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吐欲仿佛滚烫的铁水,一下子便涌上了喉头。
大脑的意识在那一刹那之间放空,在看到那颗头的时候,我突然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只是本能的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尚未成型的呜咽声在酸涩的喉中被挤压碾碎着,渗出不知道应该称之为何的细小哀嚎,我努力用双手扼住了我自己的脖颈,随着困难的呼吸声,强迫窒息感重新冲明我的大脑。
狭雾被杀掉了。
那个刚才还与我在一起聊天的女孩子,被这么轻描淡写的杀掉了,乃至于斩下了头颅,包装在了这小小的蛋糕盒之中,这里面不是她的头,而是她的生命,那个与我朝夕相处了一年的少女,那个我曾经以为无所不敌的少女,她的头就在这个盒子里。
毫无痛苦的,毫无悲伤的,毫无愤怒的。
没有任何表情的被斩下了头颅,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静静躺在盒子的正中。
痛苦的人是我,悲伤的人是我,愤怒的人是我。
只要相处了一年,哪怕只是猫或者狗,都会让人产生自然而然的依恋的感情,由此被夺走尚且会愤怒,何况是人呢?何况是活生生的人呢?何况是那个曾经救我于地狱,现如今也在不断的把我从地狱向上拉扯之人呢?
我喘息着跪倒在了地上,明明不想去看那颗头颅,但是却又忍不住的将视线望向那里,我大口大口的吞咽着仿佛刀子一般冷冽刺人的空气,死死的盯着黄泉的方向——而他只是一副看到了好戏的模样,疲惫的耷着眼皮子嗤笑,驼着背,双手闲适的撑在膝盖之上。
握住我自己喉咙的手垂了下来,随之而来的则是一阵被空气呛住而产生的咳嗽,跪下来之后,我离她的头是那么的近,乃至于我能够闻到她头发上那淡淡的洗发露的味道和轻薄的血腥的气味。
我看着她,看着那仿佛睡着了的她,看着被斩去头颅,放在盒子里的她...
——不知不觉,我握紧了拳头。
“你这个...混蛋...!”
我是不可能打得过黄泉的。
他是民俗学家,是能够杀死狭雾的民俗学家,他之前所说的话没有半分虚假,如果是他愿意的话,想要杀死我也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我和他之间的缝隙并非肾上腺素或者什么本能爆发就解决得了的事情,正如同狭雾能够轻松杀死摧毁城市程度的物语,眼前的这个男人能够轻松的杀死狭雾...这个家伙根本就是个怪物,比起反抗他,按照他的意思去做存活的可能性应该会更大。不管是在原始的时代亦或是现代,屈服于强者向来就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只要我向他屈膝,我就可以或者见到明天的太阳。
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想打,想揍,想要痛扁他一顿,想要杀掉这个家伙,想要代替狭雾报仇,乃至于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踩上茶几,跃到了那个家伙的面前,狠狠将拳头朝着他的脸殴打过去了。
“冷静一些~栗秋小哥。”
没有击中的手感。
他仍然只是不紧不慢的笑着,消瘦的手掌却在鼻梁前轻巧的接住了我的拳头,他并没有使出什么力气,就像是在陪小孩子闹着玩的大人一样,他歪了歪头,棕褐色的眼睛轻轻眯起,看着我的眼睛缓缓将手指向着中心压去。
那手指仿佛钢铁的牢笼一般,将我的整个拳头碾合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压向我的手指,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我的手好似是受困于陷阱的啮齿类动物,此时再想挣脱也已经挣脱不开了,仿佛能够压碎骨骼的沉重力量将我的手整个禁锢了起来。
“这不是你的那个狭雾的头,是另外一个狭雾的,换而言之,是狭雾的碎片的,就算应该伤心,也应该是你的裂片伤心,而不是你伤心才对——现在,整理一下情绪,然后像一个男人一样站在我的对面。”他单手握着我的拳头,仰望着将它举了起来,疲惫的笑着继续道,“我不习惯和野兽沟通,也不希望浪费我的力气:精力是很宝贵的东西,一旦丧失殆尽人就会死,但是大部分的人都无法明白这一点。”
“只有真正精力耗尽的人才会感叹精力的重要性,只有步入岁暮的人才会恐惧时间的脚步。”
“狭雾的碎片,那和狭雾又有什么区别?!”
我大声的质问他,纵使拳头已经快要被捏碎,纵使臂弯已经由于痛苦狰狞的扭曲了原先的模样,但是我仍然恶狠狠的瞪着他,一字一句的质问道。
“狭雾的裂片就不是狭雾了吗?你杀死了狭雾,虽然没有完全杀死,但这和折断她的手臂,砍断她的膝盖又有什么两样?!”
“你误会了,栗秋小哥,这是我带来的礼物,就算我不杀死,你们终究也会杀死,就算我不去斩断她的头颅,你们终究也会去斩断,这本先就是必然的,只不过我代替了你们行应行的事情,又为何要把这件事情怪罪在我的身上呢?”
他松开了我的手,拳头之上的重压一下子便卸了下来,但此时我的拳头也早已脱力,松散成了手掌了,而那手上却又遍布着被纤瘦指骨所碾压的红印,我沉重的呼吸着,站着看着他从上衣的口袋中取出第二根香烟点燃了。
“栗秋小哥,假设你刚刚并没有进这个屋子。”他深吸了一口纸烟,随即摇晃了一下那明亮的光点,“假设你现在正在外面淋雨,你会怎么样?”
“我会浑身都湿透,但那又如何?”
我对他的防备开始松懈了,因为从根本上,我就不需要防备他,就像他不用防备我,但我不必防备他,是因为我的防备对于他而言不过是戏言,而他不必防备我,是因为我的攻击对于他同样是戏言。
但纵使如此,我还是狠狠的瞪着他,以免我心中的胆怯胜过愤怒,畏惧胜过理性。
“难道说你打算把我赶出去吗?”
“不不不,栗秋小哥,我的意思是,这正是我需要表达的东西。”他抬起了一根手指,继续道,“天上下着雨,这雨就是物语,没有能力撑起伞的人就是普通人,会受到物语的牵连,而民俗学家则是打着伞的人,他们可以一定程度上抵御雨水带来的潮湿,也能把伞分给别人。”
“但没有撑着伞就不会被打湿的人,而被打湿则是现象,是不可能规避的。”
“那么,栗秋小哥,我问你,如果外面这雨突然停了,先前身上被淋湿的人的衣服立刻就会变干吗?”
“没可能的吧...既然都已经淋湿了,那么就不可能突然变干,除非日晒或者风吹弄干,不然一直都会是潮湿的。”
“这就对了。”
他将那个蛋糕盒子向着我的方向推了推。
“能剧舞者已经分裂了人,但是这些人是没有办法通过消灭能剧舞者就轻松的和裂片会和的,因为你们每个人都是原先的本体上分出来的一小块,换而言之,你可以自称栗秋,另外一边的裂片也可以自称为栗秋,你们都可以自称为栗秋,但是栗秋实际上只能有一个。”
“你们需要日晒或者风吹,也就是外力的方式才能合汇成一个。”
“那就是,吃掉自己另外一边的裂片。”
“吃掉...”
“很简单吧,吃掉另外一边的裂片,就可以拥有自己的身份,夺回自己的名字,只要杀死另外一个自己的人生,就可以重新取回属于自己的人生,而我现如今已经帮你们把狭雾的另外一半取了回来,那么你们应该感谢我才对,向这样朝着我挥拳头,是不是太过于不礼貌了?”
他说的其实并不是没有道理。
想要将裂片汇合,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将裂片熔铸在一起,而所谓的熔铸,体现在鲜活的人身上,恐怕就是去吞吃裂片的血肉,而如果想要让狭雾复原,那么就必须得到狭雾的血肉,黄泉虽然杀死了狭雾,虽然斩下了狭雾的头,但确实是在帮我们,在帮我们回收裂片。
只要这么解释,我就能够明白,只是还难以接受,对于我而言,人伦是融进世界观,融进血肉的东西,食人,甚至于是食尸对我而言实在是难以接受。
“想想看,栗秋小哥,你不是也为了活下去吃过鱼的尸体,吃过猪的尸体,吃过牛的尸体吗?现代人类的存活本来就是在吞吃无数其他生命的尸体从而产生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对于食用自己的尸体会这么抵触呢?”伊狩仿佛猜到了我想说什么似的,打了个响指,将我的思绪重新收束回来,“就算你不去吃,等到对面作出了觉悟之后也会来吃你的,裂片这种东西终究是违背了世界的【规则】的,如果分裂的时间超出了一定范围,会发生什么事情就连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才会这么积极的帮助别人找回自己的裂片。”
他合上了蛋糕盒子,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很公平的交易,不是吗?无论是你还是狭雾的裂片我都能够找回来,你终于会变回你自己,而你需要做的仅仅只是和狭雾坐在观众席上休息而已,虽然我更希望休息,但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就必须做,这件事情是我的计划,那么理所应当应该由我来结束。”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可别忘了,我可以交涉的人可不止有你而已。如果你不同意的话,我还可以去和【另一个你】交易,【另一个你】和你的状况有所不同,他已经失去了狭雾了,只不过是一个软弱无力的普通人而已,却被卷进了怪谈的事件当中..你猜猜看,如果我和他谈合作的事情,然后带上你的首级,他会不会雀跃的点头?”
“我会...考虑一下的,明天我会把这个东西带给狭雾,然后去问问她的打算。”
我的声音已经有些开始脱力起来,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些突如其来的事件冲昏了我的大脑——以前的对头突然出现在家里,突然与我讨论合作,突然带来了狭雾的头颅,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是能够一下子适应得下来的事情。
我很想直接答应他,但是我的理性告诉我不行,我需要一些缓冲的时间,狭雾比起我对于这种交涉应该有经验的多,决策交给她来处理远比交给我来处理要更好。
“就算有结果也不需要来找我了,因为我是不会留下联系方式的。”
他驼着背站起了身子,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的皱角,随即便慢慢悠悠的走向了门口,从衣帽架上取下那还沾着灰尘的枯叶色上衣,抖了抖披在肩上,就像只是出去买个夜宵一样,看上去完全没有入侵他人家宅的感觉,若不是我就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恐怕会认为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而一同走掉罢。
我粗重的呼吸着。
因为房间里不在有那个疲惫的男人,所以我能够呼吸,我能够将先前坍缩在脑内的压力与紧张感一同排出——他和狭雾所带给我的紧张感完全不同,因为本身我与狭雾就是友人的关系,是雇佣者与被雇佣者的关系,所以狭雾的力量再强也不可能令我产生恐惧:就像是大象与兔子在一起的时候兔子必不至于害怕,因为大象没有必要,也不会去踩兔子。
但黄泉不同,虽然黄泉嘴里说着议和,但是会议和的最先前提就是我们本先在他的眼里是敌对的,我与黄泉的关系并非是兔子与大象,而是兔子与野狼,若是不小心,便会被撕碎毛皮,啃裂骨骼,这对他而言轻而易举,对我而言无可规避。
我没有把视线落在蛋糕盒上,只是一个人在茶几前坐了一会儿。
我不敢去看那个蛋糕盒,或许是因为 对我而言,在蛋糕盒里面装着的东西与狭雾本身并无区别罢。要我去拿那个东西,我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第二天我应该怎么去和狭雾说,狭雾在看到了这个之后会不会主动向着那个黄泉发起进攻,发起进攻的话会如何?或者狭雾如果接受了他的条件,那么山下无法活着回来的话,我又怎么向秋山解释。
或许是因为之前一直有狭雾的力量做保护伞罢,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像是这样的灵的事件会给我带来切身实地的危险,因为大部分的灵凭借狭雾的力量都可以轻而易举的驱除,我在之前的事件里也从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威胁。
现如今,出现了一个以狭雾的力量都无法解决的对手。
从他斩下狭雾的头颅之后身上却仍然没有外伤可以看出,如果只是狭雾的裂片的话,他似乎即使不用大动干戈也能够轻易击杀,就算是狭雾的完全体,恐怕也像他说的一样,不会是他的对手。
下一步要怎么做?
还是说,像他说的一样,下一步什么都不做要更好。
我坐在蛋糕盒前低头沉思了许久,终于还是向着我自己的房间迈动了脚步——我想去睡一觉,睡一觉醒来之后再去解决这些事情。我感到很疲惫,但并非是肉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疲惫,因为我与伊狩完全不同,伊狩虽然没有办法彻底杀死青木原,但再怎么说他也是拥有力量的,他的死促成了杀死青木原的重要一环,在那一次事件之中成功摧毁了怪谈,守护了这座城市,守护了狭雾。
他是拥有勇气,拥有力量的民俗学家。
而我,什么都做不到,因为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连一丝民俗学家的力量都没有的普通人,说得难听一些,我只不过是在拖狭雾的后腿而已。
第二天,我带着这个盒子去见了狭雾。
时间是上午,已经对电子游戏没那么依赖的狭雾早早的便起来了,当我进到狭雾的家中的时候,她正一边喝着温牛奶一边读书,我稍稍走近了一些好看清书的封面。那本书已经很旧了,乃至于书的封皮和内页都有些发黄发干,上面用又细又淡的笔尖勾出了一个端坐着的,戴着小圆帽的男人的肖像,在书上还作着《一茶俳句集》几个字。
看上去应当是很老的书了。
我突然想起来伊狩曾经说过,在没有电子游戏的时代,狭雾很喜欢看书,就像喜欢电子游戏那样喜欢看书,这么想来,我却几乎没有看过狭雾看书的样子。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提着蛋糕盒进来的我。
“大早上的就入侵独身美少女的家,应该说真不愧是你吗?还好我已经醒过来了,危险危险。”她喝了一小口牛奶,将视线重新压向了书页上稀疏零星的字体。
“平时你睡到大中午的时候可也是我叫你起床的,你的睡相我真的见得太多了,有够差的。”我有些有气无力的说,我并不是很敢把视线落在她身上,只是心虚的移开了视线。
我在她对面坐下,随手把蛋糕盒子放在了一边。狭雾的人头仍然没有散发出腐臭味,所以狭雾并没有察觉到——毫无疑问,黄泉应该在人头上动了手脚,不然就像我杀死山下的裂片一样,在黄泉杀死狭雾裂片的同时,狭雾的裂片就应该消散了才对,像这样只留下一个头颅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盒子里的这个,应该是介于死与未死之间的,在死前的一瞬便被凝固的【狭雾的遗物】才对。
“所以?你不会只是来给我送蛋糕的而已罢,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说你发现了什么,或者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帮忙。”狭雾放下了牛奶,但她的上唇上还留着牛奶留下的白印,似乎是注意到了这点,她仿佛猫咪一样探出舌头轻巧的舔掉了那些奶渍,“之后不是还要去找小笠原吗?动作快点,现在物语的正体尚且不明,如果让它的影响继续扩散下去,烂摊子只会越来越大罢了。”
或许往常的我多少会觉得她这样的动作可爱吧,但现如今的我却丝毫提不起这样的感觉,当我一看到她的脸,我的脑中所映照而出的便是那被斩下头颅的平静表情。我偏开了视线,深吸了一口气,缓声开口道:
“不,现在还是不要行动来得好。”
“哈?这不是你朋友的委托吗?按理来说,你应该比我更急才对吧,怎么,才过了一个晚上就转性了?”
“狭雾,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做【黄泉比良坂】的民俗学家。”
拥有那种程度力量的民俗学家,在民俗学家之中应当并非没有名气,狭雾本身由于年龄的缘故,如果对方稍有名气,那么狭雾肯定是会在什么地方听说过的,只要时间足够多,就算只是普通人所了解到情报也可以抵达情报贩子的水准,只要经历的时间够长,就算没有特意去打听也能够明白他人的事情,所谓的年长就是这么方便的事情,可是...
“——没有听过。”
“诶?”
“完全没有听说过,那不是日本的地狱的名字吗?用那个来做名字的话,再怎么说也太晦气了吧。”
是意外之中的状况。本来以为如果有名字的话,那么狭雾就能够想起来关于那个疲惫大叔的事情,然后我们也好多少制定一些对策,但是如果连狭雾都不清楚那个男人的事情的话,那么现在这件事情就彻底危机化了。
他知道狭雾的事情,知道我的事情,甚至于已经杀死了狭雾的裂片,没有杀死我的裂片也不过是后手罢了,他对于我们了若指掌,而我们对于他却一无所知。
仿佛一张白纸一般一片空白。
不,现在的状况,根本连白纸都没有,在我们面前根本就什么都没有,本来还想着能够依靠狭雾来多少解决这件事情,但是现如今,狭雾也没有办法针对他提出策略,不单是力量,就是情报的方面也是一边倒。
或许屈服会更好吗?
但那样的话,按照他的说法,他不会去救山下,而如果我们被限制住了的话,我们也不能去救山下,不然就是与他对立。
“所以说,为什么不要行动来得好,黄泉比良坂又是怎么回事?”狭雾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平声问道,“今天的你很不对,栗秋,是昨天晚上在我离开之后,那个叫黄泉比良坂的男人找到你了吗?他说了什么?”
我并没有回答,应该说是直接让我说“他给了我你的头”这种话,就算撕破我的嘴也说不出来吧。
所以,我打开了蛋糕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