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伯认为,如果他要撰写一部本格派推理小说,那么此刻便是做出“向读者挑战”的宣言的时刻。

他的理性一再强调,自己的推理没有任何纰漏,真相已经触手可及。可是他的感性不同意,始终在做挣扎。遗憾的是,韦伯认为自己从来只遵从理性,否则他不会攀爬到如今的位置。

韦伯走向窗边,将厚实的窗帘拉上。明明是下午三点,刑事部的接待厅却如黄昏时那般幽暗。他打开照明,将光线调节为亮黄色。如此一来,除了房间布局和所处人物之外,整个空间还原出今天凌晨时分、二号接待厅的模样。

韦伯转身,面向在沙发上并肩而坐的利欧和普拉缇。他们应召而来,都想知道韦伯得出了怎样的结论。

在与暗夜精灵的会晤结束后,众人因各自的事务分道扬镳。但他们三人在此前已经约定好于该时间集合。只是,韦伯在私下还另约了一人。那人还未到场,考虑到自己托付给对方的事务较为繁琐,韦伯告诉对方即便迟到也没关系,众人会耐心等候。

当然,韦伯并不打算静静等待。更有甚者,他不会期待对方带来的答案,因为那答案他已心知肚明。他只是想利用错开的时间制造一个空隙。只见韦伯坐回自己的位置,向对面发声:

“普拉缇。结果如何?”

所指的对象正坐在沙发上,以加倍量的红茶补充熬夜所遗留的不适感。普拉缇放下茶杯,说道:

“嗯,在那个接待厅里成功追溯出了一些魔法现象。”

闻言,韦伯提起了不少兴致:“那是怎样的现象?”

“首先,最明显的是包裹住我们五人的巨大光栅,那应该就是‘不可视魔素’的现象吧。”普拉缇撑开双手比划。

“然后,在我所坐的那个位置上,有一对眼睛的轮廓,和我的差不多。”她指着自己赤红的杏眼,“我想那应该属于夜视魔法的现象。”

她接着指向韦伯,“在韦伯位置上的,是一对狭长的丹凤眼。可惜的是,那是失明魔法。”

韦伯以苦笑回应。

“在使者喉部的位置有一颗圆球。我想,声音不能传达到那之外的地方。”普拉缇抹了抹喉部,“诸如此类,她所展现的魔法都还原出了比较明显的现象。”

“看来还是不愿在大白天露出马脚吗…”韦伯嘀咕道,他蹙了蹙眉。

会谈上,应普拉缇的要求,暗夜精灵施展了数个他们引以为豪的魔法,当然那在我方看来只是冰山一角。韦伯托付给普拉缇的事务,便是让她在那之后去检验,能否追溯到那些魔法所产生的现象。

韦伯的目的很明确,他瞄准的是:对方可能疏于对“万象归原”的防范。如果暗夜精灵施展的魔法与梅洛达身上的魔法,在“追溯不到现象”这一点上不谋而合,那多少能够支持“他们是凶手”的结论,可惜事与愿违。只是,如此暧昧不清的检测手段也不能驳倒该结论。

“但是,”普拉缇绷紧表情,“接待厅内残留的原素量不容小觑。”

“魔法痕迹明显——这个特征倒是和梅洛达身上的魔法一致。”韦伯点了点头。

“拜它所赐,我费了好大劲儿才糊弄过去。”普拉缇扶着额,哭诉自己今晨的艰辛。

“辛苦你了,普拉缇。”韦伯安慰道。

“没关系的啦,只要有红茶我就满足了。”她笑着回应,然后再啜一口。

“果然,我们都一致认为,暗夜精灵就是凶手。”

发出感慨的是利欧。只见他端坐着,表情煞是严峻,杯中的红茶丝毫未减。韦伯点头回应。

会晤结束后,韦伯翻阅了利欧所做的记录。那抽象程度简直可以用鬼画桃符来形容,韦伯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罗夏墨迹测验。当利欧指着不明所以的记号、向韦伯一一解释它的含义时,韦伯不得不再次佩服利欧的联想和发散思维。

现在看来,让利欧担任记录员、以主观的角度记录会议全过程一事,实为明智之举。当利欧拿着笔记找上韦伯时,他的第一句话便是:“我认为暗夜精灵就是杀害了梅洛达先生的凶手”。别提当时韦伯有多么目瞪口呆了。

显然,在会议刚开始的时候,韦伯和普拉缇在不断地向暗夜精灵验证两人在昨天早上六点时抛出的一系列臆测。这些结果按照顺序依次输入利欧的脑海中,让他凭一己之力调试出这个结论。韦伯回想起,普拉缇还是在自己的提示下,才将暗夜精灵的外交和梅洛达的死、这两者联系在一起。更何况,利欧在思考的同时,还不能停下手中高速运转的笔。

只不过…韦伯转换角度思考。除去会晤后就回房倒头大睡的神殿长,与会的三人都一致认为事实就是如此,这无异于自囿囹圄。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暗夜精灵杀害梅洛达”这一可能性深深吸引,从而易于疏忽其它的可能性。况且,富有经验的韦伯知道,我方会对不利于这一事实的证据严加考证,而疏于对有利的证据加以推敲。如果犯人瞄准了这项弱点,那韦伯也只好拍手叫绝。这并非不可能,毕竟犯人可是利用了“舆论”这项弱点。

咚~咚~咚

厅门响起了轻缓且富有节奏的敲门声。韦伯起身靠近,抬起上面的暗窗,在确认对方的身份后掀开大门。从门缝里挤进一位女性神官。

“失礼了。”

柯摩将门锁上,向众人欠身行礼。“我前来报告结果。”

她盯着韦伯,对方则静待后文。

“遗憾的是,神殿里并没有任何关于暗夜精灵存在的记载。我甚至翻动了在案的已逝者资料。”

“是吗…”

韦伯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没有表露失望。但他还是不免期待在详细确认后,兴许会有不同的结果。

“你在那之后,告诉克莱门汀小姐了吗?”提出疑问的是普拉缇。

“嗯,因为外交事务离不开人事部的协助,当然我也只告诉了身为部长的她。”韦伯解释道,旋即面向柯摩,“你也坐吧,我们正好要讨论这一系列事件的始末。”

“让我也参与吗?”

“嗯,我正好也有事情想向你确认。”

闻言,柯摩只好就坐,但是她单独坐在了两人左边的那套沙发上。

韦伯再次回到办公桌后的位置,他先抿一口咖啡调整状态,然后双手交叠。“那我们就重新理一遍,先从梅洛达死亡案件开始吧。我们暂且以‘暗夜精灵是凶手’为前提。”

在众人汇聚的目光下,韦伯继续道:

“我已经调查过了,梅洛达外出采集药草这件事不可能是某人刻意安排的。告知他乌露丽叶的存在的是芙兰卡·米菲。米菲小姐本人则是在执行22日的探查委托时发现了乌露丽叶。那次委托的路线是临时拟定的,况且乌露丽叶属于珍稀药草。不可能有人刻意种植、然后守株待兔吧。”

没有人提出异议。

“那么能够想到的可能性只有一种——犯人在冒险者公会里守株待兔。他等待的兔子必须参与探查委托,具备充足的人望,而且方便下手,毕鲁·梅洛达恰好是最佳的猎物。但是探查委托里有魔法师存在,以魔法为手段的犯人,在森林里不方便下手,于是它选择在梅洛达回到宾特兹市后再作案。如果不考虑作案的魔法,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比比皆是。毕竟只要每天蹲在公会里监视,就能把握当天会有怎样的委托。但关键就是这个魔法,即便在梅洛达回到市内后实施,也难以保证藏在他身上的这颗炸药不会被发现。但拥有‘不可视魔素’的暗夜精灵就能保证。”

韦伯再啜一口咖啡,缓口气。

“于是最关键的问题——犯人为何要杀死梅洛达。案发当晚,我将其视作对‘国土扩张计划’的警告,这一点与暗夜精灵的目的不谋而合。除此之外,我不能排除与魔法挂钩的极端组织的暴乱。他们除掉梅洛达,以杀鸡儆猴。但在魔法师协会介入后,他们直到现在都未做出下一步动作。也许他们是想打游击战、敌进我退吧。”

韦伯难掩笑意。如果真是那样,那么他们接下来要退到哪儿去藏身?

“考虑到‘警告’的可能性,我擅自暂停了探查委托,并向魔法师协会求助。最终请来了协会的千金。”

韦伯对普拉缇微笑,对方则害羞地拿起茶杯。

“现在看来,暗夜精灵想要的就是这点。他们可不认为,仅谋害一些人就能中止迦伦弗德的扩张。人类可没有那么怯弱,他们一定会迎难而上,事实也是如此。于是,暗夜精灵想方设法,建交这一策略应运而生。他们想从接纳亚人且与自己最近的宾特兹市入手,怎料这个穷酸的城市没有魔法师协会,自己引以为豪的魔法得不到青睐,自然想找颗饵钓出伯乐。那么这颗饵的载体为什么非梅洛达莫属呢?”

韦伯摩挲着下巴,“这是我始终想不明白的问题。即便随意找位探查委托中的成员,甚至直接在探索魔法师身上下手,也能引起协会的重视。对比这两种结果,我能想到的差异是事件的影响力,也就是舆论的激烈程度。如果是普通的人遇难,神殿大可公布事实,那充其量只是在为扩张计划挠痒痒。但梅洛达可不一样,最重要的是,神殿不能因为想要将罪名栽赃于洛里亚斯森林,就伪造梅洛达在外遇难的结论,因为他回到诊所后还诊断了二十四次病例。为了避免骚动,神殿只能公布他是因病而死,但我估计,没有人在见到他生前那副矍铄的模样后还能深信该说法。不过事实终究无法掩盖,神殿只是想要将真相找出后,再结合事实公之于众。妄下定论,只会留下不必要的麻烦。我不得不承认,那诡异的魔法让我们过于谨慎了,也不得不佩服对方总是能够利用我方弱点,将状况推向他们所期望的场所。”

说实话,直到此刻,韦伯还认为己方的想法有可能也被对方看穿。这样的观念如虱子般在他头上萦绕不去。

“犯人利用了这项弱点来制造这个局面。我在接到暗夜精灵的外交函时才确信,他们想要这个局面的原因便是暗夜精灵的封闭性。”

韦伯挠了挠头皮,“嘶——好像说漏了一点,先暂且不管了。”他就着该势头继续展开。

“很显然,外交策略和封闭性背道而驰。暗夜精灵做出该决策,想必经过了全面的斟酌。你能发现,他们摆在谈判桌上的,既是勾起人类欲望的筹码,又是针对人类扩张的威胁。前者体现在会谈上向我们施展的数种人畜无害的魔法,后者则拿梅洛达杀鸡儆猴。”

“一方面,他们想要悄无声息地提出外交,试探人类方的意愿,如果见势不对,则全身而退,在最大程度上保住自己存在的隐蔽性。另一方面,他们又不想让自己做出威胁一事暴露、以至于倒打建交事项一耙。为了避免授人口实,暗夜精灵选择利用‘舆论’力量让神殿为自己洗脱罪名。毕竟根据神殿的说法,宾特兹市的民众对于即将与他们来往的暗夜精灵会有截然不同的印象。可谓建交成败全部取决于神殿。”

韦伯再次掩嘴,他不知道脸上的笑意是出于无奈还是讥讽。

“所以呢,在梅洛达死亡的第五天后,他们才寄来外交函件,目的就是让两者在时间上充分错开。于是,这里就是关键了。”

韦伯重新将眉头捏紧。

“在神殿与使者阁下会晤之前,暗夜精灵不想让国家知道该事项,这也是他们为何不直接通牒国家的原因。这一点已经在会议上向艾涅尔阁下确认。所以,如果神殿在会晤之前,擅自禀报了国家呢?”

闻言,对面三人均皱起眉头。看来他们多少忽视了这个问题。

“事到如今,我认为暗夜精灵的每一步行动都踩在刀尖上,或者换种说法,他们以这种方式布局,就仿佛根本不在乎建交的成败般。失败的可能性很大,但要想提高成功率,就不得不暴露更多的情报。他们甄选出的方案,在如今获得了成功,至少第一次会晤,平安地结束了。”

“所以,你们认为这一切都是机缘巧合吗?”韦伯逗趣地扫视众人的表情,确认他们的想法。最终无人承认这是巧合。

“显然,间谍位于神殿内部。”韦伯摊开手。明明事情严峻得让众人都揪起了眉头,他却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从收到建交函件开始,到会晤前为止,这段时间里,神殿的反应都被间谍看在眼里吧。最终,神殿做出的对策,包括即将参会的人选,均符合预期。间谍将该结论传达给暗夜精灵,于是法鲁丝·艾涅尔阁下如期而至。否则,那封外交函件就会变成不知是哪家孩子搞出的恶作剧。暗夜精灵从此销声匿迹——要知道,他们此刻依旧能够全身而退。最终人类以梅洛达的牺牲,只换得一招不知从哪儿来的魔法。哦,还有一颗金琥珀。”

韦伯露出苦笑。他再次环视众人,众人依旧眉头紧攥。

“但是,”提出疑问的是柯摩,“神殿的隔音设施很完备吧,间谍要怎样监视动向。”

“你认为拥有‘不可视魔素’的暗夜精灵会在乎这些问题吗?”韦伯加深了苦笑,“你还想问监听魔法是否存在吧?确实,我和普拉缇都无法给出答案,暗夜精灵的使者也不可能展现给我们看。”

能够肯定的是,使者所展现的魔法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但不妨思考,那位间谍要怎样联络千里之外的暗夜精灵?每晚不远千里地往回跑?他只有十二个小时啊。”韦伯补充道。

神殿可是朝八晚八的榨取式工作制度,虽然那不适用于刑事部。

闻言,柯摩的眉心拧得更紧。韦伯加深了苦笑。

「真是擅长逢场作戏」韦伯在心里感叹。如果换做是他,面部肌肉早就痉挛了。

“你也差不多该告诉我们了吧。”韦伯的笑容突然结冰。

“柯摩,那间谍到底是谁?”

利欧和普拉缇在理解到这句话的含义后,霎时将视线刺向她。其中,利欧的眉毛被额头拉得煞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