找陆颖。
“我离开校长室之前,教导主任有让陆颖去医务室检查一下身体,虽然不知道她会不会听他的话去医务室,但那里应该是最有可能找到她的地方了。”
跟在晶的身后穿过教学楼大堂时,晶忽然开口了,
“之前你说的陆颖还有书没还这件事,是借口吧?”
“果然还是被看穿了啊。”
“因为阿道你作为图书管理员的出勤率甚至不到40%,我想老师一般都不会拜托这么一个不称职的图书管理员去催收别班同学的书。”
“阿道……吗?还真是好久没听你这么叫我了。”
“毕竟学生会的事情比较多,平时都没有什么机会两个人独处。”
难道因为被冷落而生气了?晶笑着回头问我,我也笑着称是啊。
“诶~我记忆中的阿道可不是那么坦率的孩子。”
我记忆中的晶也不是能够坦然地和我开这种玩笑的女孩。
将这句话咽在心底,我选择用沉默回应晶的调笑。看出了我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晶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回过头继续在前面带路。我与晶之间久违的聊天,就这么草草划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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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之内,陆颖并没有去医务室。
毕竟她根本就没有受伤,包括让她去医务室的教导主任在内的每个人都清楚这一点。
虽然明面上用恶作剧一笔带过,但所有人都知道早上的跳楼事件并没有那么简单。不论是同学还是老师都在互相问着“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而这不断膨胀的疑惑终于在中午时达到了极限,面对依然斜挂在东面天空的太阳,所有人的脑海中都不由自主地响起了陆颖的话语——
“这个世界停止运转了。”
因为停止运转了,所以从五楼跳下来也不会受伤;
因为停止运转了,所以不论时间怎么流逝太阳的位置都不会有分毫变化;
因为停止运转了,所有事物的状态都被静止在了时间停止的那一刻。
以学生私底下进行的实验来说明的话,不论怎么摩擦火柴都不会点燃;即使拿美工刀在桌面上刮来刮去,也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不过科技的产物不知为何不受此限制。电灯和风扇依然能够正常工作,如打火机一般的简单机械也能够使用。大胆一点的学生也试过了拿别针扎自己的手指,据他所说眼看着皮肤被针尖顶的凹了下去,却完全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疼痛,连瘙痒的感觉都没有。
“好像也完全不会感到饿或者饱之类的感觉呢。”
阎青在吃了包括我的便当在内的两份便当之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不过味觉倒还是有的……话说林道你妈的手艺真好,以后我家那位进厨房的日子我可以去你们家蹭饭吗?”
“你先把说好的漫画交出来再说吧。”
从阎青手中夺过作为午餐交换条件的漫画月刊,我将书塞进书包便打算离开。
“你要去哪?”
“回家。”
“现在才中午啊。”
“就算不回去,待在学校里也没什么意义。现在这个情况你还听得进课吗?而且不说学生,老师只怕是也没心情上课了。”
整个上午的课都处于一片混乱中,学生吵吵嚷嚷,老师也无心维持秩序。学校虽然估计不会提早放课,但学生走光估计也是迟早的了。
而且在此之前,我有一件必须要确认的事——
时间,世界停止运转的时间。
从太阳的位置来看,那个时刻恐怕是十点之前。而我许下愿望的时间大约是早上七点,也就是说我很有可能就是罪魁祸首。
之前说过,科技产物并没有受到世界停止运转的影响,因此现在时钟指向的时间是一点。而除了时钟之外能确认时间的方法,我最初考虑的是向首先发现这一状况的陆颖询问,但现在不止是我在找陆颖,整个学校的老师只怕也都在找她,想来为了躲避老师她也不会待在什么容易找得到的位置。
而剩下的一个方法,就是利用日晷。
小镇南面的山上有一座废弃的天文台,二十前由于遭到雷击而被摧毁。小时候我和晶经常去那边探险,印象中那里所有的观测设备基本都已经被摧毁了,只剩下一片残砖断瓦,以及放置在外侧平台上的日晷。
由于学校并不提供午餐,许多学生在中午都会选择外出就餐,因此午饭时间的校门并不关闭。托这一点的福,只要悄悄将书包扔出校门就能够逃掉下午的课。
校方自然也清楚这一点,平时中午都会安排老师在围墙边巡视。但今天,这些老师都被抽调去找陆颖了,我的行动本应毫无阻碍,但在将背包抛过围墙的那一瞬间,我不经意间撇向一旁的视线却与另一道视线不期而遇了——
“果然,”
天降的伏兵心情似乎很好,她脚步轻捷地凑到我面前,声音里带着笑意,
“上午在医务室没有找到陆颖时,你的样子就有些怪怪的,我就猜你是不是在打算着做些什么,果然被我逮了个现行。”
“不过不要担心,其实——”伴随着拖长的尾音,晶将背在身后的双手伸到了我面前,“我也打算逃课来着。”
手臂的前端晃晃荡荡地挂着晶比我小一号的书包。我的视线在晶的笑脸和书包间来回扫视,半晌之后憋出一句:“你打算去哪?”
回答我的是晶更大的笑容。
“回忆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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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学校到天文台的距离并不短,虽然先回家拿了自行车,但一方面那只有车铃不响的自行车在载上了两个人后怎么也骑不快,另一方面坑洼的公路以及身后晶的叫唤声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我的骑速,等我到达山脚时已经是两点出头了。
车还没停稳,晶就从座椅上跳了下来大呼小叫地指责我的车技太烂。用她的话说,如果是正常情况下她早就被颠死了。而我也予以反击,称如果是正常情况下骑车载她一定能把我累死,得到的回应是晶冲我腰间顶出的一肘子。
“好了,不闹了,赶紧开路吧。”
这样的嬉闹让我感到一丝怀念,但当务之急是尽早确认时间,因此我挡开一脸佯怒的晶,加快脚步走在了前面。一路拨开及腰的杂草,循着记忆找到了被青苔覆盖的砖石。拾级而上大约十分钟,转过一个弯,天文台的遗址隐约可见。
上一次和晶来天文台还是小学时候的事情,自从上了初中,碍于面子我就很少和晶一起玩了。秃了半边场地的足球场取代了天文台成了我游乐的场所,而那时的晶还依然粘着我,每次踢完球和其他男生们勾肩搭背地回家时,眼角余光总能扫到她躲在柱子后面悄悄跟着我们的身影。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躲在柱子后的变成了我。啊,并不是说我有偷偷跟踪晶,只是说,我们之间的立场彻底对调了。
悄悄回头看了眼晶,她正半张着嘴巴四下张望着,嘴里轻声念叨着“好怀念啊”这样的话。得知晶同样还有对这个场所的记忆使得我稍稍感到了一分安心,同时也收到了等份的懊悔:如果当时的我能够再率直一点,现在我们两人之间的立场也许就截然不同了吧。
“啊,找到了!”
晶并没有留太多时间给我兀自感伤,在几度环顾之后她很轻易地就发现了我们的目标——日晷。
“每次看到都觉得好神奇啊,明明别的都被毁了,这个日晷竟然还能完好的保存下来。”
晶走近日晷,用手指轻轻拂过倾斜的石盘,之后搓了搓手指捻去指尖沾上的灰尘忽然道:“阿道你还记得怎么读日晷吗?”
“可能吧。”
小时候和晶一起发现这个天文台的时候,我为了在晶面前显摆而特意跑去向从事古书研究的爷爷学了许多关于日晷的事,但那毕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因此我并不确信自己现在还能不能读懂日晷,而在计划来天文台的最初也做好了将其临摹之后回家再解读的打算。
“怎么?你也不记得怎么读日晷了吗?”
“我记得哦,日晷的读法也好,你在我面前显摆的时候一脸嘚瑟的样子也好,我都记得。”
请别再提这事了。
“咳,那这上面的时间是……”
“辰时,大约是辰初一刻到二刻之间。”
“辰时?那是几点来着?”
“差不多对应早上七点半吧。”
世界停止运转的时间是七点半左右,而七点二十三分,这是我许愿的时间。
仿佛有重物压到了我的背上,双肩不由自主地下沉,腿部变得酸胀不已,膝盖亦使不上劲,光是保持站立就让我觉得费尽力气。
我知道,在这个静止的世界中,人是不会感到疲惫的,因而此时此刻的感受只是我在得知真相之后的心理作用。
毫无疑问,我就是使得这个世界停止运转的元凶。
这个想法像吸足了水的海绵般瞬间膨胀并占据了我的大脑,使我根本无暇去顾及此刻晶的脸上又是什么神情,只知道有很长一段时间,沉默支配了我们。
最后打破沉默的依然是晶,她在我差不多从最初的震惊回过神来的时候开口:
“你听说过金色枫叶的传说吗?”
“传……说?什么传说?”
这个问题让我心头一惊。我没有想到晶会在这时提起这个,难道她已经知道我向金色枫叶许下的蠢愿望了吗?我下意识地移开目光,假装打量四周的树林,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定在晶的脸上,企图从她的表情中看出看出一丝端倪。
然而晶只是出神地看着表盘,仿佛在想什么事情。过了片刻之后她才又开口说:“听说小镇东面的那片枫树林中,有一棵枫树的树叶中有一片树叶是金色的。发现并向那片树叶许下愿望,任何愿望都能够实现……这个传说在女生间流传的还挺广的,听说平时还有不少学生会专门去那片枫树林呢。”
“听起来还挺玄乎的,可是说到底这也只是传说吧。而且就算真的有什么金色枫叶,枫树林那么大,怎么可能找到嘛。倒是你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常,我强迫自己看着晶,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而晶则是笑了笑,“我只是在想时间停止会不会和那片树叶有关”说着便扭头离开了日晷朝下山的方向走去。
事后回想起来,晶当时矛盾挣扎的神情,以及毫无连贯性的言行都应该存在着某些征兆,足以让我警觉。又或者,如果我能够看清晶在说出“七点半“这个时间后的反应,能够仔细想想平时一贯不会主动找上我的晶为什么今天会对我那么亲密,为什么会和我一样对世界停止运转的时间那么在意的话,或许就能早点将晶和异变联系在一起。
然而这一切,当时的我完全没有预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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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还有事态的恶劣程度。
世界停止运转第一天下午四点,陆颖的言论在下课铃声中被从学校里释放了出来,并在之后不到半小时的时间里扩散至整个镇子。而两小时后,所有电视频道同时播放了政府的官方声明。以观测到的天体运动静止作为开头,陆颖口中“世界停止运转”的言论得到了政府的证实。
意料之内的混乱席卷了整个小镇。到处是奔走的人影,到处是争论的声音。作为事件的最初发现者,陆颖家很快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然而人群并没有等到陆颖,她应该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因此一直到人群终于不耐烦地散去为止,陆颖家附近始终没有出现她以及她家人的身影。
事情至此都在我的预料之内,因此当时的我还可以在心底安慰自己说“这只是最初的混乱,他们很快会平静下来的。”然而这份侥幸在第二天便被转化成了更深的惶恐。
从第二天开始,小镇,甚至可以说社会的机能开始渐渐瘫痪。
虽然在之前的电视报导中,政府有要求国民尽量按照之前的时间来作息,但我相信说出这番话的官员本身也对这个要求的可行性抱以怀疑态度。失去了时间作为作息的参照,同时也不必再为挨饿受冻担心,就像是停止供煤的蒸汽火车,社会在惯性勉强维持运作两天之后,彻底停摆了。
世界停止运转第四天,餐馆打烊,商店停止营业,办公楼空无一人,就连警局和医院也仅剩下凭着一股使命感坚持在岗位上的寥寥数人。电视频道不论怎么调也只能看到代表无信号的黑白色块,把收音机的旋钮拧到底传来的也仅有刺耳的沙沙声。
仿佛是在上演一出以生化危机为主题的电影,街上看不到一个人,却又能感觉到在各个角落里有气息攒动。偶尔与一两个路人擦肩而过,对方的脸上也是一脸木然,那神情简直与电影中的僵尸无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简单来说就是没有动力了咯。”
在我开口之后,阎青停止了运球,转而将球夹在手上。没有了篮球的砰砰声,空旷的街道上一时只有我俩的脚步声,显得有点渗人。
“我记得以前看到过一句话,‘欲望是人类前进的动力’似乎是这么说来着的。”
那句话我也看到过,而阎青想表达的意思我也明白。
“可是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奇怪?没什么好奇怪的。就好像是明知面对一场赢不了的球赛,球员们都会心生退意而发挥不出实力一样,没有了对胜利的欲望,再大的潜力都发挥不出来。”
“总觉得这个比喻有点不太贴切。”
“这种事就别——在意了。”
阎青说着,双手用力将篮球往下狠狠一拍。
“好了走快点吧,因为你陪你来街上逛一圈,我训练都要迟到了。”
说着,他开始小步跑了起来,同时嘴里喊起校篮球队的口号。那口号有点蠢,听着有点丢脸,喊来喊去无非在重复着校名、胜利、第一这几个词,但阎青却喊得格外响亮,他似乎是想让这几天来渐渐缺席训练的队员听见,又似乎是喊给自己听让自己不要动摇。他喊得那么认真,以至于到后来我也忍不住和他一起喊了起来。
只可惜这声音最后依然没能让篮球队的其他队友听见——
“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报告教练,今天的训练,应到8人,实到1人。”
从远处看独自一人在球场上自导自演的阎青有点可笑,但我笑不出来。作为导致这一切扭曲的罪魁祸首,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义务在事态进一步恶化之前将它纠正过来,但同时,虽然至今我都坚信着世界停止运转是因为我向金色枫叶许下了“让我和晶都不会长大”的愿望,事实却真的是如此吗?
而就算一切的确和我猜测的一样,我又能做什么去改变他呢?
正想着,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贴上了我的右脸颊。转头望去,首先看见的是一个鲜艳的红色易拉罐,然后是在罐头后面掩着的一张鲜艳笑脸。
“锵锵~振奋人心的冰可乐……虽然完全感觉不到凉意就是了。”
“晶?你怎么在这?”
不知为何出现在篮球场边的晶将之前贴在我脸上的可乐罐往我怀里一扔,随后将剩下的一罐可乐远远地抛给了循声看过来的阎青,说:“我在教学楼那边听到了阎青的大嗓门,就过来看看了。”
“可今天是周六,你来学校干嘛?”
“啧,”晶蹙起了眉头, “上周学生会积累了好多事务没处理,我从昨天放学后一直干到现在才把那些事情全部处理完。”
“你是说从昨天起你就一直呆在学校里?”
“是啊,”见我似乎想说什么,她又补充了一句,“放心我和家里联络过了,他们知道我在学校。”
被她堵住了话头,我只能点了点头默不作声。
“说起来还是真方便啊,这个世界。不会累不会饿,连天都不会变暗,工作效率只怕比平时高了一倍不止呢。”
晶的语气很自然,她像是打从心底里认为这样的世界并不坏。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过那些工作本不必由她一个人来完成的,以及如果不是发生了那样的异变,学生会的工作也不会突然之间累积那么多。我看着晶,想要说点什么,但憋了半天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变成了一声“是哦”。
“不过虽然效率高了不少,还是处理了好久呢。阿道你知道的吧?下下周运动会的事?因为这事我的桌上可被塞了不少文件。”
我点了点头,随后忍不住说了句“这下看来是开不成了。”
晶笑了笑,谁知道呢,又说:“而且就算下下周开不成,那些文件总是要处理掉的。”
她说这话时眼睛并没有看着我,而是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神情与其说是在跟我对话,不如说是在劝慰自己。我不禁试着将自己代入晶的角色中,然后摇着头说:“你的责任心还真强啊,换做是我早撂挑子不干了。”
在这样的现状下,就连社会能不能重新开始正常运作都是未知数,学校的一点事务根本就没有处理完的必要。更何况其他人都走了,自己还留着干嘛——换做是我,一定会用这样的说法为自己开脱,然后甩手一走了之。然而晶却摇着头说:“这样是不行的哦,最初告诉我做什么事都不能半途而废的可是阿道呢。”
我想起那是小学两年级,我和晶两人都刚刚来到这个小镇时候的事情。由于还没有融入班级,因此当老师布置下假期的分组作业时,我和晶两人面临了找不到人一起组队的情况。硬着头皮向老师表示“即使只有两个人也能完成作业”,我们却在忙乎了大半个假期后发现作业的进展少的可怜。
当时,为了安慰慌得快哭出来的晶,我故作镇定地说出了这样的话,却没想到这有很大程度上是在耍帅的话被晶记了下来,甚至到今天又翻了出来。
“可是那次我们最后不还是没能完成作业吗?”
“是啊,可是只有两个人却将本来应该五个人来做的作业完成了大半,当时就连老师也很惊讶呢。”
晶说着又笑了起来,眼中流露出回忆的神色。而我则只能陪着笑,心里怪不是滋味。
也许晶对幼时的记忆远比我想象中深刻,也许晶对我……类似这样的念头如气泡般不断地涌现、膨胀,随后被我戳破。我忽然有点害怕,害怕至今为止的一切困扰都是我庸人自扰,那样的自己比起苦情单恋的自己更为让人恶心。
不知何时,晶收回了追忆的神色。拨弄着易拉环,她的神色带上了一点暗淡:
“不过阿道你知道吗,其实最开始还是有人留下和我一起处理文件的。”
“是吗?”
“只是没多久,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是哦。”
“毕竟世界都停止运转了,再做这些也没什么意义,留下的岂不是傻子嘛?”
“是哦。”
再之后,我因为内心隐隐作祟的罪恶感而提不起兴致找晶搭话,而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我们两个就这么一声不响地小口小口喝着可乐,看着阎青运着球从一边篮架到另一边篮架,持球,上篮,循环往复。不知道是不是以为内世界静止了的缘故,口中的可乐淡而无味。
“真难喝。”
“恩,真难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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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停止运转第五天,事态进一步恶化。
为数不多仍在运作的电台新闻中,各地开始出现了伤人与砸抢事件。施暴的多是年龄与我相仿的学生,他们终日在街上游荡,遇到落单的人便会将他包围。这群家伙知道尽管在静止的世界中不会受伤但受到的屈辱不会有丝毫减轻,采取的也尽是羞辱性的手段。
母亲在听到这新闻后感叹:“还真存在这种无聊的人啊?那岂不是单纯为了羞辱女性而出没的强奸犯也会出现?我这两天还是别去中岛太太家打麻将了吧。”
而父亲只是放下手中的书本,抬起头瞥了她一眼,随后“嗤”地笑了一声。
“死老头子你是几个意思?”
他们就如同什么都没发生时那样拌着嘴,我却无法如先前那般跟着他们笑闹,越来越恶化的事态让我开始担心这个静止的世界究竟会变得何等混乱。不会有人受伤不会有人死亡的世界,似乎远比我想象中还要可怕。
“你说早上的新闻?说到底还是因为失去动力与目标后人会感到空虚导致的。”
阎青说这就和五月病一样,并不会长久。见我仍是眉头紧锁,他停下运球走到我旁边坐下:“我说,你想这些有的没的干嘛?难道光靠想想就能解决问题吗?”
有一瞬间我怀疑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在斥责我没有承担起责任、毫不作为。然而阎青显然毫不知情,他只是见我愁眉苦脸的便试着开导我罢了。
“我之前不是跟你讲过吗?我最喜欢的作家曾经写过一个关于世界末日的故事。”
“你是说那个陨石落下来的故事?”
“是啊,说是在得知末日即将来临的最初各地都发生了暴动,但到了最后几年就‘倏’的一下全不见了。”
我仔细回想着阎青硬塞给我的那本小说里讲述的故事,反驳到:“可是那不一样,而且那个作者是倾向很明显的‘性善论’者。”
“怎么不一样?人类的行动模式与动机说来说去就是两种——没死心的挣扎与死心的安之若素。”阎青重新站起身开始运球,右手三下左手五下,上身也随着动作扭动,“善也好恶也好,在真正的异常状态下都是没有绝对的。”
说完他开始练习胯下运球,一边重新向场内走去。
“阎青,”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禁心头一动,“我总算明白了。”
“明白什么?”
“为什么你明明长得不是很帅,却还能一口气收到三封情书。”
阎青的背影明显一顿,球也失手滚落到了一边。但片刻之后他镇静了下来,捡起球,他重新开始右三下左五下地拍着球:“什么啊,那事被你看到了啊。”
“是啊,某人跑完体育馆又急急忙忙跑到天台,最后气喘吁吁地一路冲到图书馆的样子我全看到了。”
“那可真是灾难,也亏得你没声张。”
“啧,真是可怕的男人,一口气拒绝三个女生的告白。喂,你不会是喜欢男人吧?那我岂不是很危险?”
阎青忽的停下了动作,转过身,脸上一副促狭的表情:“喂,先别说我啊。”
我感到有些不妙。
“我说,今天我可没喊你陪我来训练,你到学校来是想干嘛?”
“……啊,真是败给你了。”我苦笑着举起了双手,“我这算是自作自受吗?调侃不成反被调侃了。”
阎青眯起了眼睛说道:“我倒觉得你是故意把话题往这方面引呢。”
“哎呀哎呀,完全被看穿了呢。”
“所以,世界静止了而我们林道的春心动了?打算向他暗恋多年的女生告白了吗?”
阎青依然抱着球看向我。我喜欢晶,这事他知道,他那么聪明,做了那么多年朋友又怎么会看不出来我的心思。
“算是这样吧。”
“但我总觉得,这种情况下去找她告白似乎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出乎我的意料,曾经暗示过我要我主动点追求晶的阎青向我泼了冷水。见我一脸不解地看着他,阎青说道:“林道,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总觉得这两天的你好像在被什么东西追赶着。”
“可能是我想多了,但我觉得你想要向晶告白的想法,似乎并不是发自真心的。”
“如果真的是那样,我觉得这种被迫做出的告白是对女孩子的不尊重。”
“……闭嘴啦,拒绝了三个女生告白的死人渣。”
X X X
阎青说的是对的,我并不是真心想要向晶告白。
在前天,也即是世界静止后第四天回家之后,意识到这个世界正在陷入混乱的我尝试了各种方法试图解除我的愿望——试过向金枫叶重新许愿,拜托它让时间重新转动;试过找出那片该死的叶子,发誓一旦找到就手撕火烧牙齿咬无所不用;试过跪着求坏心眼的神明大发慈悲放过我,被正好进屋子找东西的父亲用奇怪的眼神盯了半天。
我尝试了一切我想到的可能有效的方法,最后想到了——大多数的魔法,在目的达成之后都会消散。我许下的愿望是我和晶都不会长大,但真正最核心的愿望,是我对晶的恋情。
我害怕我和晶之间的距离会随时间推移越来越大,然后我本就希望渺茫的恋情会“啵”的一声破灭,所以才许下了让时间停止的愿望。
想明白这一点,那么下一步我所需要尝试的就是追求晶,向晶告白。如果她接受了那便是皆大欢喜的happy ending,而即使她拒绝了,我心里的侥幸被击破后或许就不会那么执泥与“我和晶都不会长大”这个蠢愿望,这个静止的世界或许就会重新转动起来。
但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假设,谁能保证告白了就能成呢?万一我被晶拒绝了而世界也没有重新开始运转,我该怎么办?
我的性格从来都与勇敢果决相去甚远,事实上如果,如果我是那种不惮于失败的性格,如果我有阎青一半的成熟,我就不会直到今天都只是躲在角落里看着晶了。
“我进来咯?”
门外传来父亲的声音将我的思绪回到现实中,还没等我说“请进“,他便推开门,探头探脑地向屋内望了进来:“今天没在做奇怪的仪式吗?”
“从来都没做过那种事啦。”
父亲笑了笑没有说话,径自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小说便转身离开了房间。但他才出门没多久,门又被打开了,还是他,只是手上多出了两罐啤酒。他将其中一罐抛到我怀里,然后打开另一罐,仰起脖子喝了一口后在我身前坐下,说了声“喝”,之后便直直地盯着我看。
他的眼神勾起了我的回忆,小时候做错了事情时父亲就是用这种眼神盯着我看。也不打,也不骂,只是看着我,看到我心里发虚不由自主地一边认错一边掉眼泪。年级稍长后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从不打我,他说:“因为你是我儿子。”
他素来维持着喜怒不形于色的严父形象,但说那句话时他眼神中流露出的自豪与自傲让当时的我有种打他一拳的冲动。这人在臭屁些什么?这句话在喉咙口打了无数次转,最后被我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重重的点头。
自那之后,父亲开始卸去严肃的外壳,开始当着我的面和母亲打闹,开始老没正经地调侃我和偶尔在路上遇见的晶,他似乎认为,他的儿子已经长大懂事,不需要他再用那严厉的目光督促敲打。
但今天,他再次拿出了这种眼神,而他抛给我的啤酒则让我想起了影视剧中常出现的,日本警察在审讯犯人时端出的猪扒饭。想来是这几天我的异常表现让他们看出了一些端倪,加之刚才新闻里说的学生伤人事件,因而有些担心我吧?
我于是笑了笑,说着“我可还是未成年人,教唆我酗酒真的好吗?”试图让气氛先缓和一点。父亲却无视了我的话,直切主题,
“实际上,” 他弹了弹空了小半的啤酒罐,“你妈有点担心你。自从这世界变成这副样子之后,你就一直显得心不在焉的,还整天往外面跑,她怕你遇到了什么问题。”
我正要开口回答,他却举起手掌阻止了我,说:“当然我们知道你没胆子去干坏事,但被牵连进什么麻烦事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真让二老失望了,我这次只怕干了大坏事了——在心底默默向父母鞠了个躬,我嘴巴上仍说着“原来你们是这么看待你们儿子的啊”。
之后大约有两分钟,我们都没再说话。
父亲依旧用他标志性的眼神鞭笞者我,他显然看出了我还有心事;而我则与他对视着,犹豫着要不要将事情全盘托出和他商量。房间里一时只有我们两人的呼吸声,以及间或想起的父亲有一口没一口喝着啤酒的声音。
最后,我决定——
“其实,这几天来一直有一件事情困扰着我。包括整天往外跑也好,昨天被你看到跪在地上也好,都是因为这件事情。”
父亲的脸上浮现出了然的神色,并用眼神鼓励我说下去。
“但我决定自己一个人再困扰几天试试。”
努力压下心中渴望向人倾诉的软弱,我学着记忆中父亲的样子,将眼睛微微眯起半分与他对视。
我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惊讶,并为之得意;同时也发现了混杂在那丝惊讶中的一分欣慰。
父亲叹了口气,将剩下半罐啤酒一饮而尽,笑着骂了声“臭小子”。然后他便站起身向门外走去,打开门对手忙脚乱作出一副“我刚好路过”样子的母亲说:“放心吧,他没问题的。”
“可是……”
“好了没事的没事的。”他说着将母亲推到一边,然后顺手帮我带上了门。在门合上的一瞬间,我听见他的声音远远传来:“记着别太逞强。”
我的字典里可从来没有“逞强”两个字啊——冲着关上的木门说着这样的话,耳边仿佛能听见父亲“嗤”的轻笑声。我也跟着笑了笑,然后继续说道。
只是表个白而已,哪里需要逞强。
只是向本来就喜欢着的女孩说出“我喜欢你”而已,哪里扯得上尊重不尊重。
握紧双拳,我决定明天就把晶约出来向她表白。
X X X
世界停止运转第六天,我来到了晶的家门前。
然后怂了。
是的我可耻的怂了。不论之前用怎样的理由说服自己,让自己鼓起勇气,真正来到晶的家门前后我却萎缩了。不断地举起手又放下,我一次次地做着深呼吸,却始终没法按下那小小的门铃。如果不是被晶的妈妈发现的话,只怕我会重复这个过程直到被过路的人当做可疑人物叫住。
“哎呀,这不是阿道吗?”
晶的妈妈向我打招呼时,我正处于两次尝试的间歇。当时的我才深深吸进一口气,在心底对自己说“不论如何这一次一定要按下去”,被她从身后轻轻一推,尚憋着气的我被吓了一大跳,转过身时发出了奇怪的“嘎”的一声。
“‘嘎’?这是最近年轻人间流行的打招呼的方式吗?”
晶的妈妈露出与实际年龄不相符的俏皮姿态,用右手食指点着自己的脸颊学着我的声音“嘎?”地叫了一声。她本来就和晶一样体型娇小,注意保养的脸上皱纹也不明显,这般作态下更显得年轻,难怪母亲整天在私底下不无嫉妒地称呼她为“连时间都能骗过的狐狸精”。
被她这般作弄,我一时尴尬的说不出话,在讷讷地挤出一句“伯母好”之后便没了声响。晶的妈妈却没有在意,她毫不客气地从怀中抱着的几个袋子中挑出最大的两个塞给我,然后一边摸索着从口袋中找出钥匙,一边感叹着 “还是男孩子好用啊,可亲爱的怎么都不肯再要个孩子呢”,之后竟旁若无人地嘟囔起“会不会是他不行了呢?”,吓得本就尴尬不言的我更加噤若寒蝉,只能默默地跟着她进了房门帮她把袋子搬到厨房的桌上。
“阿道好久没来我们家玩了,今天怎么想到过来了?是来找晶的吗?”
在一一将袋子中的食材放入冰箱不同分层后,伯母喘了口气,随后像是终于想起了我这个客人还被自己晾在一边,回头招呼我在客厅里坐下,
“对了,我记得阿道小时候就喜欢喝咖啡对吧?而且还不要加糖和奶精。”
“不,其实……”
“恩?”
其实那都是小时候故意装酷,我最讨厌苦的东西了——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我只能借口说自己不渴不用那么麻烦,得到的却是“现在谁还会渴啊,阿道你就别客气了”的回答。
被迫接过毫无添加剂的清咖,我本打算不声不响地将杯子放在一边等到离开时假装自己忘记喝,没想到伯母却说着“说起来我最近正好在研究冲泡咖啡的学问”催我喝下去。她人畜无害的笑容下狡黠一闪而逝,而捕捉到那丝狡黠的我确信早就知道我接受不了苦味,现在是在捉弄我。
难怪母亲会称呼她为“狐狸精”,想来一根筋的她平时没少被伯母捉弄吧?
与我和晶的疏远不同,我们的双亲直到今天依然走的很近。两家的父亲出于相近的阅读兴趣经常互相借阅图书,而母亲们则都是日式麻将的爱好者,基本上每天都会跑到镇子东边的中岛太太家打麻将。只是母亲往往输多赢少,但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至于赢家,现在看来赢家多半就是晶的妈妈了。
“好了好了,不捉弄你了。”
大概是觉得捉弄够了,又见我迟迟没有喝下咖啡,伯母以为我实在难以忍受苦味也便没有再逼迫我。她重新帮我泡了一杯红茶,然后问我:“其实晶刚才出门了,如果你找她有什么事的话阿姨可以帮你带个口信。”
晶出门了?今天是工作日,她不会去学校了吧?
虽然有点难以置信,但是如果在这种时候还有人真的会按照以往的作息生活的话,晶无疑会是其中的一个。当下将这个疑问向伯母提了出来,她摇了摇头:“晶虽然和她爸爸一样在某些方面认真的有点过头,但还没到这么迂腐的地步。”
说的也是,学生会的工作在周六见面时晶表示已经做完了,而在老师都不再上班的现在,上学也成了无稽之谈。只是如果没有在学校,晶会在哪里呢?
“所以,阿道你找我们家晶到底有什么事呢?”
伯母说着,用促狭的眼神看着我说道:“不会要向晶告白吧?”
正中靶心。
该说是她早已洞察一切,还是单纯“女人的直觉”呢?不论是哪一种情况,我在目的被一言道破之后都产生了极大的动摇。而这点动摇落在伯母眼中,自然成了对她猜测的默认。
眼见她的眼睛从促狭的眯眯眼变成惊愕的圆眼,我不禁闭上了眼睛,准备已经她毫不留情的大笑。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伯母并没有借机调侃我。在久久没有等来她的嘲笑后,我微微睁开了眼睛,却发现面前的伯母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她见我睁开眼,愣了一下,然后问我:“阿……林道,你是……认真的吗?”
困惑于她的反常态度,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可是这个世界,这世界现在变成了这副样子,你们……”
她顿了一顿,眼神开始游移起来,嘴里轻声的说着“不,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
这样反而好?
心底的某处一沉,我隐隐意识到这背后可能有什么隐情。
“是晶遇到了什么问题吗?”理智克制下我并没有一下子站起来,但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无暇顾及礼貌和教养,我死死地盯着伯母的眼睛,生怕错过她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在我的眼中,伯母的脸上依次闪过为难、不忍、犹豫挣扎,最后在长叹一口气后,她的神情定格在了决绝。
伯母正了正身姿,同时示意我也冷静下来,等到我重新坐定之后,她开口了:“本来这事不该由我来跟你说,只是我想以晶的性格大概不忍到最后一刻怎么也不会向你开口的……”
与最初的随性截然相反,伯母的语气郑重到让我心下的不安越发强烈。我忽然想起了这两天来晶突然变得和我亲近,并不时在我面前流露出怀念过去和软弱的一面,一时心中有了几分不详的预感。
“其实……”
X X X
“我回来了。”
晶的声音从玄关处传来,打破了持续了近十分钟的沉默。
听见声响,伯母冲我使了个眼色,随后开始装模作样地询问我的近况。我也装模作样地回答,只是难免有点心不在焉。这样的反应落在伯母的眼中,让她不由冲我连使眼色。
经她提醒,我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振作起来。晶来到客厅时,我已经勉强收拾好了心情,作出一副尴尬窘迫的样子应付着伯母的询问。
“咦?阿道你怎么会在我们家?”
我按照事先就想好的说辞,解释说我刚巧替父亲来还之前借的书的,同时装出一副“你终于来了”的如释重负的样子。
我的演技很拙劣很生硬,但或许得知了某件事情而陷入混乱的神情和“被伯母不断盘问至心力交瘁”的神情相差不远,又或者伯母实在伪装的太好完全弥补了我这边的不足,晶好歹是没有看穿我的心不在焉。
她抱怨着伯母逼问的太紧把我吓到了,一边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神情自若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自己又被作弄了,可我相信伯母再不正经也不会拿这种事来寻我开心。
晶她伪装的太好了。
我想起在世界静止前那个骄傲坚强、不露一丝破绽的晶,被不幸缠身的她仍持续扮演着这样的角色,晶到底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我难以想象。再对比自怨自艾的自己,我惭愧的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对了,阿道你要不要留下来吃个饭?我最近学了两道菜正好让你尝尝。”
晶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我连忙摇着头称不用了,这副姿态落在晶眼里被她理解为我对伯母的逼问还心有余悸,当即又白了伯母一眼。我则借机提出要回家,晶和伯母出言挽留了几声都被我回绝了,晶于是提出送我一段路,也被我拒绝了。
从晶的家里出来,外面依然晨光明媚。静止在上午七点半的太阳与“刺眼”一词相去甚远,但我却被光线刺得眯起了眼睛,直恨这该死的光球亮的晃眼。
该死!该死!该死!
如果我没有许下那该死的愿望,那么我即使在得知了晶的隐情之后也不会如现在这般纠结。可这一切偏偏凑在了一起,这算什么啊?这他妈算什么啊!?
我是哪部八点档狗血言情剧的主角吗?好不容易决意要向喜欢的女生告白,却被告知了这般操蛋的事实,那个将世界静止的混蛋神明是早知道了这一切所以在玩我吗!?
胸口像有一团块垒堵着,闷的慌。我于是开始跑,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跑,但是在这狗日的静止的世界里我又怎么跑都他妈的不会累不会喘气不会因为疲惫而神志模糊,因此也怎么都无法浇灭心中的那道块垒。
等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跑到了小镇东面的那片枫树林里。
就是在这里我捡到了那片活见鬼的金色树叶,一切都是因为这片树林而起的——想到这里,我开始发狂似的攻击身边的枫树。用拳头用脚踢用头撞用一切使得上劲的方式向无辜的枫树宣泄自己的郁结,但到头来连震落一片树叶都做不到。
我忽然回忆起了自己最初走入这片树林时的心情,想起在一地落叶间一眼看到那片金色树叶时的惊愕与欣喜。
那时的我感受到晶的成熟与自己的幼稚,却连向晶搭话、亲自缩短这距离的勇气都没有,反而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传说上,这无疑是懦弱的表现。
自己明明没有遭受任何挫折却畏缩不前的丑态,晶在被告知不幸后仿佛于暴风雨中佇立的傲然姿态。两相对比,我再次感到羞愧难当。
而且我许下的还是那么糟糕的愿望。
如果我许的愿望不是“让我和晶都不会长大”,而是“请让我变得勇敢”,或者“请让我变得坦率”,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如果……
不行。
没有如果了。
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这个世界已经因为我的许愿而静止,进而陷入异常,我有责任去找出修正它的方法。
我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平复下心情。
现在再悔不当初或是怨天尤人都来不及了,而且这两者都是懦弱者才会做的事情。我过去曾经这么做过,现在我不容许自己再逃避。
我想起阎青,他在空无一人的篮球场上往返奔跑的傻样;想起父亲,他严厉的视线仿佛依然注视着我,等待我践行自己放下的大话。他们都曾用自己的方式催促成熟起来,不要再畏首畏尾。
然后,我想着晶。想着从前那个紧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的小女孩,想着那个在被我疏远后独自向前迈进变得坚强自信的少女,想着那个与不幸的命运抗争至今的……斗士。
我对自己说,林道,你必须做出决断。
X X X
世界停止运转第七天,我将晶约了出来。
并没有指定地点,只说想和她出来走走。
晶欣然答应了,她打趣我说我怎么忽然开窍了,我笑着回她说就算开窍也不该是找她。
我表现的很自然,远远不像昨天在晶家里那般生硬,看来十八个小时的练习没有白费,我暗暗祈祷接下来的过程也会像这般顺利。
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我带着晶来到了小镇东面的广场。晶指着广场中央干涸的喷水池说,那里原来有一棵树,然后转过头看着我笑。
是的,那里本来有一棵梧桐树,这也是我特意带她来这里的原因——那棵梧桐树,是我和晶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九年前,因为父亲工作调动而搬来爷爷家住的我,和同样刚刚搬来此地的晶便是在这里相遇。
“诶~一晃眼都过了九年了啊。”
晶绕着喷泉走了一圈又一圈,神情有点恍惚。最后她停了下来,转身望向我。而直到我将她带到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场所为止,晶的语调始终明快依旧,一点都没有因为察觉我的用意而紧张的样子。
也对,她素来是个迟钝的人,用阎青的话说“也就是你们两个都这幅样子才会拖到现在都没有个结果”。现在想想,我虽然表面上疏远这晶,但平时总会露出些许痕迹,如果晶对这方面敏锐一点的话,我大概早就被拆穿了。
而现在,我要向这个迟钝的晶告白,我要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我的心意。想到这里,我看着她的眼神一时闪烁了起来,脚下也有点发软。而感受到了我的异常态度,晶的动作也僵硬了起来。我盯着她迟迟不开口的行为使她意识到我是特意带她来这个水池前的,到了这一步,即使迟钝如她也隐约对于我的用意有了猜想。
但她还是故作镇定地问我:“怎么了吗?为什么忽然那么安静?”
我深深吸了口气,张嘴想要说话,但是本应顺势脱口而出的话语才到喉咙口,又被压了回去。
我一定要告白吗?
X X X
通过告白来拯救世界,那样的事情听起来在荒诞中带着些许浪漫,如果在小说里读到这样的情节,我大概会笑着说“这算什么啊”,心底却承认这或许是个不坏的结局。
但摆在面前的事实是——我有可能能够通过告白来让这个世界重新运转起来,而那样的代价是,我会失去晶。
“晶她其实患了不治之症。”
伯母是这么说的。
病名在日常生活中不怎么常见,如果不反复念几遍肯定记不住,而受到突如其然冲击的我理所当然地没能记住它。反倒是伯母,那长的拗口的病名被她毫无停顿与犹疑地念了出来,难以想象私底下她到底对着那张诊断书看了多久。
她捧着茶杯,开始向我陈述了晶两个月前是怎么因为突然性的昏迷而被送进医院,又在之后如何被医生喊去复诊。从最初的间歇性腹痛,到每周都要去医院开药,如果不出意外,再过一个月晶就不得不退学在家中休息了。
“医生说如果早点发现的话,本应该还有机会抢救的,可那个傻孩子却只把初期的征兆当成自己劳累过度。”
茶杯被重新放回桌上,但持着杯子的手并没有松开。我看着杯中的茶水不断泛着涟漪,想象着用平静的语气陈述这一切的伯母承受的压力该有多大。
而作为当事人的晶又是多么的不容易。
从晶家里逃出来,跑到枫树林里胡乱发泄一通之后,我想了很多。
一路逃避至今的我,如今到了必须做出选择的关头——天平的一端是晶,如果世界保持静止,那么晶就能继续活下去;而另一端则是这个世界。
这两天不论是从新闻里得知的,还是我亲眼所见的,这一切都在昭示着这个世界正因为停止运转而偏离正轨。尽管阎青认为过个几年一切都会好起来,但我却没法眼睁睁看着事态恶化下去,而且就算是阎青也不能保证他说的就一定正确,偏离了正轨火车很可能就这么一路沿着错误的路跑下去,直至倾覆。
如果人的性命能够简单地用加减法来算,或者摆在天平一端的是与我无关的某人的性命,我会很轻易地做出选择。牺牲一人换取这个世界重新迈上正轨,这实在太划算了。
太划算了,谁都知道该怎么选择。
X X X
我在犹豫什么呢?昨天不就决定好了吗?还为此反复练习了那么久。
“晶……”
轻声唤着面前女孩的名字,声音却因为紧张而破音。我清了清嗓子,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感,脑海中一遍遍地过着昨天就已经想好的台词。尽管对着镜子练习了无数遍,临到真正告白的时候大脑还是变得一片空白。不过没关系,在我面前的晶也和我一样紧张。
恍惚间,此刻站在我身前的不再是那个坚强自信的学生会长,而是最初见面时躲在大树后面的那个小女孩。我于是感觉到轻松了许多,只是无意识间向前迈出的脚步还有点虚浮,眼睛也依然无法直视她的双眼。
不过没关系,我再次开口了:“晶,我……”
“等一下!”
出乎意料之外,晶打断了我。她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动摇,而脸上尽管仍挂着她标志性的笑容,但那笑容已经露出了裂缝。
“我忽然想起来妈妈刚才让我帮她去超市买东西的,我,你先陪我去趟超市好吗?”
比起请求,更像是哀求。晶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如果说是因为感觉到我要告白而害羞的话,这反应未免太过激了一点。我试着向前迈了一步,晶却大喊着“停下!”,开始不着痕迹地后退了。
“阿道,别说下去了好吗?”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声音中已经带上了一分哭腔。我从没见过这么狼狈的晶,就连小时候的晶都没这么失控过。她为什么在感觉到我要告白后会那么惶恐呢?晶还对我隐瞒了什么吗?
来不及细想,当务之急是让她冷静下来。我收回了迈出的脚,用尽量平缓的语调说:“晶,告诉我怎么了?这么狼狈可不像你啊。”
晶摇着头,身体依然颤抖着。她抿紧双唇看着我,一会儿又低头看着脚下,然后突然之间——
晶转身跑了。
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阵脚,我一时间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街道另一头,半晌才回过神来。然而那时,晶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街道尽头,空荡荡的街上只剩下我一人不知所措。
X X X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我开始向着晶离开的方向追去。口中高声呼喊着“晶”的名字,心底却在不断地大声质问着发生在我眼前的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把晶带到了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准备向她告白,然而她在意识到我的想法后却显得很惶恐,甚至最后……逃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自己在做梦。
我只是怀着要向晶告白的计划睡了过去,因此做了一个相关的梦。虽然说服了自己做出决定,但心底的某处却仍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因此才会梦到晶面对我的告白选择了逃跑。
这个说法似乎完全站得住脚,因为我没法证明自己醒着——在这个世界里,我怎么掐自己都不会痛,怎么跑都不会累,没有人能够证明这不是梦。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停下脚步,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两巴掌。
我又在下意识地逃避了。
我明明就很清楚这不是在做梦。从十八个小时前开始我就不断地在练习如何向晶告白,如何不会显得太紧张,而这期间的每一步我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来。如果说是梦的话,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发生在这个静止世界中的一切都是我的一场梦。要真是这样,也未免太荒唐了。
晶逃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但那个即使在得知自己身患绝症后依然能够完美地伪装自己的晶确实在我面前逃了。
难道她在此之前已经有了偷偷交往的男友,所以没法面对我的告白吗?还是说我自己没有注意到的哪个环节出了错,吓到了她?不论如何,当务之急是先找到晶,当面问清楚才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
左右无法找到晶的踪影,我选择去晶的家碰碰运气。不出意料,晶果然没有回家,而伯母在听我说明了情况后只是摇地摇着头,表示她也不知道晶去了哪。
之后我又去了学校,从操场到天台每个角落我都找了一遍,依然没有发现晶的身影。
晶到底去了哪里?
从楼顶俯视整个小镇,我忽然想起了七天之前,那个叫陆颖的女生就是从这里跳了下来,并以此为契机揭开了这个静止世界的序幕。转眼间七天过去了,上帝用七天便创造了这个世界,而我却花了足足七天时间才鼓起勇气向晶告白,简直磨蹭到无可救药。
甚至到了最后还让晶从我面前逃走,说出来连自己都感到可笑。
自暴自弃地学着陆颖的样子从楼顶一跃而下,没有感受到风压的冲击,也没有明显的失重感,我就这么直直地落到了地上,除了沾了一身土之外毫无收获。起身拍了拍尘土,我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告诉自己要振作起来,赶紧找到晶,便准备离开学校去购物街碰碰运气。然而在我经过校门口那一片矮墙时,一闪而逝的某个想法使我停下了脚步。
学校,矮墙,七天之前……
脑海中浮现出了世界静止第一天,在这里和我不期而遇的晶,她的笑容,以及那句话——
“回忆的场所!”
X X X
晶果然在天文台。
登上最后一级石阶,视线右移,我清楚的看见在那突兀地立在满地残砖断垣间的日晷后,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瑟缩在那里。
听见我的脚步声,晶的身子抖了一下,却没有回头。见她仍是如此,我也没有再贸然地靠近她,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的等她先开口。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我隐约记起小时候也曾有过类似的事情。
记忆渐渐复苏,我想起那是小学四年级时候的事。晶因为失手打碎了伯父最喜欢的花瓶,害怕受到责罚的她吓得一个人逃到了这里,她的父母急的满镇子找她,我却非常确信她会来这里。
对于我和晶来说,这个废弃的天文台就是我们俩的秘密基地。哪怕天塌下来了,这里也依然是安全的——年幼的我们如此坚信着。
“果然还是被你找到了。”
我仍沉浸在回忆中,晶却开口了。她仍没有转过身,依然双手环抱着膝盖,将头埋在怀中让人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从以前开始,我捉迷藏就怎么都赢不过阿道。”
“那是因为晶你会躲的地方总共就那么点啊。”
“啰嗦。”
晶的情绪比起之前来似乎平静一点了,但当我试着靠近时,她依然表现出了抗拒的反应。只是这次我没有再停下脚步,径直走到了日晷前,然后背靠着日晷的另一侧坐了下来。从这个位置,我可以清晰地听见晶的呼吸声,感受到她止不住的颤抖。
我问晶:“怎么了?”
晶没有说话,我犹豫了一下,告诉了她我已经从伯母那里得知了她身体的状况。晶的呼吸在听我说完之后明显地迟滞了一下,然后我听见悉悉索索的声响,猜想她是不是在扭头看我,却并没有回头去确认。
晶大概沉默了五秒,之后叹了声“你知道了啊”。
“她是昨天告诉你的吧?”
我点了点头,晶就又悉悉索索地把头埋了下去。我们就这样隔着日晷背靠背地沉默了大约有五分钟,直到晶再次开口:“阿道,你刚才是想对我说一些很重要的话对吧。”
我正想开口,晶却急急忙忙地制止了我。
“你先别说话,让我说完好吗?”
我点了点头。晶舒了口气,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真的很笨,一直到你那样看着我不说话才醒悟过来你喊我出来的目的。如果能够早点发现的话,就不会那么慌张的逃走了,也不会在这里被你抓到。”
“你是想要向我……那个……告,告白……对吧?”
我点了点头。晶的呼吸骤然变快了一瞬,但她很快又平静了下来接着说了下去,
“阿道你还记得吗?”
她没有说记得什么,但我却再清楚不过了。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约定,我又怎么会许下那种愿望,事情又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呢。
话虽如此,我却从来未曾对接受那个约定感到后悔。许下约定时内心的欣喜与甜蜜,即使在此刻我也能清晰地回想起来。
“我当然记得了。”
“不是让你不要说话嘛。”
“还不是你一直在不停地问问题吗。”
感受到晶语气中的嗔怪,听着她终于回复平稳的呼吸声,我松了口气,同时也兴起了和她斗嘴的恶作剧心情。晶轻轻地哼了一声,随后却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回头看向她,却发现她也正好看向我,两人视线在空中稍一接触,又都急急忙忙的把头扭了回去。
此刻,先前那种凝重的气氛早已一扫而空。背靠着日晷,眼前是被斑驳的晨光打散成一块块的青石板路,仿佛间我们又回到了小时候,我和晶都只拥有彼此的那段时光。我忍不住开玩笑地说晶太狡猾,把看得到山下风景的那一头占了,害得我只能对着千篇一律的树干发呆。晶下意识地想要回嘴,却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的一下又沉默了。
我知道晶这是要告诉我她从我面前逃走的原因了。
“阿道,七天前我们不是一起来过这里吗?”晶说,“一起来看了日晷,确认了世界静止的时间。”
“关于这件事……”
“听我说完,”晶打断了我,可能是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冲,她又轻轻地补上了一句,“拜托了。”
本想告诉她关于金色树叶的事,当下也只能作罢。我说着“好好你胸大你先说”,心里开始寻思着等下该怎么将这件事告诉她而又不会让自己过去的行为被她嘲笑。
“那时候我不是问过你一个问题吗?关于小镇东面那片枫树林的传说。”
恩?
“传说在漫山的红叶中,唯独有一片枫叶是金色的。发现它并向它许愿,愿望就会实现。”
等一下,晶这时候提起这事难道是她早就知道了我许的愿望?她会在我向她告白的时候逃走也是因为猜到我一旦还了愿,这个世界就会重新转动?
思绪百转,我的脸上阴晴不定,可晶的声音未曾停下。
就在我几乎要站起来向她解释我的决定的时候,我听见她说:“其实,我向那片金色枫叶许了愿。”
“!?”
“我发现了那片叶子,并且向它许下了愿望,希望它能够让我履行当初的约定,不奢求成为妻子,至少能够当几个月阿道的女朋友也就够了。”
“所以它让这个世界停止了。”
晶说着,忽然站起了身,绕过日晷。我下意识地起身想要转过去看她,下一刻却感受到晶那小小的身子靠上了我的背。
晶从身后环抱住我,在这静止的世界中我理应无法感受到她的体温,但不知是错觉还是因为身为许愿者的我俩的特殊性,我分明能够感受到从她身上传来的微弱但令人无法抗拒的温暖。
晶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她抢在我开口之前用她的环抱堵住了我的嘴,然后颤抖着却又毫无迟疑地大声喊了出来:“阿道,我喜欢你!”
然后,她哭了。
她的哭相和小时候一样让人为难,总喜欢把头埋在我身上不断地扭,非要把自己的鼻涕眼泪擦得我满身都是才罢休;哭声也一样难听,时而哽咽时而又放声大哭,让人搞不懂她到底要不要别人安慰,令人火大。
于是,我也做出了和小时候一样的反应。
我强硬地转过身,半蹲下来使自己和她一样高,接着架住她的肩膀,然后——
“别哭了!”
说着,用右手食指指节轻轻敲一下她的额头。晶被我的反应震住了,她停止了哭泣,愣愣地看向我。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却发现她的脸上连一滴水都没有。
看来,这个世界还是没开始转动啊。
不过不管它有没有转动,晶所说的关于是她导致世界静止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我接下去要说的话,要做的事情都不会有分毫改变。
我将自己的额头抵在晶的额头上,从那么近的距离看着晶本应让我心跳加速,但我却觉得此刻的自己出奇的冷静。鼻子里嗅着从晶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我轻轻拨开了她飘散到我脸颊上的发丝,说:“晶,我喜欢你。”
晶的神色一动,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我晃了晃手指制止了她:“现在轮到我来说了。”
“晶你知道吗,我真的好后悔自己曾经疏远了你。因为好面子,我装的对你不闻不问,但实际上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而你升上初中以后,看着变得独立而自信的你,我的心里一下子慌了神。我感觉到你正在离我远去,每样事情都做得那么完美的你早已不需要我了,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却又没有勇气去追求你,只能更加的装作不在意你,把自己的心意埋的深到自己都想不起来。”
“但我做不到,我的视线总是下意识地追寻着你的身影,我的脑海中不时地会浮现出你的笑容,我的耳边也总回绕着我们之间的约定。”
“我实在是个胆小鬼,只会逃避,所以我将希望寄托在了奇迹上。我也去了那片枫树林,并且也发现了那片金色的树叶。我将它摘了下来,诚心诚意地对它许愿,祈求你离开我的那天永远不要到来,我们之间的约定永远不会失效,我和你永远都不会长大。”
说到这里,晶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的双眼因为惊讶而睁大,双唇抿成一条线,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我稍稍喘了口气,站起身后退了两步。
“在得知你的病情之后,我挣扎了很久。我实在无法放弃你,哪怕这个世界因此变得扭曲异常,我也不希望失去你。但最后的最后,我还是决定要向你告白——”
“晶,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你,哪怕假装疏远你的时候也喜欢着你,直到现在依然喜欢着你。我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喜欢你斗嘴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喜欢你在众人面前自信坚强的样子,也喜欢这几天来你在我面前流露出的软弱。”
“这一切都是我的心声,我会向你告白与他人无关,与那乱七八糟的愿望无关,与这个静止的世界我关。”
“我只想要将我的心意传达给我喜欢的女孩,只是觉得如果做不到这样我就不配说自己喜欢她,仅此而已。”
身体止不住的颤抖,我感受到一股股热流在向我喉咙口汇聚。糟糕,泪腺也在酸涩,难道说这个世界已经开始转动了吗?我已经毫不留情地将晶推向死亡的命运了吗?
强烈的不甘涌上心头,我再次对那该死的树叶感到愤怒,再次为自己所做的一切痛苦懊恼,但我仍要说下去。我为了这段告白历经了多少挣扎与退缩,品尝了多少悔恨与苦楚,怎么能够不把它说完。
“晶,对不起,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对不起。我为了自己的任性葬送了你,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都会接受的,但是请你做我的女朋友吧。我会照顾你,会满足你的一切要求的,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如果你病倒了我会抱你去医院,你住院了我会每天去陪你,给你讲发生在学校里的事情,会削苹果给你吃,讲笑话让你开心。如果你的病有了转机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治好你,而如果有一天你……你不行了,我也会陪着你,直到你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为止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
说到后来,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那天在枫树林里的纠结心情再次涌上心头,让我的意识像被雾气笼罩住一般模糊。心底只剩下两个念头——我要将自己心里想的传达给晶,以及让晶接受我的告白。
说实话,选择牺牲晶的我实在没有什么脸面去恳请她的原谅,而我也预想到了在将来,晶真的因病去世的话我会有多么的痛苦。我想那时候我可能会发疯的,因为晶等于是被我亲手杀死的。
她本可以和我一起一直在这个静止的世界中待下去,我们不会长大,不会担心为未可知的明天,会一直拌着嘴享受着拥有彼此的快乐。
但现在,这一切都不可能实现了。
晶扑到了我的怀里,大声地骂我是无可救药的笨蛋,同时却又抱怨我说我的话太肉麻,害她根本没法拒绝。
我环抱住她,也骂她是笨蛋,说还不是她先告白的。
我感受到晶跃动的心脏,它就在我的右胸前鼓动着,清晰无比。闭上眼,晶的心跳在黑暗中更加明显,我想到这鼓动终有一天会停止,不禁心生祈祷——至少一直到它停止的那一刻为之,都请让我能陪着她。
这是我对晶的赎罪,更是因为,我喜欢晶。
X X X
世界静止第十九天,我和晶来到了街上。
十九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已经足够让一部分人缓了过来。尽管街上依然冷清,但偶尔已经能够看见有几间店铺重新开张了。明明已经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人们却依然选择重新开始原先的事业,或许对于他们来说,工作本身所带来的满足感才是最重要的吧?
同样的,部分电视台也已经重新恢复运作。虽然放的尽是些老片子,新闻也依然只有中央台在播报,但一切都在好起来。
晶靠在我身旁,我们挽着手走过一家又一家店铺。这样的场景在之前对我来说难以想象,这几天来却早已习以为常。那天从天文台下来后,我们一起先去了晶的家,但没待多久便在伯母不断地戏弄下落荒而逃;之后又去了我的家,母亲看到我们一起出现,先是一惊,然后面带喜色地说出了“这下被那个狐狸精赢走的钱有机会赚回来了”,父亲则在一旁泼着冷水,说现在早就不流行女方出嫁妆,儿子结婚只会赔钱。
而这期间,晶始终挽着我的手。我能够感受到她依然在颤抖,于是我也回挽住她。
穿过购物街后,我们先绕了个弯去了趟学校。今天的篮球队也在训练中,阎青同时担当着队长和教练的职责,指挥着场中的四名队员进行两两对抗。看到我们,他点头示意了一下,继续当着他的教练。我想起他说过人们在最初的混乱之后很快就会平静下来,现在看来这是对的。
之后,我们去了小镇的东面。预定计划是一直走到那片枫树林为止然后原路折返,但当我们经过广场中心的喷水池时,晶忽然开口了:
“我说阿道,”
她说,
“要不我们结婚试试?毕竟约好的是我要成为阿道的新娘子啊。”
饶了我吧,我笑着拒绝了晶的提议,她因此有些赌气地冲我做了个鬼脸后一个人跑到前面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不禁开始想象我和晶真的结了婚之后的未来——
那或许是在重新开始流淌的时间中,我们两人一起与缠绕着她的病魔努力抗争的苦涩图景,但也有可能,一切到头来都只是我们的空想,这个世界根本就不是因为我们的小小心愿而停下步伐的。
然而我坚信,不论是怎样的未来我和晶都能够微笑着去面对。这自信毫无道理,但它确实地在我胸口鼓动着,怦怦,怦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