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之后,我就一直住在冠玉家里。那天早上,当我们一群人跑到冠玉家里的时候,她还在啤酒罐的垃圾堆中睡觉。
这是一个很大的独栋别墅,带前后两个庭院,还带水池。可惜池子里不养活物。
据说原本是有的,但冠玉接手后嫌烦,就不养了。
尽管不是市中心,但不管怎么样,都不是一般工薪阶层买得起的。事实上,这栋建筑来自于她的祖母。
冠玉有个毛病,能叫外卖一定不会吃自己做的,哪怕有人帮她做,而她只需要张张嘴巴,也不行。
她说自己喜欢尘土的味道。
大概一周前,那天就依刚睡着,她告诉我其实她五岁开始才会说话。
她还说,她现在还记得她妈妈当时有多高兴。但最近老人家的身体不好,她在考虑要不要给老家装一个简易电梯,好让他们上下楼。
那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冠玉其实不太喜欢自己的故乡,也就是现在她父母住的地方。
那里是涛岚郊区。说是有电车,但一天就来回两趟,如果要从市中心打车回来,几乎就等于买了张机票。
我从教堂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星六角的交通系统永远不会晚点,因为所有公共交通都受城市系统的统一调配,据说在星圣,甚至连私家车都是城市系统分配的,交通事故率低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
我掏出钥匙开门,一走进客厅,就看到就依坐在地毯上,七曜坐在身边。
就依趴在夏天的被炉桌面上,像游戏里的史莱姆。
她这是为了降温。
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怕黑。
第一天晚上,我就见识到了她的威力——其实是第二天晚上,第一天她在医院度过——当时是凌晨三点,她像道闪电一样冲进来,掀开我的被子,扑到我怀里。
我记得我当时做梦,梦见在雪地里走,双脚的皮肤都冻裂了。
然后,我闻到一股洗发露的味道,睁开眼睛后发现她在我怀里,当时她泪眼婆娑,希望我陪她一起上厕所。
此刻,就依一只手拿着冰激凌,把赠送的塑料叉子含在嘴里,跟七曜说话。
七曜是个让我不安的女人,可能是因为她是红签。但我总疑心她另有打算。
有时候,我会恨希望看到她和琴樱站在一起,但接着又意识到,这个想法有多危险。
这已经不是七曜第一次过来了。
她每次来都要带点什么东西,这让我很意外。
礼物当然不是给我的,一进门她就要把礼物放到就依手中,然后扫我一眼,希望我明白意思。
有时候她会弯下腰,摸摸就依的小脑袋。就依就像猫一样仰起头,舒服地闭上眼睛。
她的礼物要么是牛奶棒,要么是果冻布丁,好像就没有其他东西了。
当然,她也记得我,但都是些过期的巧克力。而且没有包装袋。打开盖子,经常有一张粉色的信纸掉出来。上面净是些甜言蜜语,然后在角落署一个不认识的名字。
她说不知道是哪次情人节别人送她的。看样子,她是连拆开看一眼都不愿意啊,甚至连信封都不拿出来。
她喜欢就依,说她是白塔族人。我不懂这类人为何独具魅力,她告诉我:是因为她脑海里的记忆。
冠玉坐在就依对面,脖子上挂着耳机,一个劲地剥着瓜子。
她把瓜子仁放到红色的塑料盖里。等剥了够五十个,就把盖子推到少女面前。而这些,七曜看都不看。
能让她侧目的唯有知识,或者跟知识相关的东西。
她是那种绝对理性的人,如果你想跟她搭讪,送金山跟名车,也没有送她一本古代知识的现代译本有用。
当然,这也比登天还难。因为她几乎看过当代的任何书。
这是冠玉告诉我的:七曜代表了知识。她的大脑开发度达到了85%。当她告诉我七曜不能上网的时候,我很惊讶。
“菜呢?”冠玉看了我一眼,继续剥瓜子。
“啊,我忘了。”
我才想起来出门前她跟我说过什么,“我原本想顺路的,一下就忘了。”我说。
冠玉剥瓜子,期间看了我一眼。“你去找拾叶了?”
“这,我怎么能不去?”
我走到被炉边坐下。
但我实在不习惯这样坐。坚硬的地板会顶到我的尾椎,那根尚未完全退化的骨头。
冠玉看到我的表情,顺手拿了一个垫子甩给我。
“那怎么办啊,小子?”冠玉一点都不生气,反而哈哈地笑了一下,听起来像个混混。“那还是,大家一起吃外卖吧?”
我抓抓脑袋,站起来朝冰箱走去。
“冰箱里没有速冻食品了吗?”我说。
“那可以吃饺子吗?”
“饺子没了。”我拉开冷冻柜。
第一栏没有东西。我把它们一栏一栏拉开来看,再一一哗啦地推回去,整个过程持续了十秒钟。
“好像……只要以前留下的罐头了。”我拿起罐头晃了晃。“但没记错的话,这东西容易致癌。”
“哦!别说那个。”
冠玉已经拿起了手机,黑色的瞳孔倒映出手机屏幕。
“点外卖吧。”她说,“七曜如果留下来的话,今晚可以点一个很——大很大的披萨饼。”
她看向七曜,如果有尾巴,她现在一定奋力把尾巴摇来摇去。
七曜拿着笔记本,一只手拿着笔。她根本不在乎其他的。
“……所以。”
七曜看着就依,说。“是先有的白塔,才有的魔能时代。”
“也不是。”就依闭上眼睛,冰激凌在盒子里慢慢融化。“严格来说分不清。白塔族人建立了无数白塔,这些画面隐藏在我血液中。一直到白塔元年前4000年,白塔依旧屹立在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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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我知道。”七曜说,“但白塔族人很快就消失了。我想知道,是哪部分出了问题。”
所有人,包括整理厨房的钱猫在内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空气仿佛凝固了。这是个困扰了无数历史学家的问题。而且被宣称除非穿越时空,否则永远找不出答案。
但就依偏偏没有说话。
七曜端起杯子,里面有她喜欢的冰茶加糖。
“是这样的吧?”就依闭着眼睛,睫毛颤抖。“好像就是一星期时间,所有人都消失了。”
冠玉停下剥瓜子。七曜身体前倾,架在桌子上。
“曾经白塔族人遍布大陆,”就依说,“最多的时候大概有超过200亿,但后来,也就是一星期的时间,200亿人都从世界上消失了。”
七曜平静地眨了下眼睛。“只留下——”
“白塔。”钱猫说。
“每一根白塔都是有用的。”就依激动起来,虽然没人跟她争吵。
“每一根,”她声音降低,低下头。“每一根都是有用的。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有什么用,但那是他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只是,可能再也没有人知道到底有什么用了。”
“所以,你有可能是最后一个知情人。”七曜在笔记本上写字,间或抬头看她一眼。
就依急忙低下头,脸红起来。“我,我也不是很清楚。”
“那是藏在你血液中的字典。”
“是的。但……”
她看向窗外,正好有两只麻雀从窗外飞过去,就像两道影子。她还以为是天黑了。
“所有白塔会发射一道白色光柱。光柱穿过宇宙,穿过时间。来自不同时间段,不同地点的光柱相互交汇,最后形成一道门。”
“不同时间。”七曜停下笔,像是在确认。
“是的,白塔族人拥有伟大的智商,能理解更高维度的世界。”
就依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由她来说是多么奇怪。
“很多我们不能解释的悖论,他们立刻就能明白。在基础教育的时候,他们尤其强调数学。很多我们高等数学的知识,对他们来说,都是显而易见的,就像一加一等于二。”
钱猫还记得自己当初选择读法学,就是因为能避开高数。
就依说:“像椭圆曲线,不变子空间,模形式,在白塔族人看来,都是小学就要学的。如果以后的考试考到这些知识,会被认为是一场防水的考试。因为太简单了。只考这些内容,是选拔不出优秀人才的。”
七曜笑了一下,但也只是一边嘴唇上扬的程度。
“很有意思。”她说。
“就是这群人,从200亿人中选拔出的最优秀的人才,由他们提出并创造出了白塔。过去从白塔发射的光柱,跟未来从白塔发射的光柱,最终会跨越时间交汇到一起。
“曾经我们还有仪式,”就依闭上眼睛,“一个能见到神明的仪式。”
钱猫突然觉得肚子很难受,喘不过气,有点反胃。
他想打开窗户透透气,又不想打破这份安静。
“真的有神吗?”他问,脸色苍白。
“有的!”就依站起来,速度太快,身前的被炉移动了一下。“就是有的。也许见过,但我们看到了,也认不出他们。”
“真的吗?”
“哥哥不相信吗?”
“不相信。”
“哼!”就依举起双手挥舞,“不相信就不相信,坏蛋哥哥!就依讨厌你!”
这时候,一只巴掌大的蜘蛛从桌子底下爬上来。
它的速度很快,腿又细又长,像风一样从被炉这头赶到那头。
就依哇的叫了出来。她真的从地上蹦起来了。眼睛红红的,眉头皱起来,发出“嗯哼哼……”的哭腔,一溜烟跑到钱猫身后,抓住他的衣服,半天才探出脑袋。
“已经走了。”冠玉把蜘蛛赶了出去。“它只是路过而已。”
钱猫推开窗,一阵风从外面吹进来。他深深吸了一口,尽力吸到最深处,直到肺再也无法扩张为止。
这个角度,他看到了后院角落里的小土堆。
那是一只叫做菠萝的田园犬,曾是冠玉最好的伙伴。钱猫搬进来的时候,菠萝还在的。他记得菠萝的后腿一直有毛病。
几天前的早上,冠玉起床后发现菠萝倒在过道上,寿终正寝。
“白塔元年前4000年,”七曜说,“就是这群人,突然从大地上消失了。”
“是的。”就依抿了下嘴唇。“从此以后,魔能时代就开始了。一个鼎盛的时代,任何人都能学习魔法的时代。又过去一千年。白塔元年前3032年,第一次大湮灭开始。”
七曜打开笔记本,呼啦哗啦翻到前面,然后再回翻几页。
她说:“世界发生未知动荡,一切知道真相的人都已死去。仅有古代文书记载——我看到天空被撕裂,血水混着碎骨,犹如瀑布从天空坠落。我听到一道声音对我说:‘快跑到那座山上,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
然后,七曜放下笔记本。
“从那以后,”冠玉说,“魔法文明就消失了?”
钱猫咳嗽了一下,觉得喉咙很干燥,倒是七曜看了他一眼。
“从来没听说,现在还有谁会魔法。”七曜说。
“是吗?就算有,估计也被当成是超能力了吧?”冠玉耸耸肩,把大门打开通了通风,一辆车从门口经过。“超能力,你们不觉得这词很微妙?本身就是对所有超自然力量的统称。把魔法叫做超能力,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我想,”七曜合上笔记本,闭着眼睛。“还是有所不同的,不管它们有多少共同点。就像挣钱跟赚钱,硬要说的话……”
冠玉从冰箱里拿起一代冰块,压在钱猫的额头。钱猫松了口气,投去感激的目光。
“人类还真是多灾多难。”冠玉说。
“也许吧。”
就依的声音很轻,但语言中带着让人难以移开视线的魔力。“好像每次人们掌握知识的时候,都会有可怕的灾难发生。”
嘟——
厨台上,高温的烧水壶发出尖锐的汽笛声。
“越来越可怕了。但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冠玉说。
钱猫再也忍不住了,趴到洗碗池里干呕起来。
他觉得胃要被掏空了。一种恶心、反胃的联合攻击,像炮弹一样击中他。
昨天晚上他有点着凉,最近休息也时好时坏,也许最主要还是药的关系。
“又来了?”冠玉抓住他的肩膀。“要冰块吗?冰块可能会好一点。”
钱猫甩开她的手,冠玉要抓住他,他一把把她推到冰箱上,冰箱上的塑料招财猫掉下来。
他把脸凑向水龙头,拧开开关,喝了大概半升的冷水。
但还是很难受,他跑过客厅,闯进卫生间。
就依跟冠玉看着卫生间关上的门,七曜站起来,把外衣从衣架上拿起来,穿到身上。
“总会有人知道的。”她说。“我不相信有什么真正的知识,会真的从历史上消失。今天失礼了,不打招呼就过来。”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自有一股威严。
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