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晚都没有睡着”

——我一直想说一次这样的话。

这种朦胧而令人可能想入非非的话语带着别样的魅力,在日渐娱乐化的现在简直是对无产加班者悲惨夜晚的绝妙粉饰。

但我并非是悲惨的加班无产者,这并不是说我有着充满人性释放感的美妙夜晚。与之相反,我现在甚至更希望自己昨晚沐浴在月光下,和文件小山相爱相杀。

但很可惜,猎魔人并没有什么机会批阅文件到深夜。

创作源自现实,正是因为我缺乏加班的经历,我的大脑才没办法蒙骗我的颜面。

于是乎,我现在只能靠在餐厅角落的椅背上,被迫感受与硬物亲密接触一夜后特有的酸痛感。

顺便还在考虑要不要用折曲术式跑到什么荒无人烟的地方去。

不,我的思考其实更简单

——我昨天都干了啥啊!

强行让美少女留宿。先不提无法抑制的面部发热,只要伟大的雾阳神女殿下小口轻启,王国中央监狱的大门就会欢快地为我敞开,并派出那群无私的公仆以特产格斗术欢迎我的到来。

很棒,我十有八九凉了,在社会意义上。

我无意识地将视线瞥向窗外,在林绿与海蓝交融处之上,效应空塔那巨大的身影正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这种乳白色的雾气给人一种太阳早晚会出现并将之驱离的感觉,正如这个领地的名字那样。

现在大概是早上六点左右,渔获镇正在从昨夜的被窝中醒来。现在是商店已经开门,但顾客还没来得及起床洗漱的时间段。

灯油。从我那堆努力想忘记的羞耻记忆中,我抢救出了这个词。

“明天陪我去买灯油。”——我是这么对焦桐堂小姐说的。

所以我还是要完成这一约定,不然情况只会更尴尬。

至于附赠回忆起的强制留宿部分,还是请大脑同志尽快忘记吧。

于是我忍着变得更严重的腰疼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在徒劳地骂着过去的自己干嘛不买个躺椅的同时向客人的房间走去。

我家餐厅其实在在客厅的一角,以半开放的设计占据着一扇重要的采光窗。如果硬要算大小的话应该有十几平米,厨房已经与餐厅融为一体,因此在餐厅活动的话有时还要小心些以防撞上壁橱。

离开餐厅,左转后就是通向临时客房的走廊,在走廊尽头是通向二楼以及阁楼的楼梯。我的房间曾在二楼,但现在那里已经成了不能见人的杂物间与实验室。现在姑且当二楼不存在吧。

这个走廊上只有两个门,稍远些的那个是我父母的房间,更近的那个是我姐姐的房间,也就是所谓的临时客房。

在我被推荐进入帝南大后不久,我的家人就搬去海门领了,所以现在家里只有一时兴起住在这里的我。

有一位曾经是我学生的少女正暂时和我同住一个屋檐下,每次意识到这个事实都让我有些心慌。

但一想到强制让对方留宿的是我,这种心慌就变得可笑起来。

于是我放弃思考般拍了拍头,伸手抓住了门把手,几乎是习惯性地直接打开了门。

然后我看到了,不知为何让人心生暖意的光景。

以采光窗外的乳白色远景做铺垫,在木色的墙壁与零散家具的环绕下,银发少女正毫无防备地侧躺在床上。

那头神女特有的银发如丝绸般铺散在枕头上,延伸到被子下,完美地诠释着少女长发所特有的美感。

她只是解开了衣服上的皮革装备带并脱下了作为外衣的黑色连帽斗篷。被白色丝制衬衣所包裹的纤细双肩露在被子外,给人一种不合年龄的性感。

与整夜折磨自己与腰疼斗争的我不同,琴笙轻轻合起双眸,双肩缓慢而有节奏地顺着呼吸一起一伏,看起来毫无在成年男性家留宿的紧张感。

这令人怜爱的睡姿甚至让我不忍心叫醒她,如果把一位艺术家放在这里,恐怕他也会有同样的感受。除此之外,他很可能会灵感爆发,整日奋笔疾书。

但理性告诉我必须现在叫醒她,如果等到太阳高升,晨雾散尽时再带她上街,凭她这鲜明的特征,暴露身份的可能性只会大大提升。

琴笙一定不想再回到封平的官邸中,至少现在不想。

我走近那张曾经朴素无华的简朴床铺,绕过床边的棕色长靴,俯下身去。

虽然少女的面容仍是那个我熟识的学生,但发生了巨大改变的发色还是给了我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就像是在叫醒其他人一样

我甩了甩头,抛弃杂念,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到少女肩上,轻轻晃动起来。

“到时间了,焦桐堂小姐。”

我已经紧张到满口敬语了。

少女也回应了我的期待,轻轻半睁开双眼,搭配着似乎在发光的长睫毛,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

她稍稍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朝向另一边,看着窗外。

正当我鼓起勇气准备再次开口的时候,少女开口了。

“……这段时间第一次睡这么熟……”

似乎是刚醒的缘故,她的声音比平常轻柔的多,让人耳朵都有些发痒。

随后,她伸手抓住了被子边缘,把被子盖到了到自己鼻子的程度。含糊不清地开口道:

“……分钟。”

我稍稍皱起眉头。

“什么?”

“……等我十分钟。”

“你想赖床吗?”

我是说过她缺乏紧张感,现在看来这不是缺乏,简直是“毫无”。

明明我一晚辗转反侧,她却在这里轻轻松松毫无压力地赖床。不公平,这太不公平了。

被子下的少女有了动静,在被子表面的一连串地质运动后,琴笙重新转向了我这边。

她用仍然是睡意满满的美丽双眸看着我,开口轻声道:

“教授是想看女孩子更衣洗漱的变态吗?”

还是那种轻柔细腻的声线,只是内容带着前所未有的杀伤力。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自然而然的走进少女的寝室,像对待姐姐一样以直接的身体接触唤醒对方。

我咽下脸上泛起的热意,做了最该做的事

迅速倒退退到门口抓住把手拉上房门退到走廊。

“我在客厅等您。”

——抛下这句话后,我便逃之夭夭了。

※※※

不同于其他人,琴笙的速度出奇地快。

虽然她说了是十分钟,但刚到七分钟,我就听到了房门开启的声音。

随后,全副武装的少女就已经站在客厅入口处了。

黑斗篷被重新披在她身上,颇为遗憾地遮挡着少女的身姿。在她叉起的左手臂的支援下,挂在衬衣上和裙子腰带处的皮革装备带凸显着琴笙的与众不同。

那个收纳架构仪的琴箱被她像剑一样挂在腰际的固定带上,为少女创造出一股别样的英气。

除此以外,她并没有把斗篷帽子拉上,任凭那奇幻的银色发丝在轻淡而若有若无的早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记得你说过要去买灯油什么的。”

琴笙仿佛放弃般把刚才一直在头发上进行复杂运动的右手放下,把像是皮筋一般的东西放进裙子口袋里。

“准确点说的话不只是灯油,还有其他需要采购的东西。”

面对琴笙诘责般的话语,半躺在客厅软椅上的我如是道。

“是吗……”

她边打着可爱的哈欠边走进客厅,在靠近玄关的地方伸了个懒腰。随后扭头看向我,继续道:

“要去镇子中心吗?”

我能看出那双眼眸里仍未消散的困倦感,我并不是侦探,但就连我也能看出来她有几天没有好好睡觉了。

回来让她睡上一天好了。

我一边想着这种如同父母般多余的关怀,一边忍着腰疼从软椅上坐了起来。

“是啊,这个镇子虽然很小,但也是五脏俱全的。”

活动起来的腰关节发出了老年人的声音,让我尴尬地皱起了眉头。

还好琴笙没有在意,只是自顾自地继续问道:

“镇子中心有警察局吗?”

……我刚才在“还好”个鬼啊。

听到了警察局这个词,我不禁汗毛倒竖。

我甚至下意识在脑中翻查起我这一生来可能的违法记录,只可惜脑子不争气,我只能回忆起近来几天的记忆。

回忆分析的结果是,昨天晚上我让一位少女强制留宿了。

而这位少女正是现在正以略显疑惑的眼神看着我的焦桐堂琴笙——雾阳神女殿下。

“那里没有警察局吗?那就没办法了,原来还想想办法查一些档案来着。”

我松了口气,看来琴笙并不是想向警局报告我的冒犯行为。

话说回来,警察局的确也不在镇子中心。于是我顺便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是的的确没有,警局在对外沟通的主要大道上,在邮局附近。”

在说话的同时,我已经完成了走向玄关,打开家门的动作。

随着大门渐开,围绕渔获镇的潮湿气息也迎面扑来。

还不适应这种感觉的琴笙把斗篷帽子拉了起来,看来她不打算在木屋外透露自己的身份。

“啊对了。”

在我家的两层小木屋门口,我扭头看向跟着我后面还没来得及出屋门的少女,指着她腰际的那个架构仪容器。

“把那个东西放家里吧,反正马上就会回来,带着挺重的吧?”

“欸?”

琴笙歪了歪头,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她似乎有些出人意料的……可爱。

“放玄关就可以,这边治安挺好的,附近都是互相认识的人,有陌生人来了都能看出来。”

如果说我现在就如同喝茶一般轻松平常的话,那琴笙的反应简直就像在品辣椒水。

她就像在保护钱包一般后退半步,从斗篷的缝隙里我能明显看出来她的双手在向收纳箱移动。

是有些难解开吗?那我直接去帮她好了。

于是乎我蹲下身去,撩开少女的黑色斗篷,不顾她的抗议声,直接伸手解开了少女腰际的那个琴箱般的东西。

出乎我的预料,固定这个箱子的扣子并不难解开。

虽然有些额外的加固部分与分散重量的多余皮革带,但整体结构并不难理解,或者说很容易解开。

那琴笙刚刚在解什么啊?

在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的同时,我已经把琴箱解了下来,放到玄关角落了。

“……果然只有你知道怎么对付我呢。”

琴笙说了莫名其妙的话。

我关上屋门,转身看向她。

迎接我的是令人心生幻想的美妙笑容。

我想提出疑问,却被少女抵在唇前的食指制止了。

……真是,不要搞这种我看不懂的东西啊。

正当我在心中抱怨的时候,琴笙已经转身走到门前的鹅卵石道路上了。

虽然夜里因为没有路灯而稍显神秘阴森,但到了白天就会发现这个地方还是充满生活气息,甚至有一些美感的。

一连串形态各异的经典绯山风格独栋木质建筑,配以红色乃至蓝色的油漆,以及各家人出于兴趣在门口布置的花坛与小菜园。

在我看来,所谓的美妙人生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每天在这种平凡美丽的家乡醒来。

但看到在这种风景映衬下琴笙的笑容,我对美妙人生的追求似乎又多了一点。

然后我就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我把昨晚已经在外衣口袋中准备好的东西掏了出来,在得到少女注意后扔了过去。

琴笙慌乱地接到了那个东西,虽然在此过程中还让它又飞起来了几次,但好歹还是有惊无险的接到了。

“这是……钥匙?”

少女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而我则以肯定的点头作为回应。

“是的,这是我家的备用钥匙。如果走丢的话就用这个先回来吧——当然我觉得肯定用不上就是了。”

“……谢谢。”

“虽然这样说起来有些失礼,但你这个感谢有些莫名其妙啊。”

少女轻声笑了起来。

“没什么,走吧,和你一起‘买灯油’去。”

琴笙转身踏上卵石路,黑色的斗篷随之在空中摆起。

“这话也莫名其妙的……”

我露出微笑简单地抱怨着,小跑着走到少女前面。

————————

晨雾不久就在太阳的照耀下淡化分散了。

渔获镇大体上以一条沿海道路为中心,如长条般沿海建设,它的城镇中心自然也在这一道路上。

而现在,站在这条领区级石板道路上远望其尽头。在低矮的小镇房屋掩映下,不远处的海岸山岭就象裹着围巾一般,只留青绿的山顶从行将消散的晨雾中钻出头来。

或许放在封平这样的大城市中,现在正是城市苏醒、街道重归喧闹的时候,但在这个生活节奏还仿佛落后一个世代的小镇,在早晨的潮湿空气中,只有几架驮马拉的运货马车停在街上。

即使走到以喷泉与花坛为中心的小镇广场上,也只能见到昨夜把自己忘在酒馆的醉汉与零星几位挂着黑眼圈的公务人员,除此从外便只有还没睡醒的红木色房屋与北方人不适的潮湿空气了。

走在我身边约半米处的琴笙似乎也被小镇早晨这缺乏干劲的精神所感染,在从那卵石路转到大道上后便一直一吉不发,黑色斗篷下露出的小口一直微抿着。

“……这里是教授出生的地方吗?”

——然后就像想反驳我一样,少女猝不及防地开口了。

“这里就是我所谓的故乡,算是唯一一个让我不会有‘啊,逃掉算了’这种想法的地方……噢,苹果大叔你好啊。”

我半开玩笑地回应道,顺便向路边正向摊位上摆水果的大叔打了个招呼,……但他那一脸惊讶的样子是什么意思啊?

在我身旁维持半米的距离,近乎算是寸步不离的少女并没有像我一样左顾右看,而是说出了一句令我稍感意外的话:

“这样啊……那我也不会辜负这个地方的。”

“不要说得这么沉重啊。”

和我满口的轻浮不同,琴笙说话时带着一种使命感,总会在猝不及防的时候给人以难以言喻的沉重。

换句话说,她身上有种不协调感,估计就是因为这一点,我对她始终放不下心。

“维菲拉?这里也有这种店吗?”

我顺着突然止步的少女的视线向前看去,这才发现在我胡思乱想时已经走到了围绕小镇广场的小商业区中。

这里有着从杂货店到武器铺等各种各样维持小镇基础商业活动的店铺。据镇上的老人说,在绯山帝国时期,旧南致领还是边缘领地的时代,镇上得到的外界新闻几乎全出自给这些商店送货的商人们。

……真是想回到那个不会因为没看报纸就被人以异样眼神相伴的时代。

我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把镇上人们聊天的内容稍加加工,转述给银发的少女。

“现在可不是过去,借助蒸汽机车与盘龙,就算是我们这种地方也有接触大城市娱乐的机会……当然他们亏惨了就是。”

我口中的“他们”指的正是现在正矗立于我面前的商铺。

独占一楼的豪气,与周围环境配合,简约又不失典雅感的木雕装饰,以及在这里少见的大面积玻璃橱窗。

这就是来自于南致城的时装品牌,所谓的“维菲拉服业”。

“很可惜镇上的人还没准备好接触新的服装潮流,卖得出去的只有传统的经典款式,也就是那种‘绯山领口’的衣服……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少女也看到了那个挂在玻璃店门上的小小金锁。

“……倒闭了吗?”

“也没有那么悲观。虽说在亏,但听人说有一位……应该说是眼光卓越的公司上层,坚信‘维菲拉’终有一天会顺应历史潮流开花结果。所以他们只是缩短了营业时间,把开门时间拖到太阳高挂的大中午而已。”

“……这样吗?”

琴笙说到底还是女孩子,果然以带着遗憾感的声线与瞬间失去干劲的双眸回应了我这种奇怪的期待。

我一边为她的反应感到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的愉悦,一边右转走上了围绕喷泉与花坛的环形道路。

琴笙颇为遗憾地看了一眼那牢固的金锁,转身跟上了我的脚步。

现在还是清晨,别说是“维菲拉”,就算是其他的本地土著店铺也没有几个已经进入到开门营业的状态,很明显,这并不是出门逛街的时段。

但逛街并不是我的目的,实际上,我只需要找到一个店铺,就可以满足我绝大部分的商品需求。

听着鸟儿在落叶中翻找早起虫儿的声音,躲过仿佛下一秒就要倒头便睡的加班公务员,顺着环形道路向前稍走一些,便能够看到那个经典的,悬挂于店门前的利剑串起的一个苹果的标志。

在这里停下,扭头,你就能看到镇上最经典的旧式两层木屋,以及最为物美价廉的店铺。

“到了,这个就是‘苹果铁匠’。”

我就像是大城市的推销员一样,夸张地叉起腰来。

被擦得干干净净的带玻璃窗的木门,在门口整齐摆放着的不知名花卉给人一种水果般的芳香感。今天的“苹果铁匠”也早早地进入了迎客状态。

“……奇怪的名字。”

正如琴笙所言,这的确是个奇怪的名字。

大部分的铁匠铺都是半开放式的结构,铁匠直接当着顾客的面现场锻造,足以融化金属的高温熔炉自然不会容许任何与“整洁”有关的情况出现,就连王都的铁匠也是这样。

但这个铁匠铺却干净如花店一般,让人怀疑它的本质。

它选择这一名字的原因很简单——

“因为它就是这么奇怪的店铺啊。”

我说着这样几近于自暴自弃的话,苦笑着推开店门。

以门铃机构被店门触发的清脆金属声为背景,一个节肢类魔物的头糊到了我的脸上。

“呜——”

就连琴笙都发出了哀鸣声。

昆虫本来就长得谈不上可爱,而如若把螳螂放大到熊的大小,别说不可爱,那简直就是异形。

我一脸不悦地把那大虫子的头扭到了一边。

之所以能轻松的做到这种事,并非是因为我是什么身经百战的猎魔高手,只是因为那玩意儿不过是一个以知名魔物为原型的等比例模型而已。

“你这样会吓到新客人的。”

然后,我对着正在模型身后向货架上放东西的男人抱怨道。

虎背熊腰——能让人想到这个词的可靠背影正把装着干果的玻璃罐放到身边的架子上,大小为孩童梦想级的干果玻璃罐在他手里就像玩具一样。

“怎么可能会来新客人,镇上的人都是老顾客了。”

随着沉稳的男音,那个身着朴素工作服的男人放好玻璃罐转过身来。

本就方正,因皱纹而显得生猛的脸像是硬挤一样露出了微笑。

随后,似乎是看到了正在我身后打量模型的斗篷少女,他立即换成了有些吓人的惊异脸,就连已染上淡灰色的寸法似乎也抖了两抖。

“——神圣大便啊还真有!”

我听到了琴笙那略显尴尬的笑声。

“稍微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以前的学生,旅行路过这里。”

我叹了口气,颇为随便地介绍了我身后的少女,而琴笙并不在意。以一个不会露出银发的角度向店主点头致意。

“噢噢,你好你好。欢迎光临‘苹果铁匠’,无论是苹果还是剑都能在这里找到……容我把这个玩意儿移一下。”

店主重新换上一脸谈不上标准的营业用笑容,手忙脚乱地把那个模型推到一边,并用布盖上,但一种新的恐怖感也随之而生。

他干嘛买这个东西啊。

虽然有两层,但“苹果铁匠”的二层是店主的家和工作室,因此货物集中于一层那对店铺而言较为狭小的空间中,庞大的模型就算放到一边也会觉得碍事。

……无所谓了,反正赚的钱不是我的。

——我抱着这种事不关己的想法放弃了过多的思考。与此同时,店主终于恋恋不舍的放下了遮挡模型的布,转身看向我们。

“美丽的小姐,请问您需要什么呢?别说是指甲剪,就连防身用的刺剑也能在我这里找到。”

“……不是”不知是不是不习惯店主那可以算得上扭曲的微笑,琴笙夸张的摆了摆手。“是君墨堂先生带我来的,他要买灯油来着。”

店主随即扭头看向我,微笑还在保持,只是这次还夹带着一丝失望。

“……居然是这么普通的东西。”

“我在你眼里是什么实验狂魔吗?”

“效应术师不都是那种人吗?你看当初教你的那位守绩堂大学士。”

“那是特例。”

店主发出了自我们进店以来最为自然的笑声,走到进门左手侧的货架旁一排排地寻找起油灯来。

“守绩堂大学士……那是你的老师吗?”

琴笙在不知不觉见走到了与我并列的位置上,看着我提出了这一问题。

“算是我在效应学上的启蒙老师,最早是他提议我去专修效应学的。”

“这种小镇还有隐居的大学士吗?”

“没有,他是助理修士,那是镇上人开他玩笑的说法。”

“原来如此……”

求知欲极强的神女殿下不可避免地失望了。

大学士是只有最高级的解析镶造才能获得的名誉称号。如果真能遇上活的恐怕连我也会激动地彻夜难眠,只是我没那福分就是了。

在我正闲来无事发散思维时,店主已经找到了装灯油的小瓶,极看气氛地以一个华丽的曲线抛给我。

考虑到琴笙在看,以及为了不让店主给的机会白白浪费,我拿出了狩猎魔物的注意力,但一伸手我就靠运气正巧让小瓶撞到了手里。

这种对运气的滥用真是让人心情复杂……

“五盾。”

店主则不顾正挂着莫名其妙表情的我以及不容讨价还价的决绝要着我的命。

我从外衣的口袋中摸出一枚由名叫“皓铁”的合金制造的漂亮银色硬币,放到店主那宽大但让我感不到温暖的手掌上。

店主并没有做多余的确认,直接把硬币放进腰间的皮革小包里。让人感到愉悦的硬币碰撞声随之响起。

我正打算转身离去,店主的手却搭到我的肩上,让我不得不扭头看向他。

“你定的那把簧轮枪,我做好了。”

就连不熟识的陌生人都能看出来,那是颇具工匠气息的自信微笑。

他转身走到柜台后面,等我和琴笙走到柜台前面之后,他拉动了固定在墙面上的一个拉杆。

随着“咔嗒咔嗒”的机械机构运作声,原先满墙的流行杂货被整体抬升到了楼上,固定着手半剑、细剑与火枪的展示墙从楼上降了下来,填补了空缺。

“……利用宁特结构吗,真是巧妙的设计。”

琴笙似乎正在夸奖着什么很厉害的东西,店长则以一幅“你果然很懂嘛”的表情在柜台后叉起腰来。

“是啊,以蒸汽驱动的齿轮机构可以做到很多事,我二楼的工作间正好能提供足够的火力,虽说在我锻剑时会搞得很热,但这正是‘苹果铁匠’中不可割舍的‘铁匠’部分。”

他从展示墙第三排中间去下了一把以黑为主色,饰以金色装饰的簧轮燧发手枪。

“口径取苏纳斯第二规准10盖,也就是绯山度量衡11.58毫米规制,用簧轮机构击发,除此以外,按你的要求,我把这个东西加上去了。”

他把火枪翻过来朝向我,在那个龙头状的火石夹下面,有一个如同表盘的结构。

不同于一般的表盘,这上面刻着的是一堆复杂到能让外行人产生视觉疲劳的一圈圈的密集刻度。四根长短相近,只是针尖形状不同的指针固定其上。

随着其中一根圆孔指针的缓慢运动,一抹近乎微不可见但的确确实存在的蓝色光柱流就会从指针上流过。

这是以魔力涌流驱动的机构,所谓“符印”的特征。

“反正我自己看来是挺完美的,把‘符印’与火器结合——就算是王都南致的工匠也没几个做得到。”

店主把簧轮手枪放到柜台上,以与谦虚无缘的豪言壮语为衬,把那粗壮的双臂交叉在胸前。

琴笙抢先一步凑上前去,前倾的身体差点把我挤开。

“没见过这种符印……有根针是在显示空间折曲率……这是折曲符印吗?”

她头也不回地问道。

“是,不过这个是被动式的,作为实验版本还不太成熟。”

“也就是说它只能在其他符印使用时做出反应吗?”

“差不多吧,也适用于卡蒂效应。”

“能完成长程共鸣?”

琴笙扭头看向我,真的,她眼睛里在发光。

“看来这位小姐挺了解效应学的玩意儿呐。”

终于找到插话机会的店主苦笑起来。

“岂止是了解……”

如果我没算错的话,琴笙的效应学很可能已经达到了六级以上,这水平放到重点学校当教师也不为过。

再加上神女特有的远强于普通人的容魔量与软化率,不考虑折曲率影响的话,琴笙的术式实用能力恐怕远强于她所向往的荣誉大学士。

“……抱歉失礼了。”

对符印的热情很快就被害羞的冷水浇灭了,琴笙拉低帽檐,重新退到了我身后半步的位置。

“我倒是挺喜欢客人谈论自己的作品……”

店主笨拙地挠起头来,扭头看向我,虽然多年来已经适应了,但他的目光还是有点吓人。

“总之,看在小姐的份上,这次我给你打个折吧,尾款3500盾。”

我右手侧半步的位置传来了压抑着的惊呼声。不用想我都知道原因是什么。

“……我只是不喜欢在不大必要的地方花钱而已。”

我徒劳地解释道,伸手解开大衣的扣子。

我有个算不上太好的习惯——喜欢在空闲时做各种准备,拜此所赐,我轻松地从内口袋的钱包里掏出了那几张印着效应空塔图案的大额纸钞,交给了店主。

簧轮手枪很快就交到了我的手里,除此以外还有附赠的枪套与牛角制的火药盒。

店主满面堆笑——在不熟识的人看来更像是青筋暴起——地送走了我和琴笙。

多亏店主本身就是镇上特立独行的代表,他全程都没有对琴笙的装扮提出什么疑问。

但这也不代表我们可以在店里待太长时间。现在走出店门环视四周,小商业区最大的改变也只是隔壁的面包店开门了而已。

行人并没有增加的迹象,在确认了这一点后,我把那把簧轮手枪塞到了琴笙手里。

那对月长石般的美丽双眸难掩困惑地看着我。

“你只有符印和架构仪对吧?随身带上它,现在可不是什么都能用术式解决的时代。”

“我不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

“这东西实际上很便宜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琴笙为难地揪起斗篷的边角来。

“就当是迟到的生日礼物吧。”

别开的视线重新与我相对,她微微睁大双眼,稍显惊异地看着我。

“你还记得那件事吗?”

我不可能会忘记自己的过失,就连三年前的过失也是如此。

“三年前我说过会送你生日礼物。”

在那个阳光照耀的温暖走廊上,过去的我向满面笑容的少女做出过这样的许诺。

与过去不同,琴笙的笑容不再纯粹而幸福,现在有一股无法消融的落寞纠缠着她的微笑。

“……也太迟了。”

“中间那两年我会想办法补上的。”

“不用,那也太麻烦你了。”

琴笙轻笑着把火枪固定在装备带上。

“谢谢,在很多方面上。”

“你也挺难懂啊,在某些方面上。”

我这样说着,把灯油瓶放进了大衣口袋里。转身走到了卵石路上。琴笙稍慢半步,跟在我身后。

“要回去了吗?”

“行人快要多起来了,先回家好了。”

面包店开始运作基本代表着小镇早餐时间即将到来,这时的行人自然比清晨多上不少,还未接受流行前线的镇民自然会更多地关注琴笙的装扮。

“‘家’……回家好了……”

琴笙明显关注着与我不同的地方,带着微笑以近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我决定暂时放弃高难度的人际交往问题,走上回家的路。

记忆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在它的帮助下你可以下意识完成很多原本复杂的事,比如找到回家的路。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肌肉记忆的一种。明明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但缓过神来我就已经站在家门前了。

扭头一看,披着黑色斗篷的少女一如既往地站在我的侧后方,因我突然的注视而疑惑的歪起头来。

希望我在刚才那段短暂的路程上没有对路过的熟人视而不见……

我抱着这种自暴自弃的想法打开了家门。

——!

一双皮革长靴。

我看到了一双皮革长靴。

更准确点说,一双皮革长靴整齐地放在玄关那里。

那不是什么价格高昂的靴子,只是连我都会心动的那种重视实用性的制式皮革长靴。

重点在于,那不是我的靴子,自然也不是连行李都没有的神女殿下的。

但这并不代表这一切是无迹可循的。

有我家门钥匙的人只有七个——

我自己;我的父母;我的兄长和姐姐;站在我身后同样沉默着的焦桐堂琴笙殿下,以及……

“先生,欢迎回…………哈?”

——刚刚加班回来,买了水果和面包的卡蒂娜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