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是不喜欢雪的。

 又冰冷,又湿滑,根本没有办法抓住,又会恶作剧一般的飞进你的眼睛或是衣襟里,带来一股突如其来的、刺骨的寒气。而地上那些落雪一但被行人践踏得多了,也不免会变得肮脏而令人作呕,若是雪落的大了,甚至骑车出行都有可能成为问题。这样想来,比起雪,倒还是夏季的突如其来清爽的雨水更加讨人喜欢。

 虽然二者本质并无不同,但是表现出来的样式却截然相反:夏季的雨好像一位流浪的武士,突如其来的落下雨珠,突如其来的如倾如注,突如其来的将沉闷而浓稠的暑气驱散殆尽,随后又突如其来的离去,将太阳捂得清爽后再重新吐出。而冬季的雪则好像一位年老朱黄的寡妇,慢慢悠悠的落下雪花,慢慢悠悠的覆盖上大地,慢慢悠悠的在那寒冷的雪风中啜泣低鸣,随后又慢慢悠悠的不忍离去,时间长的时候,地上的积雪可以留上几天之久,滚着尘土与脚印的雪堆实在是让人厌烦。

 或许将夏日的雨放置在冬季的话,我也会忍不住厌恶起来罢:在这寒冷的季节突然叫人一身湿透,伴随着冰凉刺骨的刀风,片刻之间就会让人染上季度病的恶疾,光是想想看,就不忍庆幸夏雨仅在夏日滋生。

 

 或许我确实讨厌的是冬季罢,厌恶雪也只是其中附带的元素之一: 恶其余胥,我讨厌寒冷而令人困倦疲乏的冬日,所以才会顺带的讨厌那些冬季里白色的轻飘飘雨水。

 但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去掉冬季仅仅只剩下春夏秋的循环,秋季之后必定是冷冽的冬日,青阳之前必须挺过刺骨的玄阴,这就是规则,被钉死的规则,无论如何也无法反抗的自然的规则,身为普通人而言,我能做的只有默默忍受,然后私底下抱怨而已。

 冬日还是会如期带来,雪还是会如期落下。

 我的抱怨只是发泄的手法,自然不可能就这么实现,如果真的每个人的抱怨都能实现,恐怕这个世界本身就要乱套了吧——不个体的言语无法成为物语,只有众多的言语才会,身为狭雾的随从而言,这种程度的事情我还是明白的。

 “——果然还是讨厌雪啊。”

 我撑着黑色的大伞,站在交通灯冰冷的金属灯柱旁小声的抱怨道。

 但是雪还是在不停的落下,不停的盘旋,不停的舞蹈,仿佛嘲笑着我的无用功一般在地面上缓缓堆积,形成了一层薄薄的洁白雪面,我没有将视线于那些雪上过度聚焦:这里现在聚集着很多人,没过多久那些雪花便会践踏变灰,我不想记录这种令人作呕的过程,所以仅仅只是撑着伞,漫无目的的将视线游荡在四周,好稍稍分散开一些注意力。

 “简直像小孩子一样。”狭雾撑着她那柄带着猫耳装饰的黑色小伞,在我的身边冷淡的开口道,“是害怕冷吗?我还以为你会稍微抗冻一些。”

 “也不能说是害怕冷吧,不过只是单纯讨厌冷的感觉而已。”

 “这样啊。”

 我顺着声音缓缓侧过了视线,却看见了那条米白色的围巾,那条被她抓在手里,朝着上方的我递来的围巾。她并没有与我四目相触,脸上也没有产生任何一丝害羞的迹象,只是依旧四处远望着可能会发生的事件,从这一点我就能明白她并非是在担心我会是什么恋爱相关的话题,只是单纯的对于我“讨厌冷”产生的援助性反应而已。

 狭雾就是那种会对于身边的人不自觉的提供帮助的类型,这一点我也早已习惯了,虽然会产生善意,但和产生善意的对象绝不会产生瓜葛,换而言之也就是不会从帮助对象身上榨出任何利用价值。实在是纯粹到彻底的笨蛋。

 如果不是因为她拥有着那种怪异的属于【专家】的力量的话,她的确的那种单纯到需要被人担心的女孩子。

 “你不冷吗?”我没有接过她手中的围巾,只是看着她询问道,“既然自己会戴出来,也就是说你确实需要这个吧?既然这样,再把这个给我的话你自己又怎么办?”

 “我还好,所以不用担心。”

 女子高中生都是奇妙的生物。

 这一点狭雾也不例外。明明披着足以抵达自己小腿的大衣,但却没有扣上纽扣,露出了里面黑色的冬装学校制服与俏皮可爱的短裙,双腿上唯一能够算得上是保暖的东西大概只有那双皱皱的泡泡袜,虽然说这种穿搭的确很可爱没有错,但是如果说穿着这种配套在雪天中出行却不会感觉到寒冷,那么我只能认定她们都是人类以外的种族了。

 “不、不用了,我想你要比我更加需要它。”

 我回绝了狭雾,而狭雾也没有继续纠缠,只是从那双肥硕的大衣袖口中探出了小小的手指,将围巾重新在脖子上系好了。

 我们现在的确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分散注意力。

 周遭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而我们也只是在那些摩肩接踵的行人之中找到了一处稍稍人数稀薄的位置等候着罢了:这里到处都是端着手机与相机的记者与看热闹的人群,警察们则在四周游荡,提防着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下一位死者——死者出现的位置太好推测,简直成了预言,在这种前提下,想要预言的死亡地点周遭不出现看热闹的人群就成了痴人说梦。

 死亡地点足够清晰而明确,就连我们也能够轻而易举的预测,别人能够预测当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这里所有人都想要死者的第一手资料。

 这里所有人都想要亲眼目睹那个所谓杀手的杀人现场。

 这里所有人都想要亲眼见到那条生命逝去的瞬间。

 明明根本还没有人知道是谁要死,也没有人知道那个人是要怎么死,但是既然知道【会有人死】,那么好奇心就会将人群仿佛秃鹫一般粘合聚集而来——纵使对方与自身无关,但是光是能看到平时根本看不到的场景这点就足够让人兴奋的了。

 我缓缓吐出一团柔和的白色雾气。

 可能是因为以前的经历吧,我没有办法适应进这种看他人的痛楚作为热闹的活动,如果不是因为想要尽快结束手头工作的缘故,恐怕连跟出来都不会做。

 “有什么靠近了。”

 狭雾撑着那柄黑色的伞,缓步靠近了大厦的方向。

 “它就在大厦的顶端——如果没有预估错误的话,这一次大约还是坠楼自杀,那个叫青木原的物语看上去非常青睐这种手法。”

 “那个被害人还有救吗?”

 我撑着黑色的伞,缓步跟在那位少女身后。

 “如果你有信心在这种程度的高度接住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方向失坠的家伙,还能保证自己的手臂和那家伙的脊背都不被折断的话,那么有。”

 凭借狭雾的力量而言的话,那是非常轻松的事情,我非常明白这点,但是却没有开口说出这件事情。

 “那也无可奈何呢。”我说。

 既然拥有力量,那么是否救人既是她的事情,我没有权利命令她将自己的灵力暴露在众人眼前,也无法逼迫本身就不拥有力量的我自己去救人,那么我所能做的事情也就只有远远的观望而已,这种事情我还是姑且留存有自知之明的。

 为了往后更多的人不被那个物语所杀,只能像那些渴求着目睹自杀现场的人一样睁着眼睛翘首以盼,好记录下哪怕一丝一毫青木原的蛛丝马迹。

 “确认是这座大厦吗?”

 “我不认为会出现失误。”

 “明白了。”

  

 所以,我打开了手中早已准备多时的手机摄像头,仿佛一位等待着猎物踏入陷阱的卑劣偷猎者一般将摄像头的焦点缓缓瞄准了大厦的顶端。

 ——雪花与深灰色的天幕之下,飘着一根猩红的头绳。

 或许是因为幸运的缘故吧,我第一时间就在那繁重的雪花中发现了那位身着漆黑色高校生校服的她——那是与狭雾身上校服同一制式的校服,恐怕这也是我能够一瞬发觉她的缘故,那深暗的黑在繁复的白之中格外刺眼,

 虽然隔着厚重飘落的雪花我没有办法看清她的脸颊,但是我的确能够凭借直觉感觉到那是一位可爱的女孩。当然,大约摸根本也是因为场景的心理关系,会站在这种广阔的深灰色天穹之下的人,不论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会觉得好看。绿叶对于红花的衬托并非一言能尽,这一点只要在这远远望去的距离就能明白。

 她戴着头绳。

 仿若猩红的血管一般,那猩红的头绳在冷冽的雪风之中摇曳舞动着,是唯一穿插在那黑白的大厦之顶的唯一余下的颜色。

 我呆呆的透过摄像头,紧紧的盯着少女的方向,甚至忘了去叫狭雾——在那黑白色的世界中,少女仿佛登上舞台的舞者一般,轻盈而缓慢的靠近了那楼顶的边沿。

 她看到的会是什么样的世界呢?

 一定是非常壮观而令人作呕的世界罢。

 无数的雪花,无数的窗户,无数让人呼吸困难的风,还有在那楼下仿佛蜜糖旁的蚁虫一般聚集的无数的人。

 他们很快就发现了她,那些人惊叫着,那些人欢呼着,那些人拿出了相机开始对焦,那些人将话筒放在嘴边,以职业级别的速度开始报道现场的状况,那些人录制着一切,那些人开始在网路上疯传她的消息...

 ——而我则和他们一样,面对那个即将自杀的少女,牲畜一般麻木不仁的将摄像头瞄准了她,将摄像头所能捕捉到的画面微微放大些许。

 【围观者又何尝不是加害者。】

 我的意识中突兀的响起了这句话:我早已想不起这句话是谁对我说的,在什么地方说的,但我确实想起了这句话本身,而当时作为被害人的我,现如今也早已变成了加害者。

 用这恶心的,名为摄像头的枪支。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随即没有任何一丝留恋的将手轻轻并在了腰侧,仅仅贴着裙边的褶兜,朝着前方空无一物的地方迈出随性的一步,理所当然地朝着地面失坠而去,而地心引力则仿佛一双无情而有力的手,紧紧拽住了那好像那仿若乌鹊一般的少女。

 她穿过了无数的风,穿过了无数的雪花,穿过了无数窗户反射的阴沉的光,穿过了冰凉而凝结的空气。

 纷乱的雪花搅拌着人群的乱潮吵闹,在拥挤的人群之中,那些本身占据着最好位置的摄影师被那些急忙向着后方推却的人群推搡拥去,恐怕因为这个缘故,那些摄影师也将得不到她死前那一瞬的照片了罢。

 这是好事。

 肌肉,骨骼,还有内脏与冰冷的地面与雪花狠狠碰撞击打而起的闷响。

 我仍然没有回过神来,只是呆滞的看着手机中已经被自己按下保存键的视频:我并没有刻意去拍摄,只是透过手机去望她,但是却已经本能而完美的将那段视频录制而下,一分不差,一毫不落。

 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我打开了视频的回放,然后按下了暂停键,看着那张因为手机缩小视距而变得清晰可见的,临死前少女平静的脸。

 我收回我先前的话,并非是因为环境影响的要素:虽然说有绿叶的话,花卉会变得更加美丽,但是纵使没有绿叶,红花依旧是红花,不会变成丑陋的食腐植物。

 她真的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