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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荡荡的厂房里还余留着难闻的味道,那是这块地方的标牌——整个城市的生活垃圾被堆放在这里、进行分类,到了这个时间点就会被全部运走,这里的工人也陆续离开,锁掉厂房门。只有散不掉的味道还在着。
今天的厂房门,也准时地锁上了,只是和难闻的味道一起留下来的,还有两个工人。
他们一男一女,肩并肩站在厂房中央,仰面对着铁皮缝隙里洒下来的光,正在进行一个奇怪的仪式。
“你愿意终生爱他,无论生老或病死、富贵或贫穷吗?”
“我愿意。”
“你愿意终生爱她,无论生老或病死、富贵或贫穷吗?”
“我愿意。”
他们成年的脸上没有一点仪式该有的庄重感,反而挂着玩耍般的笑容。
“咵啦”一声巨响,搅碎了他们玩耍的表情。他们被几个黑制服白手套的警员围住,像是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的幼犬,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这么玩,开心吗?”
一男一女猛地摇头,却在心底被提了个醒——那个仪式给人的感觉,确实是开心,可原因,他们谁都没想过。
“带走!”
为首的警员提高了声音,他们像被老鹰捉住的雏鸟一样,被人拎走了。
“大典人为,女,五月二十日开始使用替身账号登录‘福音’,无法侦测时间为两小时每天,请解释期间去处。”
躺在细窄的匣子里,让女工人很不舒服,不时从脸面上扫过的红光更让她觉得不适。她是第一次遭受这种待遇。在此之前,她还对自己适应狭小空间的能力感到自信——她认为自己住的地方就够窄了。
而这一刻,只要能让她早点出去,她什么都愿意说。
“就,就一直在工作地方。”
“厂房资料无显示。”
机械的合成音听不出性别,干燥而冰冷。
“我们请人帮忙篡改了资料。”
“请具体解释。”
细窄的空间变得更小了,女工人几乎错觉自己听到了盆骨开裂的声音,她尖叫似的说下去。
“B264号街区,地下3002房,那个人改的资料,制作替身账号的,也是他。改资料每次5欧姆,替身账号每个15欧姆。”
匣子终于停止变窄了。
“心率,正常。”
“交代,正确。”
“结束。”
“转移准备。”
“第六十七法案,第八、第四十九、第七十二条,适用。”
……
合成的电子音在耳边渐渐模糊起来,匣子终于恢复到了正常宽度,女工人绷紧的神经也松弛了下来,意识离她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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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我再说一次,起床了。你还有两分零十秒,穿戴好、滚到餐桌前来。否则,你就要因为会议迟到,被扣掉七十五欧姆的奖金。这样会影响你换掉那台让你丢脸的车,并让你以后每天都得在这个点起床,而不能再多睡新车帮你省出来的五分钟……”
蛙赶在橘说完之前,一个冷颤从床上坐起来,穿戴和洗漱各用了一分钟,提前十秒坐在了餐桌前,这时候,橘正好把热腾腾的早餐端上来。
“这就对了嘛。”
他一边享用早餐,一边偷瞄正在端详着他进食的橘——白发伊人,五官精致,弧度刚好的双颊,如玉般通透的肌肤,浅浅的微笑都透着“自然”的设计美,然而那美丽的瞳孔中倒映出的自己,却长相平平。
“请光明正大地看。”
橘捧起他因为咀嚼食物而鼓起的腮帮,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下去。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触感,让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嘴里甚至都忘记咀嚼了。
“啊,真是的,都九年了,你还是这幅样子……”
“抱歉抱歉,我应该更成熟一点的。”
“不用的,我就喜欢这样。”
蛙挠着头,讪讪地笑起来,重新开始咀嚼嘴里的食物,猛地一口喝完牛奶,说着“我去上班了”,拿起白色外套转身就逃。
关上车门,选上自动驾驶,把驾驶座的椅背放平,蛙想趁着这个时间再打个盹,然而橘的声音又从耳麦里传了出来。
“你有新的讯息未读。”
蛙也不坐起来,点击飘到面前的浮动界面,视讯显示出来,是一个同事的脸——她说她的车坏了,想搭个顺风车,报酬是帮他搞定两个绩点。
想想也不错,蛙就重设了自动驾驶的路径。
回想这个同事的名字“典”,就和她那张脸一样让他没印象,实际见面了,他才反应过来,他们的工位是紧挨着的,住的地方也只隔了一个街角。
“打扰了。”
“没事。”
典上车的时候,蛙正躺着闭目养神,她倒也不客气,立刻就把副驾的椅背也放倒了,躺下来闭目养神。
之后,两人连一句话都没说,一直到公司会议上,蛙发现统计绩点的时候自己多了两分。注意看了眼人事安排表,才发现典就是负责统计的。为此,他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比自己年轻一点却担任着比自己重要的职务,然而样貌平平,就和自己一样。
“我在想什么,个人端是不会在这地方工作的。”
蛙在心底里嘲笑自己,典却转过头来看他了,声音很小,却很清晰。
“我脸上沾了什么吗?”
“唔,没有。”
蛙立刻调过头来,假装自己在认真听大荧幕上的领导人讲话。
“我希望我们的员工能够认清自己,客观地衡量自己能做到什么、不能做到什么,也能明白自己工作的性质……”
造人工坊,撇去那花哨的名字,蛙在的公司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如今的社会,将“生”和“育”这两件事都纳入了公共事业,公民被按照基因设计按需产出,虽然具体的基因种类繁多,但大致可以划分为两个大类,甲类和乙类。
甲类在虚拟中工作,在现实中生活、娱乐。
乙类在现实中工作,在虚拟中生活、娱乐。
蛙的工作内容,就是按照上面定好的大方向,编写具体的基因。至于工作的具体场所,也就是工位,是一具流线型的玻璃匣子,内部有按照人体工学设计的气垫,可以让人每天保持一个姿势躺上九个小时也不觉得脊椎很难受。
会议结束,蛙和典从大厅回到了自己工位所属的楼层。典率先躺进工位里去了,蛙的工位就在她旁边,位置比她的离入口还要近一步,他却慢了。
他想起了昨天无意在上面楼层看到的内容,略微有点反感,有种自己这次躺进去就再也起不来的错觉。
——棺材。
昨天上面楼层的门没关,也就是今天开会的大厅楼层。当时,他在楼梯间活动脊椎的时候,被那里面渗出来的光吸引了,就想着领导是不是睡着了,自己应该去敲门叫一下。谁知道,透过玻璃门看去,里面没人,不经意碰到门,门压根没关。他干脆推门进去,打算把灯关了。
然而,根本没有灯,只是大厅的大荧幕还在开着,上面写着一堆看不懂的词句。其中“棺材”这两个字分外扎眼。
关于文字,他大概还是知道些的,他们现在用的是简化字,过去的文字比这复杂得多。那些复杂的古文字,不便于他们现在的快速交流,而且容易产生误解,但是在做一些设计的时候,这些古文字却派得上用场。公司的业务,除了造人工坊这类公共事业外,还包含了部分给乙类人娱乐消遣用的虚拟世界“福音”的构造,大概这些字就是为了那方面的设计准备的吧。
蛙说服了自己,转身准备离开,却忘了自己来这的目的,是把光源关掉。或许压根不是忘了,而是潜意识里觉得,不要让人发现自己来过比较好。
那些词句,他虽然一个都不认识,却莫名地熟悉,仿佛它们之中的感情已经超过了文字本身的意思,直接传达给了他。
然而,这种感情对于他的工作和生活来说,是不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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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典人为”这个名字太复杂了,凡是和她接触过的人都这么说,乙类的名字就应该简单一些,像“长弓三石”、“禾一左马”、“木手口”这些乙类中的大人物,用的名字也都是简单的。但是名字一旦定下来,要改,手续就比较复杂了。所以她决定用昵称法,把自己的名字缩减成一个字。
“典”。
这样,听起来多像甲类的名字啊。
但周围那些人又说了,你是不是傻呀,专挑最难的那个字,只有甲类才用很难的单字做名字,你当你自己是甲类呢。人要好好认清自己的本分,像那些伟大的乙类“长弓三石” 、“禾一左马”、“木手口”用得都是简单的单字作昵称……
她安安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议论,又把昵称改了。
“大”。
嗯,这会儿他们都满意了,说这才符合你的形象嘛,大而且傻气。她跟着他们一起笑了,她知道这些和自己一样穿着蓝色脏衣服的人没有多深重的恶意,只是借此发泄一下生活的不满而已。
所以,她又何必生气呢。
然而其中没笑的那个少年却生气了,他二话不说,一拳就揍在了笑得最大声的那个的脸上。被打的家伙仅仅这一下就翻到了地上。周围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打人的少年没等地上的人爬起来,就拉着她往外跑了。
他们一直跑到厂子外面,里面的人才反应过来,一群人大吼大叫地追过来,只不过这时候,他们已经藏好了。
看着从眼前的垃圾堆之间狂奔过去的蓝衣服们,他悄悄地凑到她跟前,小声嘀咕着。
“到底是谁傻呀,这么久才反应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
她也学着他压低声音问,他大咧咧地笑着报上名。
“虫二土,叫我‘虫’就好!”
少年兴许是太得意忘形了,回答的时候声音大了起来。还没彻底跑远的蓝衣服们听到了,大吼着“他们在那”,撒腿跑了过来。
“不好,我们也快走!”
虫最后还是被大伙抓住,痛打了一顿。哪怕事后,他嘴上一直强调自己撂倒了三个。她则是从头到尾安安静静地看着这群人围过来教训虫,看他们闹够了转身围向自己,看他们不怀好意地笑着,然后跟他们一起笑。
她一笑,他们反倒不笑了,叹着气、摇着头,走开了。
“诶,你也太没心肝了吧。”
鼻青脸肿的虫凑过来,她却仍然只是咧着嘴笑。
“还是说真的……真的是傻?”
“傻,不好吗?”
她依旧笑着,但却已经不看他了,她转头看向蓝衣服们越来越远的背影。
“好好好,是我傻,不该揍那一拳……”
虫的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已经被她按倒了。这时候他才发现她的力气真大,果然那早发育的身子架不是虚的。然而要强的少年,怎么能承认自己被傻姑娘按在地上动不了——他正要使出力气挣脱,却发现有什么东西落在脸上,打湿了自己的双颊。
那个傻傻的大姑娘,哭了。
虫一时间手足无措,语无伦次。
“哭,哭什么啊,别哭呀……跟他们都笑,我这你就哭……”
“好奇怪啊,你被打了,我却很开心……”
“哈?你,你快,你快走,这已经不是没心肝了好吗?简直就是狼心狗肺啊!”
“哈哈,哈哈哈哈……”
“你还笑!”
“你好怪哦,笑也不能笑,哭也不能哭,那你要我怎么样呀?”
“你,你……啊好痛,痛痛痛……”
他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装做被打的地方被她按到了,她果然立刻让开了,小心翼翼地问“哪里疼,严重吗”。他趁机立刻跳起来,朝她翻了个白眼,撒腿就跑。她明白自己被骗了,嘟起嘴转身就走。他怕她真生气了,又追上去,讪讪地笑,结果立刻变回了被猫按在地上的耗子。
这天以后,大典人为向上面提交了昵称改定的单字,还是大伙喜欢的那个“大”字。至于虫,那以后再没挑过事了,他渐渐和大伙打成一片,大家都叫他阿虫,而总是和他在一起的姑娘,大伙就叫她阿大。
时间一天天过去,曾经围着厂房闹腾、偷懒的童子工已经变成了正式工,阿虫和阿大也成了这间垃圾厂房的管事。他们每天都要检查场地,再锁门离开,所以会比人们回去得晚一点。
那天阿大正准备锁门,阿虫神秘兮兮地靠过来,献宝似的摊开手里的东西——那是一个脏兮兮的机器,大致是扁平的长方体,只是一面稍微粗糙、上半截有个小巧而光滑的圆片,而另一面则完全光滑。
“猜猜这是啥?”
阿大依旧安静地看着他表演。
“这个东西,叫手机,是上个时代的老东西了,估计那些收藏家以为它彻底坏了,就扔垃圾里了吧。我捡起来稍微摆弄了一下,发现是好的,找合适的地方卖了,能有笔好价钱。”
“哪有时间让你去卖呀?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监控下的。”
阿虫把东西塞到她手里,放肆地朝厂房顶挥手,同时大喊起来。
“嘿——你看得到我们吗?上面的蠢货们!”
阿大被他吓了一跳,赶忙把东西放地上,跑过去捂他的嘴。她的力气还是和过去一样大,他又成了被捉住的耗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出几句话。
“没事,没事的……监控资料已经被我找人给换掉了,上面看到的就是我们正常锁门走掉的样子。”
“这种事,不早说。”
阿大终于松了口气,但也没有完全放松,还是战战兢兢地问这问那。
“都说没事了,以后咱们在这,别这么紧张了。至于那个破‘福音’世界,咱们也可以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那怎么行?‘福音’是……”
“‘福音’是乙类公民快乐的保障,对吗?只有在虚拟世界里受苦才能感受到现实的快乐,对吗?但是啊,典,你和我在一起,还不够快乐吗?还需要去虚拟里受苦,才能感受到现实的快乐吗?”
阿大呆呆地看着他,泪水湿润了眼眶,双颊烧得通红。这不是他第一次叫她“典”,他们独处的时候他都是这么叫的,她也默许了,只是这一次仿佛格外有力量。
“如果,你回答是,我就陪你一起去‘福音’里受苦……”
“不要!”
她扑到了他怀里,这次他总算是没被扑倒。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他们相拥在一起的时候,老旧的手机放起了刺耳的音乐,仅仅几个拍子就没声音了。两人好奇地凑过去,看见扁平长方体光滑的那一面放起了画面!
——黑色衣服笔挺的男性,背着白纱连衣裙的女性,他们穿过人群满座的一排排座位,在人们的注目下,踏上了室内中央的高台。女性被放下,和男性并肩站在一起,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穿着黑色的长袍来到他们跟前。这时候,刺耳的声音又恢复了。
“你愿意终生爱他,无论生老或病死、富贵或贫穷吗?”
“我愿意。”
“你愿意终生爱她,无论生老或病死、富贵或贫穷吗?”
“我愿意。”
不知道为什么,声音明明很刺耳,他们听起来却很舒适。在这舒适中,她更近地依偎了过去,而他更紧地拥抱了过来。
“我们也这样做吧。”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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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分,蛙的工位冒着白气打开了,他皱着眉头坐起来,腹部传来微微的不适感,但也说不上是疼痛。
果然只要超过了十个小时,就算是人体工学的气垫床,也没办法消除身体的负担。
蛙跨出工位,活动身体的同时环顾了一圈四周,果然自己这里又是唯一亮着的地方。虽说他应该早就习惯了自己工作效率低下、只能用自愿加班来弥补,但每次见到这番光景,还是不禁觉得落寞。
关掉工位的照明,今天的蛙却没有急着走,他发现自己竟然忘了发信息向橘交代自己要晚回去,以至于刚连上外网收信箱就塞满了。
橘全程都在自言自语,最后竟然强行推断出了他在加班。只不过在他看来,那更像是橘给自己的自我安慰。他窃笑着正想回个消息让她放心,却听见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工位打开的声音。
那个打开的工位,竟然没有照明!
照理说,工位如果在运作,应该是会开着照明的。倒不是里面的员工需要照明,工作的时候都是神经和公司内网直连,员工大多数时候是闭着眼睛的。开照明,只是为了让外面能看到里面的一点微光,示意里面是有人的。
撞上这种反常情况,蛙下意识地躲了起来。他的第一反应是技术小偷进来偷数据了,于是趁着对方转身要走的时候,扑了过去。
然而扑到面前,才发现那是一张熟悉的脸——典!
但前扑的动作已经停不下来了,两人撞个满怀,一齐倒地。
“你,你……”
典被蛙压在下面,气得说不出话来。蛙顿时觉得颜面尽失,立刻爬起来,连声道歉。
“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啊……只是,你加班为什么不开灯呢?”
典既不责备、也不回答他,起身就要走。蛙这下比被责备还难受,冒冒失失地追了上去,道歉得更加厉害了,甚至一路追到楼底停车场。
“你烦不烦啊,我不开灯,和你有关系吗?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知道,你也什么都没看见——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一头雾水的蛙嘟囔着,转身坐进自己的车里,准备让旁边典的车先走,然而对方却迟迟未动。又等了一会儿,旁边的车窗放下来了。
“我车又坏了。”
……
久违的手动驾驶,这是蛙拿到驾照以来第一次——倒不是想展现车技,只不过,典的车坏掉的部分,是自动驾驶。于是只好他来做这个代驾,让自己的车开着自动驾驶在旁边跑。
其实他很庆幸能手动驾驶,虽然几年没开车、实在是不熟练,但也好过在这么尴尬的环境下和典四目相对。
然而这个城市就算是凌晨,信号灯也在发挥着作用,车停下来的时候,他还是得面对令人窒息的气氛。
“你个人端,没提醒你车可能有问题吗?”
蛙想说点什么来缓解气氛,但这个多管闲事的问题刚刚出口他就后悔了。意外的是,典似乎是觉得愧疚太大,对话竟然进行下去了。
“应该是提醒过了,可能我当时太累,直接把这条信息和别的信息一起划掉了。”
“这样啊,也是,毕竟你走得比我还晚嘛。”
“诶你这样聊天,你个人端受得了吗?”
“啊抱歉,我没有那个意思,啊呀真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我蛮佩服你的,比我年轻,工作又比我干得好,多付出一点,也是正常的嘛。”
“你这不是挺会说话的嘛。”
车子又发动了起来,车里继续陷入沉默,然而沉默没有持续太久,典竟然自顾自地说起来了。
“抱歉,我没有恶意,只是你应该也明白的吧,我们一点也不正常。”
“正常来说,那点工作量,是可以九个小时内完成的,然而我们大多时候都要工作到十个小时以上。”
“你也看到了吧,那些古文字……我觉得,我们确实是受那些文字影响了,但最主要的应该是我们自己的原因,我们从诞生下来就存在的原因。”
典的声音,把蛙从紧张的驾驶中释放了出来,他跟上了她的话题。
“你是说,我们的基因排序,当时就出了问题?”
“嗯,我自己自检过了……自己的基因序列号和当时出生的时候,造人工坊给的序列号不一样。我都没敢和上面报告……你要不要也自己查一下……算了,你还是别查了。”
典的话音带着结束的意味,然而蛙却毅然决然。
“不,我要查。”
结果,其实蛙已经预期到了,但真正亲眼看到那段代表着基因的代码有出入的时候,他还是如遭雷击,两眼抹黑、双腿发软,要不是典在旁边拉了他一把,他可能已经瘫倒在地了。
他的工作就是负责执行编写基因代码的,什么是合格的代码,什么是不合格的代码,一眼看出来是入这行的基本——而自己实际检测出来的基因代码于这个行业来说,毫无疑问是不合格!
那行稍稍有异的区间,代表的意思是“规划能力不足,无法持续处理高强度的智力工作”!
“这孩子真的在听吗?我已经讲过好几遍了。你猜他怎么说,他竟然说我讲过好几遍的东西有那么多……”
“这哥们挺努力的啊,我们这里好多人的记录报告都是直接复制粘贴他的,分数这么低不应该呀……”
“小伙子又在加班喽,但他的绩点却总是中下,唉搞不明白方法白用功是没什么用的啊,真希望……”
那些二十几年来遭受到的辛苦和挫折,仿佛都在这一瞬找到了怨恨的缺口,朝着这缺口汹涌过去。那原本平静在他心口的湖面,顷刻间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喂!你还好吧!”
“我……”
典的声音把蛙拉出了回忆的深渊。他恍然抬头,还是员工们都走完了的公司,亮着的工位只有自己那里,而即便经历了上次的事情,典仍旧没有把工位的灯打开。
这一瞬间,他似乎明白她为什么要关着灯了。
“来来来,先喝水……喝慢点,别呛到了。”
“咕嘟,咳咳咳,咳咳……”
“都说了喝慢点!”
明明是常温的水,灌进喉咙里却有刺骨的冰冷,但这冰冷让他清醒了些——知道或不知道,不会有什么区别,明天他还是得来到这个地方,做出勤勉认真的模样,事倍功半地完成任务。那个时候,推开工位的上盖,见到的仍旧是这样漆黑一片的光景。
“我说典,我们今天别回去了吧。”
“……”
“我们去试试乙类的‘福音’。”
“……”
“抱歉,我一个人去就好,你要是车又有问题,就用我的钥匙吧。”
蛙点开自己的安全认证系统,把车的钥匙共享到典的id上。完成了这几个沉重的动作,他转身准备躺回工位里去——由于公司也参与了‘福音’的维护工作,因此员工工位也自带玩家登录权限,以方便内部人员测试、纠错。
然而,蛙还没来得及躺进工位,典就拉住了他的衣角。
“这东西……我,我一直在玩……”
他永远忘不了,这一刻她眼里稍纵即逝的光——他只来得及感受震撼、没法多做思考,以至于一个踉跄差点失去平衡,慌忙间伸手去寻找支点,却按灭了自己工位上的灯,整一层楼陷入了黑暗,甜腻的气息却像是被这黑暗浇灌植物疯长了起来。
这时候,他们彼此都还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古文字里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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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不下来玩吗?很有意思的,我们就差一个人!”
男孩伸展双手,奋力地摇着,和他脏兮兮的蓝色衣服不同,他笑起来的时候牙齿干净而漂亮。不是这些对女孩没有吸引力,只是她骨子里有着对一切吸引力的抗性,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生存策略,所以她很礼貌地摇了摇头。
然而她压根忘了自己坐在这么高的地方,这样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怎么可能礼貌得起来呢?
男孩似乎是被拒绝戳伤了,扔了两块石子过来,但根本没有到达她坐的地方,就半途下坠了。他小声嘟囔着些什么,自顾自转身走了。
女孩很不能理解,明明自己和他一样穿着脏兮兮的蓝色衣服,自己又何德何能可以这么轻易地激怒他。男孩回到玩耍的人堆里去了,她渐渐分不清他和他们有什么不同。她放弃了纠缠这个问题,视线投向他们全部人,男孩女孩玩在一起,像海滩上的沙粒,随着海潮的涌动起起伏伏。
这一刻,她忘了自己是个女孩,也忘了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
“为什么会觉得一个人待着,有意思呢?”
不知不觉,另一个男孩出现在了她身后,然而她连回头的动作都没有,因为这一刻她不是女孩,甚至和他们任何人都不同。
“呃,那个,我就是不懂,想来问下……说起来,对,我也经常一个人待着。”
似乎是女孩压根没回应,男孩有些着急了,原本平稳自信的声音变得像风浪里的独木舟,上下颠簸。
“你来找我说话了,就不算经常一个人待着。”
女孩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这次轮到男孩没有声息了,然而女孩还在等着他再一次支支吾吾,可身后就是没有一点声响。
他不会是走了吧,女孩正这么想着,回头看,果然身后没人了——他走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在这个“孤独”和“懊悔”都不被使用的时代,仍然没能阻止女孩产生这些复杂的感情,哪怕她只会觉得“自己难受、想哭”。
回家路上,悬浮的弹窗关也关不完。女孩明白这次玩得太久了,都没发现变红、暗下去的人造光,估计西拉是真的生气了。光是想象一下,他的教诲,那些啰啰嗦嗦、讲不完的大道理持续一整夜,就让女孩双肩发抖。
这么想着,女孩回家的步伐反而更慢了。
不知道又在途中磨蹭了多久,总之她还没回到家,就远远地听见了西拉厚重的嗓音,这个笔挺的“男人”直接找出来了。
“人为!”
“大典人为!”
“人为你在哪!回个声啊……”
她一哆嗦,本能地窜到了旁边的灌木丛里,小心翼翼地往外面偷瞄。
这是女孩第一次,看见这个注定要伴随她终生的个人端表演软弱和恐惧,也是她第一次被这种表演打动。
那笔挺的男人样貌,因为东奔西走找了很多地方,累得有些弯下了腰;那厚重沉稳的嗓音,可能呼喊她的名字太多次,声线开始模糊了,暴露出了些微的电子合成音的痕迹,但那呼喊的音量丝毫不减。
这张标准的、俊秀的成熟男人的脸,因为恐惧找不到她而堆积出软弱的线条,四处张望,眼神里交替闪烁着迫切和失落。
她终于是缴械投降了。
她泪流满面地从灌木丛里走出去,扑到西拉的怀里,嚎啕大哭。
西拉一边安慰她说“没事了”,一边拍着她的背,试图缓解她“迷路”的恐惧。
女孩没有想过将自己表现成“迷路”的样子,但不知不觉,她也在演出,西拉根据现有的情报将她判断成了“迷路的孩子”。
“孩子的名字都是自己取得吧。”
“是啊,这不当然的吗,我记得是那个什么人权自由法案里写的。到了一定年龄,我们就会给自己取名字。”
“哦哦哦,你是说那个,我们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在耳边响的声音,是吧。虽然那时候不理解意思,但感觉越长大越能明白了。”
“就你还明白了?根本不对吧,人权自由法案只是其中一个,而命名法又只是里面一个小分支。”
“我们是乙类人嘛,记不住全部不是很正常么,倒是你这么厉害干嘛不去甲类那边。”
“嗨别管他,他就是嫉妒了。虫二土,来给我们讲讲昵称法。我就记住了这个词。”
女孩又找了一个高处的钢架坐着,只是这次坐得离他们近些了。她听那个为首男孩的声音,有点耳熟。似乎,是那天来找她的两人中的一个,但她又记不清是哪一个了。
摇摇头,甩开这些想法,她有些自嘲地笑笑,或许这家伙根本就是第三个男孩。于是她不再去想,于是他们又都成了沙粒,只有远处的雾霭里传来的海洋的涛声。
“昵称法嘛,就是乙类把自己的名字简化成单字……”
“诶诶,说详细一点,别的不知道也就算了。这东西好像是到了一定年龄又得做吧,当时取名字我就想破脑袋了……要再记不住这个,到时候就完蛋啦。”
“对啊,我们乙类把名字简化成单字,那不和甲类一样了吗?”
“其实是能够一目了然的,谁是甲类、谁是乙类,就算简化了名字也一样。简化名字只是为了适应现在越来越快的交流速度……”
“诶你们听懂了吗?怎么你越说我越听不懂了,没人和我一样吗?”
“停停停,打住,别一个个问,总是打断我。让我说完,我能让你们听懂的。相信我。”
“为什么能够一眼看出来谁是甲类、谁是乙类,因为甲类拥有的知识比我们多、而且深,只有他们会用稍微复杂一点的文字。所以,就算是两类人都只用单字互称,他们的单字也比我们的复杂——名字看不懂的,就是甲类,明白了吧!”
“明白了!”
“可为什么是‘稍微复杂一点的字’,难道还有更复杂的吗?”
“我说你们怎么又打断我!”
“你不说完了吗,我们才问的。”
“我这正想说,就被打断了。我率先告诉你们,和你们问我、我再告诉你们,成就感就下了一个层次……”
“诶‘层次’是什么意思?”
“天哟,又来了——‘层次’只是甲类的词汇,还有更复杂的词哦!”
“我们现在不想知道更复杂的了,只想知道‘层次’。虫二土,快告诉我们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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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是第一次看到四面洁白的“墙壁”,听到仪器此起彼伏的“呼吸”,却感觉这样的场景分外熟悉,仿佛这是自己生于此、也该死于此的故乡。
数不清的输养导管插满全身,就像故乡的植物爬满老旧的房子,问候那每一块在岁月中变色的砖。
“什么时候开始感觉不适的?”
“一年前了吧。”
然而,坐在自己病床前,询问病情的人,是橘,却让蛙感到心情沉重,就像归乡的游子发现旧地无故人。这么想着,腹腔传来的阵痛更加强烈了,还不等他反应,一口酸水已经脱口出来。然而橘的动作更快,卫生袋完完全全地装住了污物,一滴也没撒漏出来。
这种了不起的精确,让蛙的痛苦更深了,只是他空掉的腹腔已经再没办法反出任何东西了。
“初步诊断结果出来了,是长期以同一姿势躺卧引起的坏死,必须切除部分脏器,换用新的。但是,但是……家里没有那么多钱,支付生成脏器的费用。”
就连这种“为难”和“痛苦”都表现得如此贴切。
“为什么要这样工作呢?我们的生活就算差一点,也能过下去啊!看检测数据,每天在工位里待的时间,至少有十八个小时了吧……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
无懈可击的泪水,深情诉说的悲伤,一拳拳捶在胸口的挚爱,却对“每天超过十八小时的工作换不来新脏器和好生活”毫不质疑、存续宽容——哟,这又是哪位情节工程师得意的创作?
蛙这么想着,闭上了眼睛,不再去揣测这个理想世界赋予橘的角色。
终于演出谢幕了,演员退场了,真实的黑暗铺面而来,其中唯有她的声音虚弱却鲜活。
“想想真讽刺啊,我们的约定——不要再出现我们这样的错误。”
“是哦,其实,也就是我们为自己一直赖在工位上,找个合情合理的说法而已。”
蛙睁开眼睛,典出现在他的病床前——只不过,不再是那个站立着的强硬女性,她瘫坐在悬浮的躺椅上,姿势一如她在工位上的时候。
“脊椎坏死,这下倒好,连换都换不成。”
“说得好像你有钱换一样。”
“你,你都这幅样子了,能不能消停点。”
“你不也挺受用的嘛。”
说着,两人一齐笑出声来,只是欢笑稍纵即逝,沉默降临,如同无言的诀别。
“我,活不下去了,我的脏器给你吧。”
蛙以为自己听错了,把几天来无眠的眼睛睁得很大,却没捕捉到第二次的诀别。
典沉默着操作悬浮椅离开了,没给他任何质问和愤怒的机会。
“典!”
蛙惊叫着弹起身来,周围是寂静无人的黑暗,这一层楼又是只亮着自己的工位。他下意识地看朝旁边,又为自己的奢望感到好笑——他竟然期待着一个离开了十年的人,仍旧在他身边的工位里、只不过是没点灯而已。
瞥了眼时间,清晨六点。人造光刚刚擦亮落地窗外的远街,再过两个多小时,就该有人陆陆续续进入这里了。
蛙按灭了工位上的照明,轻车熟路地取掉后颈上的芯片,朝着外面明亮起来的街道跑去。这不是什么复杂的动作,只是人类从在草原上第一次站起来就会的动作,迈开双腿,保持平稳的呼吸,匀速地奔跑而已。
如今的他,作为人类,既不需要追逐羚羊,也不需要赶走狼群,却仍旧在奔跑着,哪怕毫无目的,他也在奔跑着……
如果,如果硬要说目的,那大概是为了珍重她留在自己身体里的遗物、不辜负她延续下去的生命。
然而每一天清晨的奔跑,都让他更加地想念她,也让那喜悦又恐怖的梦魇更加地深刻起来,以至于他从未注意到,有人跟在他身后奔跑、有人像她一样留在工位一整夜却没有点灯。
蛙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分散她占据着的位置和分量,于是,他开始疯狂地从周围的面貌中寻找她的替代——同样是几段序列号的组合,怎么会有毫无相似的道理!
然而那一直藏在他身边的“相似”,却因为这一点而藏得更深了。
这一个个清晨,一个个深夜,一次次奔跑和梦魇,蛙还没找到“相似”,就已经开始忘记寻觅。他总是停留在一个垃圾场旁边,看进进出出的乙类们。他们有大人有小孩,工作的勤勉胜过自己,却也健健康康地活着。
他找到了有趣的事情,观察和想象。
“相似”找到了更有趣的事情,观察他的观察、想象他的想象。
“想想真讽刺啊,我们的约定——不要再出现我们这样的错误。”
典的声音又出现在了蛙的脑海里,但这一次,涌起的感情不是痛彻心扉的思念,而是奔向目标的热情。
——正因为会不断地产生错误,所以才是人类!人,本来就是这样(进化错误,结的果)!
——现在人类走了那么远,终于恐惧(进化)了,想要停下了!
——而唯独这(进化),是万能的人类,做不到的!
终于,蛙在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诞下了他瞒天过海的“错误”——没有任何人觉得这个乙类的基因代码有什么问题。
——大典人为。
——她到了该给自己取名字的年龄,会让别人这么称呼自己吧。
蛙欣慰地想着,带着安详的笑容离世,被这个理想世界归入了自然死亡的行列。几年之后,“相似”也走上了同样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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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告!214、520房的乙类越狱!”
“警告!警告!无法和外部系统连接!”
“警告!警告!警告!治安维护者全数瘫痪,请警员主动出击!”
四壁纯黑的房间,红灯闪耀的信号,黑制服、白手套的人们忙作一团。这些年轻的乙类和年长的甲类,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迷宫般的局子里乱转。光学投影的引导图标指示得乱七八糟,不时就能听到左边和右边的搜查队在前边撞得哇哇直叫。
很快,刺耳的警告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亮的女声和厚重的男声。
“在此,我们代表所有痛恨这理想世界的人们宣言!”
“塔尖,终将陨落!没有人,能永远看着我们!也没有人,能夺走我们从彼此身上获得的感动与快乐!”
“荣耀归于‘人’,而非‘数’,我们代表‘人’,在这里赦免所有被‘数’囚禁的罪人!”
声音坠地的那一刻,无数的囚门哗啦啦地打开了,囚犯们欢呼着、雀跃着,挥动拳头和拿着麻痹棍的警员扭打在一起。他们虽然手无寸铁,但他们前赴后继、人数众多。加之警员手里的棍子突然没了声息,变成了普普通通的铁棍,囚犯立刻获得了压倒性的优势。
他们冲到牢狱的高墙前,那没了电流噼啪作响的墙被一推即倒,敞亮的人造光白茫茫地泼洒下来。
“终究又回来了,这最大的牢狱。”
“嗯,走吧,我们还要去推倒它的墙。”
大压低了帽檐,牵着和她“相似”的虫,混在人群中走远了。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