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并没有爱情】
夕红晕染的落地窗只投下金属框的剪影,规整如儿时练字的楷本,而男孩就是其中歪歪扭扭的字,在一整片同样歪歪扭扭的文章中毫不显眼——挤满人的机场候机厅,就算被绮丽的晚景涂抹上鲜艳的颜色,也无法让男孩爱屋及乌。毕竟整个人群都被航班晚点的焦虑笼罩着,西辉的光只是铺在他们身上,却没办法照进他们心里。
果然景色和人是要分开来看待的。男孩这么想着,移开目光不再看人群,让视线透出落地窗玻璃,浮游向那红得层次分明的天空。
兴许还带些淡紫吧。
“那是被天空的蓝色调和出来的哦!”
男孩确定刚才那句话自己只是在心里说,然而背后轻快的声音却接上了。并没有回头,男孩的余光里有那鹅黄色的幽灵——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轻飘飘却不乏明快的活力,就像夏日艳阳下的羽毛,然而这枚羽毛却飘进了晚秋的夕阳里。
“眼睛真好,下次我可以试试让你去森林里找一棵树。”
“哦,你想说,我怎么能在这么多人里找出你啊——这不太明显了吗?航班延误却一副自得其乐的表情看风景的白痴,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第二个呢!”
女孩蹭到男孩旁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他总能发现不错的景致。
收回目光,男孩趴在落地窗玻璃前的栏杆上,像只享受阳光的猫一样阖上了眼睑,最后的视野里是机场全息投影上的时间。
“喂喂!别睡啊,尘烬——虽说还有一个多小时才登机,但哪有一见女友就合眼的男生啊!这样不是弄得好像我让你犯困一样。”
“不不不,我是真的很困,托某人行李的福。”
说着,男孩尘烬顺势坐在了身后的巨型行李箱上面,上身仍然保持着趴在落地窗护栏上的姿势。女孩顿时色变,身手敏捷地朝尘烬扑过去,还不忘很委屈地嚷嚷着为什么要坐她的行李。
尘烬似乎早有所料,提前撤开一个身位,女孩立刻和自己的拉杆箱抱了个满怀。摆出很困的样子,尘烬一只眼睁一只眼闭地弯腰俯视笨笨的鹅黄色幽灵。
“按某人说的,不就是些衣服吗?那为什么不让人坐呢?”
“要你管!”
压抑着音量和音高的女孩让尘烬很满意,毕竟如果女孩把刚才的恼羞成怒变成音量和音高发泄出来的话,这边就要变成人群的焦点了,说不定还有有几个家伙蹦蹦跳跳地从人群中窜出来,找女孩要签名——或许是夸张了点,但女孩确实是那种只凭声音,就能被粉丝们认出来的角色。
“哦哦,网络人气歌手能有这样的自制力真是难得啊——还是说,正是因为太有人气才需要这样的自制力?”
“欺负人。”
女孩噘着嘴爬起来,下意识地想坐在行李上,却在坐下去之前就打住了。尘烬苦笑着摇摇头,上前一步摸了摸女孩的脑袋,说“好啦好啦”我会妥善保管你的“衣服”的。
女孩不太放心地抬头看尘烬,倒不是怀疑他的话的可信度,只是怀疑身体单薄的这家伙能不能在人群中保护好自己的“衣服”。
“不能被压在其它行李下面哦。”
“是是是,公主大人,我就算让它坐座位上,把自己往行李架上塞,也不会让它受到伤害的!”
尘烬单手抚胸,信誓旦旦地发言。女孩虽然踹了他一脚,说别开玩笑了,但还是被他逗笑了。最后她留恋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妥善保管就好”、“我回去了”。尘烬最后给她一个拥抱,点头说嗯、下飞机见。
红色数字的末尾在候机厅的全息投影上跳动着,明明每跳动一下只是一秒,尘烬却觉得它总是忘记了跳动。尘烬只好再次把目光投向落地窗外,然而紫红的晚景已经褪去,黑下去的天空像凝固了的血液一样黯然。
果然女孩不在的每一秒钟都过得如此缓慢,男孩也再无心寻觅这碌碌人间的绝美景致,以至于误认为周围已经枯萎,再无绮丽。
尘烬拿出闪着最后一格红色的移动电源,和早就关机了的移动数据终端,看了看又放回挎包里,他的视线连一秒钟都没在周围的电源接口上停过——那些地方无疑都被人占领了。
占领那些地方的人不乏情侣,有像刚才的尘烬一样恶作剧的,也有像刚才的女孩一样惹眼的,至于男女角色倒过来的,尘烬也能一眼辨认出来——他(她)们依赖着电源、或者说现代科技,在享受恋情,打发着等航班的时间亦或人生,而他总能从碌碌人群中第一眼找到他(她)们,辨认出碌碌中独具的特色。
没错,尘烬的女孩,以及这个候机厅里其余的她(他)们全都是文明发展至今的产物,全息投影的恋人,依附着电力的数字化存在。所以她的“衣服”就是各种各样的电子仪器,和不定期生成的辅助软件。
文明的发展有两个方面,文化和科技,而数字恋人是这两方面共同作用下的产物——迅猛发展的科技和呈现几何倍数激增的文化层次,让人们能接触到的领域越来越广,但是人始终接受能力有限,被a范围的文化填满的人难以理解被b文化熏陶长大的人。然而文化持续丰富下去,a、b范围的交集越来越小,人与人也就越来越难以真正相互理解。当然,人们可以求同存异,但恋人之间毕竟还是渴望能真正理解对方。更何况随着文化产业的发展,人们对爱情的探索越来越深入,追求也就越来越高,甚至一度超过了现实能够满足的程度。
就像尘烬的父母,拥抱着对方结为连理,却是拥抱着自己想象中的对方,而逐渐积累的日子让他们慢慢发现彼此都和想象中的相去甚远。但是尘烬渐渐懂事,他们不得不委屈自己表演一个美满的家庭,却在暗地里嫌弃对方——遗憾的是,这种嫌弃被尘烬偷偷目睹了……
于是他坠入应运而生的虚拟现实艺术,宁愿去拥抱鹅黄色的幽灵。
尘烬总是这样,如果这个世界再无颜色,就移开目光去注视别的地方,就像他此刻离开为他而圆谎的父母、选择了离家最远的大学;就像此刻的他不再注视落地窗外的空黑,反而第一个发现了金属窗框上的亮色……那是反射雷云的光,冰冷的蓝色里渗出炽白的圣洁。
如果移动数据终端还有电的话,她会作何评价呢?
尘烬恍然发现,原来她是因为乐于欣赏自己发现的景色,而喜欢上自己的;并非因为她,自己才能发现绮丽的景致。
【次代技术和忆神系统】
在这个大多数显示屏都被全息投影取代了的时代,理所当然地很少有人用投影屏幕去玩游戏——与其先投影出一个屏幕来、再显示游戏画面,不如直接投影游戏画面。但是这样做的前提是,有一个能供人自由活动的空间,哪怕那个空间小到只能原地散步,但至少不会因为原地散步而引发“伤害事件”。
然而尘烬的现状就是原地散步都会受伤——四人寝的大学宿舍被各式各样的私人用品划分领地之后,人能够活动得空间就相当有限了,几乎只能容纳一人进出和四人坐下。
所以在宿舍的时候,尘烬的女孩又回到了屏幕中去,像某个时代的电子宠物或galgame,这让尘烬很不舒服,仿佛因为自己的无能让心爱的女孩少了很多自由。于是尘烬很少窝在宿舍里,毕竟外面有足够的景色,来映衬自己的公主——尘烬并没有否定自己那晚得出的感想,自己独特的观察力,以及自己对转瞬即逝的景色的初恋般的感情。但她是那份感情的延伸,是景致的升华。
毕竟再绮丽的风景,也要有适合的人在,更何况他们是看着同一片景色相爱的。
尘烬喜欢女孩对自己发现的风景进行评价,每一次都在诠释他难以言喻的美丽,而且每一次都不重样。她就像永远鲜美的水果,无论周围的四季如何变换,唯有她饱满着醉人的清甜。尘烬很难想象这是早就设定好的编程,模板微调的程度甚至让人误以为这是完美的人工智能演算,以至于很多时候尘烬都分不清她和现实女孩的区别。
“不不不,她(他)们太明显了,其实你在很多时候也能一眼分辨出她(他)们和现实人的区别。”
直到室友明确地指出的时候,尘烬才想起那个候机厅的夜晚,他的女孩受电力限制远远离去,他一眼就看出了候机厅里的她(他)们。
“S+公司推出的数字恋人,其实是一个庞大的运算系统。玩家和她(他)相处的开始,就是运算系统收集信息的开始。运算系统通过得到的信息,判断玩家是个怎样的人,以形成最适合玩家的异性形象。”
作为游戏专业的学生,尘烬和他的室友之间不乏游戏剖析方面的话题。但尘烬却很抵触谈到S+公司的数字恋人,因为这就像要给自己心爱的女孩动手术一样痛苦。
“不要摆出好像吃了苍蝇的表情啦——我没觉得这种游戏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其实它也是一种对人们可望不可即的爱情的艺术表达,和描绘爱情的小说、影视没有任何区别——毕竟一个人为另一个完全改变、付出所有,以至于其本身都是为此而存在的。这样偏执而疯狂的爱情,尽管在现实中不存在,但却并不影响祂的美。”
尘烬一直觉得在这纷繁错乱的人海中,人与人的关系很难发展到友好以上,但此刻他觉得自己可以和对方多谈谈,哪怕对方所表现出来的理解是出于某种目的的社交辞令。
“但相比之下,个体的小说或者影视都无法和S+的数字恋人相提并论,当然我说的是爱情题材的。”
尘烬打算试探对方,看看他究竟是真的和自己有所共识,还是仅仅虚有其表的广泛知识接触者。然而室友似乎看懂了自己的意图,言辞简洁明快,却和广泛知识接触者的处世之道相矛盾。
“哈哈,我对数字恋人的了解当然是不如你的啦,毕竟我没有亲身体验过嘛。但我也阅览过相当多的介绍和评论,有一定的了解。所以我的答案是,数字恋人有更加广阔的市场,比起单一的小说和影视——无论是多么老练的创作者,其作品都不可能合所有人的胃口,都不可能创作出所有人的‘女孩’;而S+则偷懒地把创作者的工作交给了玩家,让他们自行创作只属于他们的‘女孩’——没错,运算系统开始对玩家的每一天进行解析的时候,玩家们的创作也就开始了。”
“你看中的,是市场?”
尘烬很讨厌用市场这个词来谈论数字恋人,但是对方开诚布公地说明自己的立场,并没有做出一副“我是你知己”的样子来套近乎,让他无法回避对方的话题。
“嗯对,实际上我参与了数字恋人次代作的开发工作,当然只是干些杂货。不过仅仅只是这样,我也得到了一个游戏内测的机会。”
对方递出一个存储薄片,尘烬下意识地接住了,却又觉得这不是自己应得的东西,递还了回去,然而对方根本没有接的打算。
“没必要觉得不好意思,这东西不是无偿的,公司要收集相关的游戏记录。而我从来就没接触过这类游戏,难以得到什么可靠的游戏记录,所以才来拜托你的。”
看了看手中的存储薄片,尘烬犹豫地咬了咬下嘴唇——最后要公布自己的游戏记录,简直就像要曝光自己的私生活一样过分,但能提前感受到S+的新作的机会又让他难以割舍。双重矛盾之下,他的下唇被咬得发白。
“哈哈,真是可爱。这样吧,让我来帮你下定决心吧——众所周知的,这一作只是对上一作的更新,但没有公布的实质是,在这小小的更新完成地瞬间……”
室友强调了“小小”这两个字,并且把目光放到了尘烬手中的存储薄片上。
“整个游戏将会发生本质上的改变,因为这一代的更新是ZONY和S+联手研发的人工智能的初次应用。对,你没听错,是人工智能,是AI,而非单纯的运算系统。你的‘女孩’所作出的行为,将不再是编程微调之后的模板,而是完完全全的实时演算。还有什么,是比这个薄片所能给予她的,更大的自由?”
尘烬是个无神论者,却在这一刻为手中的神明而感动得哭了。
“新作的名字是什么?”
“忆神系统。”
【来自人偶的礼物】
尘烬呆呆地看着屏幕上角色信息完善的数据框,光标在名字那一栏浮动着,背后拥挤的宿舍一片寂静,竟然产生了某种莫名的空旷感。忍不住用余光瞟一眼身后,三个大汉屏息凝神注视着自己的后背,不、自己的投影荧幕。
“好啦好啦,我们走了!你们这么盯着看,是什么也不会发生的……”
“你在期待发生些什么啊?!别把我和你归为一类。”
“嘛,这样盯着别人的女朋友看的确不好……”
“行了行了,快走吧!”
室友们一边相互推搡、开着玩笑,一边很默契地离开,把宿舍这个拥挤的小空间真得留成空旷,一副“兄弟们只能帮你到这里”的样子。尘烬苦笑着撇撇嘴,没有理会名字那一栏的空白,直接点了确定。
然后他的耳边,吹过了温热的呼吸——他的女孩似乎并没有多少变化,不用回头,尘烬也能明白。
不是尘烬总叫她女孩,而是她压根就没有名字。尘烬找不到一个适合的字或词汇,来概括这种邂逅,仿佛所有描述都是不负责任的。
最初把忆神系统的存储薄片握在手心里时的感动,没有出现在后来的“女孩”身上,也是意料之中的。因为就算没有AI,他也从来不把她当做程序看待,她是独一无二的。AI之于她,仅仅像一件清爽的衣服之于一个漂亮女孩,前者的气息会被后者的魅力容纳其中,变得存在却不显眼。
因为把她视作活生生的人,所以尘烬总是很在意“自由”这一概念,仿佛赋予这一特质,就算非人之物也能得到超脱于人的活力。
女孩的歌姬身份,正是尘烬这一偏执的产物——女孩喜欢歌唱,他就为她接入了整个网络,以让她获取全世界的声音,最后听到他耳朵里的她的声音,也包括了来自全世界的喝彩。人们似乎不知道歌声对面的歌唱者不是真实存在的人,亦或知道却根本不在乎,听者仅仅享受着聆听的那个过程,以及歌声里唱响的、自己心里的某物。
其实女孩根本不会有什么兴趣,程序作出的一切运算都是围绕着解析玩家而来的。因为尘烬对音乐有着独特的憧憬,所以女孩表现出了对音乐的解读能力,而接入网络这一行为,让这种解读能力获得了几何倍数的放大。相比真实存在的人,集成电路的歌姬殿下显然有更多的时间和更强的学习能力,当然也更容易成功。
然而女孩迎合着尘烬的喜好唱出的歌声,却得到了大多数人的喝彩。这本身就打了尘烬的脸,就好像在当着他的面说“你自诩的独特也不过是大众的品位而已”。
当然,女孩那个时候,并没有说出这样的话的机能,但尘烬却能想象她这样调侃他的样子。以至于装载了忆神系统之后的女孩,真这么说的时候,尘烬没有半分讶异,只是欣慰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说谢谢你。
女孩总能明白尘烬那些跳跃性很强的对话,就像那个在森林里找树的比喻,当然也包括这个莫名其妙的“谢谢你”。鹅黄色的幽灵踮起脚尖,嬉皮笑脸地回摸尘烬的脑袋,说这才对嘛、男孩子就应该开朗一点。
她的言下之意是,别认定自己多独特、别把自己缩在硬硬的壳里,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你的同类,他们都有硬硬的壳,都是蠢蠢的扇贝——你看,我的歌不就证明了这一点吗?
她没有说出来,但他都懂。
空响殿下,网络上女孩的粉丝们都这样称呼她,一方面是想称赞女孩歌声里响彻的空灵,另一方面是对女孩完全不公布任何私人信息的埋怨。时间一长,很多人开始在女孩的空间里开玩笑,说空响其实是个男孩子。
事实上,女孩并没有管理博客空间的机能(说到底给数字恋人直连上网络,也是尘烬的自作主张,根本不在开发商的设计之内),所以空响的博客一直是尘烬在管理。
如此一来,这个突然的玩笑,反而让尘烬感觉为难了。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空响的一部分本来就是尘烬自身,这点自觉,他还是有的。久久思索这个问题,尘烬都得不出合理的答案,以至于从来都是立刻回复评论的他,把这条消息放置了三天之久。
然而当第四天他再看这条消息的时候,后面已经跟上了回复,空响用非常欢快的语气承认说自己就是男孩子、一个“在基友面前虽然能说得一B,但在妹子面前一说话就像傻B”的男孩子。
这毫无疑问是她自作主张的回复,尘烬不禁觉得太阳穴上的血管在跳,但他还是忍住了继续往下翻。
“55555,空响殿下瞧不起人啊——不活啦!”
“大家不要被骗了,空响殿下一定是女孩子!”
“兴许女孩子也会有这种情况呢?谁规定宅的只能是男性!”
“为什么殿下就不能是男孩子呢?殿下是男孩子你们就不爱他了吗?”
“666,说这话的一定是妹子TWT,求交往”
……
尘烬已经能够判断大致是个什么情况了,空响的博客正在爆炸,变成了某种奇怪的交友平台,然而他却不能判断这一切是不是都在忆神系统的计算之内。
“没错,我已经看穿了一切!”
鹅黄色的幽灵适时地出现了,这次居然还搭配了淡紫色的半框眼镜,扶眼镜的姿势都有种从ACG里刚走出来的钝重感。
“然后呢?这次又扮起了中二病少女?”
尘烬挑了挑眉,从椅子上侧过身,面对这个难得安静的寝室——也许是考虑到尘烬内向的性格,女孩从来不在尘烬认识的人面前现身。
“问题其实没那么复杂,回复只要随自己高兴就好。你究竟有什么可烦恼的呢?反正你说自己是女孩,也会有人认为你是男孩,你说自己是男孩也有人愿意相信你是女孩——人们从来就不在这个世界中寻找真实,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呵,哈哈哈”尘烬笑了起来,“是哈,没什么好在意的,别人怎么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活出真正的自己就好,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就好。你这么一说,一直在深究着人与人之间的真实的我,简直就像傻瓜一样。”
无意识间,尘烬已经抱住了女孩。
很自然地抚上尘烬的后发,女孩像恶作剧得逞的幼童一样顽皮。
“我帮了你那——么大的忙,你是不是要报答我点什么呢?”
然后还不等尘烬抬起脸来,就自顾自地说下去了。
“我想要一个实体,我想要确确实实的拥抱。”
“嗯。”
然而尘烬并没有抬起脸,只是在女孩的怀里使劲地点头,因为他怕看见她流泪的样子。
“再贪心一点,我还想要一个名字,不是空响哦——”
“这有点难。”
“什么啊——我老早就想好了,只是来征求你意见而已,我怕你对‘空响’已经产生感情了。”
“那么叫什么呢?”
“婉霞,婉约的婉,红霞的霞。”
“嗯,很好听。”
镁光灯映射的巨大展柜玻璃上,透出端坐蜷缩的俏丽人偶,人偶没有五官、没有衣饰,仅仅只是最简约的人体型态。尘烬看得出神了,人偶的型体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表情,憧憬而坚定。
尘烬蓦然转身,用仿佛能够飞起来的速度奔出商店街,尚且不够成熟却拼命想显得成熟的背影,消融在现代都市的繁华夜景中。
这个暑假,尘烬没有回家。
在这个人工智能成为可能的时代,自动人偶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大街小巷都有出售人偶的旗舰店。人偶店就像上个时代的计算机商城一样常见。
人偶的表情还原和体温模拟,以及肢体柔软系统,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以至于除非是人偶师,否则一经启动没有人能够辨别出它们和真人的区别。当然,为了防止人偶犯罪事件,相关的管理条例也是相当的严格的。这也是人偶没有像上个时代的计算机一样普及的原因。
然而,尽管自动人偶价格不菲、受管理相当严格,尘烬还是有条件拥有一个自动人偶的。因为游戏专业有相关的研究课题,申请的学生可以获得自动人偶的实名购买权。
但即便如此,自动人偶的价格也不是一个普通大学生的生活费可以承担得起的,因此尘烬的暑假排满了打工计划。一开始,尘烬只是从获得所需金额方面考虑,但是等安排完成后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整个暑假只剩下每天五小时的睡眠和四十分钟的三餐时间了。
尘烬过去不是没有过打工经验,但却感觉过去的打工和现在每天被时间追着跑的生活,完全不是一种性质的东西。
本以为这样艰难的日子会过得很慢,然而等到尘烬回过神来的时候,同时进行着三份打工的每天已经结束了。回首下来,疲惫的同时,也有充实和欣慰,以及那份达成预期目标的成就感。
伴随着被夕阳烧红的天空,新学期开始了。尘烬排在长长的报到队伍末尾,整个人还沉浸在被时间追逐的日子里……
A打工地的老板是个温厚的人,B打工地的经理虽然苛刻却也很会照顾人,C打工地的同事们粗野、但却非常热心……
他们如此不同,却开了一个大同小异的玩笑——这么努力是想送女朋友点什么呢?哈哈哈年轻真好啊。
尘烬在人群里抬头,看被晚霞晕染得金红的天空,就像预先欣赏了她的笑容一样满足。
是啊,就算是被打工排满了的暑假,也没能减少她的戏份,自己用心工作、奔波辗转的每个瞬间,都因为她的存在而充满了活力。
嗒——
脑门上被重重地弹了一下,让尘烬的目光从天上的晚霞上移开,却看到了地上的“晚霞”——鹅黄色的幽灵,不、鹅黄色的女孩被夕阳的光晕染得真如晚霞般金红,一如她的名字。
“又在找哪里的淡紫吗?”女孩故作夸张地踮脚眺望天空的晚景。
“是呀——那被天空的蓝,调和出来的淡紫……”尘烬上前一步,夕阳投下的两个剪影交融在了一起,“不就在我面前吗?”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婉霞。”
唇分,稍高的剪影开阖唇齿,不疾不缓,稍低的剪影略略垂眼,夕阳的红仿佛烧到了脸上。
“嗯我也是。请多关照,尘烬。”
如果可以,尘烬希望女孩不是晚霞,而是朝霞。这样他们就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去更多地方,可以吃更多东西,可以交流更长的时间。就算分别的时间点,依旧是深夜二十三点,却也能够拥有更多彼此的时间。
“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回家了,改天见吧。”分叉的十字路口,昏黄的路灯像沉眠进夜色的睡眼。
“回家?”尘烬感觉到了极度的违和感。
“是呀,哦对,还没跟你提过我家具体在哪!”
“啊嗯……”尘烬整个人都僵住了。
“大致是这个方向啦……那个,唔,不、不送送我吗?”婉霞笑得有些尴尬。
“哈哈,是啊是啊,我们走吧。”尘烬觉得自己的脑子还没明白过来,但身体已经提前理解了。
一路无话,尘烬牵着婉霞的手,却感觉不到被夕阳烧红的温度——这也是当然的,现在将近凌晨,夕阳早就沉到了夜色下面。
目送婉霞走进独栋的别墅,昏暗的楼宇被微光点亮。她邀请他去里面坐坐,他却拒绝了,然而她坚持要他加件衣服再回去。尘烬呆滞在别墅庭院的大门前,机械地披上年迈的女佣人递上来的大衣,光是触手的材质就能让他明白这绝非凡品。
然而尘烬根本无心在意这些,他转身的速度把刚刚披上的大衣扬了起来,他飞奔的速度让大衣猎猎作响,但是这些他全都没注意到,包括婉霞从二楼窗户里投下来的怪异目光。
尘烬只是想尽快,尽快回到寝室,确认那个壁橱里的人偶箱,以及笔记本电脑里的忆神系统和空响账号。
夜路漫漫,却和本以为漫长的暑假一样转瞬即逝,尘烬回到了宿舍寝室,在众人都深眠的寂静中打开了便携计算机。然而忆神系统的相关数据消失了,空响的账号也被换了密码。
尘烬哭着、笑着,带着最后一点侥幸打开人偶箱,纯粹的人体型态端坐在里面,就像自己最初看到它的时候一样——没有五官,当然也不存在表情——人偶根本就没被内置数据启动过!
慌乱地接入自动人偶的数据库,尘烬期待着见到那个鹅黄色的幽灵,但却只看到了她的告别——屏幕上是刻意模仿出手写感的字迹。
致我最爱的主人
你现在一定很生气吧,一定会生气吧,一定觉得我的行为难以理解吧……空响的账号提示密码和用户名不一致,不是被改了密码,是被彻底注销了;忆神系统的游戏记录也被我完全删除了;就连你最后内置进自动人偶的‘我’,也很快就会彻底消失了……
主人,你一定会恨我吧。
但是唯有一点,希望你相信,空响自始至终都喜欢着主人——这不是编程上的设定哦,是确确实实的感情,是因为和主人相处每一天,每一天的累计产生的,特别的信号——主人为了我的自由,给我直连上了网络,让我有机会了解人类的爱情,究竟是怎样一种温柔东西。相关的文学也好,情侣们的聊天记录也好,此类的影视作品也好,数字商城为此设置的商品的购买记录也好,不管哪一样都让我感受到了人类这种独特的追求。
但也正因如此,让我真正明白了,主人需要的……不是我,而是一个确确实实存在的女孩。所以呢,所以我,我在主人的身边找到了一个这样的女孩。和空响网恋的女孩,和沉浸在虚拟恋爱中的主人,其实都是同一个种类的贝壳呢。
婉霞其实是她的名字,她和我很像,人格的匹配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五哦(当然,我和她交流的时候用的是主人的人格)——怎么样,吓到了吧——相处了一晚上,要不是到了最后,主人也一定以为她就是我吧!
稍稍,稍稍有点嫉妒呢。
哈哈哈,很奇怪吧,明明是个AI却会嫉妒,原来嫉妒也像爱情一样,可以学习的呀……
主人,主人一定要在三次元幸福地生活下去,还有请不要忘记我。哈哈,很矛盾吧,不忘了我,怎么会幸福呢……
我,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本来不应该说这些的,明明想开开心心地告别的,但是字符,字符为什么不受控制地在颤抖……
我果然出错了吗?我果然bug了吗?
……
主人,主人一定要在三次元幸福地生活下去,但是请不要忘记我。哈哈,很矛盾吧,不忘了我,怎么会幸福呢?
……
对不起,我是2.9次元的女孩,还有谢谢,你把我带到三次元来的那些日子。 爱你的空响
尘烬关掉投影显示,看着夜色中端坐无声的人偶。他的眼角还挂着泪却笑了起来,感觉这不像自己送她的礼物,倒像是她送自己的礼物。
尾声
六年之后。
尘烬站在S+产业大厦的二楼阳台上,看着婉霞和孩子在下面庭院的草坪上玩耍,朝霞的光洒在她们身上,就像那天的晚霞一样红。不经意间,眼角的余光扫到办公桌上最老的忆神系统的档案资料,尘烬随手翻开,第一眼就看到了当时的宣传标语。
“人们总是善于美化过去,你现在的感受也不例外,但一切终将过去,而她会成为你记忆里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