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她,是雨街堂伊莉丝。
说实话她很不喜欢这个身份,尤其是这个让她熟悉的名字,但继承绯山体制的王国政体极重视对人口的管理,现场重新制作一份伪装档案是不可行的,她只能使用那些在十几年前就在制作,具体到无懈可击的旧身份。
这些身份整齐地码在“域门”的地区“侧扇”中,任何一次使用就代表着永远地销毁,这一身份同样如此。
在这次任务结束后,“雨街堂伊莉丝”就会因疾病亦或是飞来横祸而失去虚构的生命。会有一群人身着丧服出席她的葬礼,详细而痛苦地回忆她一生的经历——就像她真正活过一样。
虚构之人的生命竟比活生生的人更有意义,能得到如此的关注与追忆。
何等可笑——过去的她一定会如此感叹。
但现实就是如此,虚构之人都会为人所重视,而活生生的人却会无声无息地消失,无论如何尖叫哭喊,也不会有人看上哪怕一眼。
是的,没错,这是事实。
然后——她睁开了眼。
她正坐在床沿,正对着一面镜子,那镜子中的人同样坐在窗沿,正用那双了无生机的双眸看着她。
她的大脑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她——那正是自己。
金色偏棕的发色,微卷的发丝——至少这不是伪装的产物。
她是苏纳克人与笃坦人的混血,苏纳斯曾是她的祖国,河闻省曾是她的家乡,但现在,她没有祖国,没有家乡。
过去的那些幼稚的信仰与误解早已在那个夜晚被摔打地粉碎——只有自己才能保护自己——她早已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所以,她才会忍受那些痛苦。
所以,她才会经理那些噩梦。
所以,她才会扣下那个扳机。
所以,她才会出现在这里。
她深出一口气,从床上起身。
这里是旅馆的4203室,家具一应俱全,但却缺乏装饰,战后的南绯山向来如此,这群因失败于苏纳斯而时刻绷紧神经的活化石们过分地追求效率,直到现在,这种强迫症才有所缓解。
她不禁想到了那个老人的宅邸,那里的装潢远优于这里,但却有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协调,那个建筑变成了主人的面具,让他显得极富权力又无所畏惧。但真实的他又是那么可怜,连于自己的家人都毫无信任。一手把酒言欢,另一手又攥紧刀剑。
某种意义上,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她拿起了放在床边的那枝步枪。
那枪膛上干净利落的工业棱线透露出一种冰冷的优美,这种改变战争的工业品不应出现于少女的闺房中,至少不应该出现在这时。
但,这就是她的任务,这就是塞娜丽娅·菩提忒化身为“莲”,在“域门”的庇佑下活到今天的依靠。
只有自己才能保护自己——没错,一切只不过是利益的交换,如果失去了被利用的价值,那只会迎来名为“抛弃”的终结。
她拔下枪膛上的固定机,金属隔着枪油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向上弹起的枪膛将弹舱展露在外,木托与金属相衬,像是一曲戏谑的协奏。
这次任务的等级是“黑水·金”。
“黑水”代表任务的制定者为“泉眼”,“金”则代表任务有着第二等的执行优先级。
大量的资源向这一任务倾斜:最好的伪装身份,完备的行动保障,一流的热兵器……这一切付出只求一个回报——“柴禾”的被执行。
所以,她必须毫不犹豫地压下扳机,无论会带去怎样的痛苦。
她已经看过柴禾的照片。
在她用藏在琴箱里的钥匙打开地板里放武器的夹层时,她看到了“柴禾”的照片。那是一张证件照,一个金发碧眼的笃坦男性穿着体面的衬衫,有些尴尬地冲镜头笑着,看不出他取得证件时的高兴,就像是正被人讽刺一样。
留着简单的背头,相貌中等偏上,有着登山者那样的自然体格,无论如何,那是个平凡的男人。
论相貌,之前那个老人在年轻时绝对在他之上,论才干,也从未在学术期刊上见过他的模样,他平凡得恰到好处——有自己得生活,有自己的色彩,但放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他只是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只是城市夜晚灯火中的一瞬。
她从未怀疑过“泉流”的命令,从未违背过“泉眼”的决策与“域门”的管理。她毒杀过伟大的征服者,也枪击过平凡如铺路石子般的路人。“莲”这次也必然会为“泉流”贡献自己的技艺,为“变革”奉献自己的枪火。
只不过,她只不过见过那个人。
在南致海号区的车站前,那人和善地凑到她身旁主动帮忙,甚至在临走时偷偷塞给她一个小面包,上面裹着蓝莓味的果酱。没有毒,她尝了尝,刚好缓解了彻夜行动的饥饿。
她遇到过比那人更温暖的家伙,敢拉着刚执行完任务的她去吃晚餐,但那也未曾打动她,更何况是“柴禾”的一个果酱面包。
只不过,在应付那人名为关切,实为调查的盘问时,她感到了一股视线。
有人在警惕地盯着她,毫不遮拦地保护着那个男人。
她试着去寻找那个视线,但并没有找到,视线的主人就像是被外斥结域所包裹,但就算没有找到,她也清楚,那来自一个爱着眼前那人的女性。
从那一刻开始,那男人就不再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而是一个,有人深切爱着的人。
这种认识的转变在他人看来或许很可笑,但在她眼中,这一点小小的差别就是如此重要,就像是一条不可容辩的国境线。
在她还被所有人称作“塞娜丽娅”的时候,在她还住在那个宅邸中的时候,在她还能毫不顾忌地和自己那身为世袭官僚的父亲见面的时候,她也是那样,沉浸在关怀与暖意的蜜池里,无知地感叹着日复一日的枯燥。
但在那一晚,在那条本应安全的小道上,在那些枪口的逼迫与失望的大骂声中,她直接坠入了极地,在寂寒中努力地维持着自我。
——所以,
她取出一枚针形弹,看着那弹尖的锋芒渐渐隐遁进了弹仓的黑暗中。
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夺去他们两人的生命。
以短暂的一击代替绵久的痛苦。
“叮——”
设置在屋内的钟表发出了清响。
以此为信号,她推开窗户,将枪架在旧窗框上。
枪的射界覆盖了鲜有行人的城市辅路,精密的光学装置准确地指向预告中的广场。
阻音结域早已布置,外斥结域的符印也在暗处悬浮。距离315规米,无风,针形弹相较于普通弹的修正量为0.83……
“域门”的同僚们早已准备好了一切,她只须在预设地点等待,发挥自己的技艺,在某一时刻扣下扳机,将第一发子弹送入脖颈的动脉,再用第二发击穿共鸣腔,最后再补上额外的第三发,穿透那个少女的心脏——这一切不会比打野鸭难上多少。
针形弹会造成难以分辨的伤口,失去所有目击证人,南绯山只会往桢析处的方向怀疑。“泉流”仍会于暗处奔涌,然后在另一个地方,派“域门”的另一位执行者,去“燃烧”另一名“柴禾”。
“泉流”一直都是这样,以“定门”于“知门”引导历史,无法控制的部分则以“域门”暴力抹消。自“评议会”下达的任务与命令都被高效地完成,这个精密的结构无法容忍失败,一次失败就要以百次行动来补救,在获得旁听资格的日子里,她深刻地认识了这一点。
所以,不容许失败。
所以,她必须压下扳机。
校正好的准星精确地,如蛇一般咬住了那人的脖颈。
她能看到靠在他身上的红发少女,那是一位因斯洛特。
这种有着笃坦贵血的隐性贵族已失去了伊凡洛斯的血性,优雅但无用的社交谈吐取代了牺牲术式壮美的孤注一掷。他们已被奢华所迷惑,忘却了一切的来由不是自己的贵血,而是过去由他们掌握的近卫军团与不惧生死的奋勇挥剑以及闪电般的术式血链。
希望她的枪弹能短暂地唤醒这个少女。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缓缓下压。
枪机自有行程,而这以毫米计的距离代表着一个生命的消逝。她尊重生命,但也会面对树桩上的年轮而毫无触动。
作为折中,在这时,她往往会祈祷——
愿您前往您深信的天堂与彼岸。
愿您被您深信的神与主所召见。
愿您的新道为光明坦途。
愿您的苦与恶烟消云散。
愿您的善与美随您远行。
愿您化光化风化海。
愿您关怀自己的友人如生前。
愿您记恨自己的敌人但不至死后。
愿您作为变革的齿轮驱动万物。
愿万物铭记您的牺牲。
正如我之铭记于您。
终于变革——
——扳机即将走完最后一毫的行程。
“——?”
但她深吸了一口气。
“——!”
随后立即把枪收了回来,躲到窗侧。
——怎么回事?
只要她再用一点力,击针就会猛击针形弹的底火。
——到底怎么回事?
但这并未发生,她松开了紧压扳机的手指,紧张地龟缩再这面墙壁后,就像是被狼群盯上的羔羊。
——在她即将开火的那一瞬,那个红发少女突然将“柴禾”扑倒在地上,并向这边施放了某种术式。
她能看到那种如同有生命一般的红色液体流,这毫无疑问是牺牲术式,但是,重点并不是她施术的种类,而是她竟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狙击,甚至想加以反制。
这个狙击点是“域门”特意设立的,既不起眼又有外斥结域,那个因斯洛特不应该注意到这里的,如果说是感知到了杀气也太扯淡了,根本不存在那种东西。有的只是基于经验的大致判断,一个只见过燧发枪的人会有应对三百米外精确狙击的经验?怎么可能?
情报泄露是最不可能的,在“泉流”的引导下,没一个正常的国家会认真的认为存在一个神秘组织,“黑水·金”直接受“终门”的监察,任何情报的外泄都会被他们锁死。桢析处于他们相比简直是幼儿园小朋友,不可能有“源流”外的任何人能得知“黑水·金”的内容,更别提行动点位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那个因斯洛特能意识到枪手的存在?
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这是意外情况,前所未有的意外情况,她必须尽快撤离,趁对方赶过来之前抹消自己的踪迹。
于是,她顺着墙缓缓后退,从地板夹层中取出备用的左轮手枪,然后迅速地甩掉现在这一身衣服,扯开发带,穿上另一身定制时装,将袖珍手枪与备用子弹塞入暗袋中,把左轮手枪藏在身后,披肩正好将之遮挡,然后抓住步枪与换下来的衣服,交给在走廊上遇到的第一个侍者。
“全部销毁。”
她在与侍者擦身而过时留下这一命令,那位侍者迅速走进4203室,里面随机传出某种符印启动的空鸣声。
这里是“域门”的势力范围,这些旅馆亦或者是商店平日里只是南致诸多店铺之一,来者不拒地接纳每一位顾客,而在“执行”的时候,他们的大门只为“泉流”敞开。
所以,如果这代表着最严重的泄密,那“泉流”所遭受的损失将无法衡量。
……同时,着也代表着她的失败。
而“泉流”从未容忍过失败。
她推开旅馆的后门,反握着身后手枪的握把,遁入南致这片突然变得未知的夜色里。
降幅空塔的辅塔旋转着划过头顶的星空,留下一段诡异的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