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种话要是说出去,别人只会觉得你很讨厌而已。”
王立甫不知为何叼着一根棒棒糖。他把嘬了半天的仅剩的塑料棒从嘴里取出来,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转过头看着我。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人类从历史中吸取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没有从历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训’。”
你刚才把那根塑料棒扔进了可回收垃圾箱……不对,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政治老师有提到过。”我说,“我记得是黑格尔说的。”
“没错。人类根本意识不到将会发生的灾难。灾难发生的时候他们怨天尤人,被拯救之后就把拯救者当成英雄,然后再回归到日常生活中,等待下一次灾难的降临,形成一个循环。世界就是靠一个个像这样的循环运转的,没有人能打破它们。”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所以,就算精神科医院的病房永远都是爆满,那些‘多数人’也绝对不会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罢了。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我不相信命运!”我不禁提高了音量,“什么叫命中注定?”
说完这句话,我赶忙往四周望了望。还好路上没几个人,不然总觉得有点害羞。
“什么叫命中注定?比如说,你面前有两根棒棒糖,我们把它们叫做A和B吧。让你选一根拿走,你会选哪根?”
……想表达什么?随便选吗?
“如果选A呢?”
“你要是选A,我就说是命运让你选的A,理由是你没有选B,反之亦然。你能反驳我吗?”
“……”
哇!为什么觉得听起来好有道理!
“时间和空间是对应的,在某一个时刻世界一定是某一个模样,不可能既是这样又是那样。也就是说,就算人类不愿意承认,这个世界也只会朝一个确定的方向前进。”
他挥了挥手上拿着的书。这一次是马克•吐温的《百万英镑》,比昨天那本要大众化了不止一点半点,至少是高中生能看得懂的程度。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命运。因为存在分子测不准原理,人类无法真正预知未来,所以人类所说的命运只是他们自己脑海中根据现状想象出来的、狭隘至极的命运而已。当然,我也不觉得自己所认为的就一定正确。”
他见我满脸都写着迷茫,便立刻结束了话题,闭上嘴继续向前方走去。
……等等,等等,有点深奥。让我理一理。
我低着头理了一下思绪。哇,真的好乱啊。
联系一下之前他跟我讲过的那些话,还有等等其它的线索——
“从你这两天对我说过的话来看,我觉得你最主要想表达的意思是:无论具体内容怎样,思想意识的不同都是一件不应该被诟病的事。我说的对吗?”
老半天之后,我终于吐出了一个答案。王立甫赞赏地看了我一眼:
“你真的很聪明。我很少见到像你这样能知道我在说什么的人。”
“但你也说过,思想的交流会产生矛盾。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这件事是无法避免的。”
“当然,所以‘宽容’只是一种理想型的性格。因为动物性的存在,每个人的思想都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它们或明摆着,或藏在内心深处,或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所以,如果某个人的思想真正伤害到了自己的利益,人类是无法包容它的。”
王立甫说着顿了顿,转过头看着我,笑道:
“‘多数人’觉得我们这些人侵犯了他们,甚至于侵犯了整个社会的利益,所以即使因人道主义的存在而不能真正地抛弃我们,但却可以做到社会性的抹杀,而且是逼着我们主动去这样做。”
我不禁有些着急:“就真的没有人能理解你们吗?”
“有啊,当然有。我的那些病友里,一部分人有很爱他们的亲人、朋友甚至是恋人,他们的生活其实很幸福。但也有人不满足于现状,他们十分渴望得到社会的理解,为此做出了许多许多常人无法想象的、却又根本无济于事的努力。对这些把不可能当作梦想的人来说,总有一天希望之火会完全熄灭的。”
他接着补充道:“你能理解我说的话,也许是因为你比较天真善良,这个世界上像你这样的人真的太少了。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你居然会来向我道歉。”
我终于理解为什么你昨天下午会对我说“你和其他人不一样”这种话了。
因为数学老师的拖堂,我判断王立甫应该比我先离开学校,放学后拎起书包就朝家的方向飞奔而去,果然在路上追上了王立甫。
和事先准备好的一样,我向他郑重地道了个歉。这是我理应做的。
“我做得不对,当然要道歉了。”我挠了挠头。
“你其实没有错,也不该跟我道歉。我倒想问问你,冒着被多数人嫌弃的风险来和我说话,值得吗?”
值得……吗?
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我为什么一定要去在意别人说的话?
“我说过的吧?我不会在意流言蜚语,自然也不会在意别人对我的恶意攻击。就算我们昨天才互相认识,我也敢说自己比大多数人更了解你,所以他们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既然这样,我们就换一个角度看问题,如何?”他摊了摊手,“你比大多数人更了解我,然后呢?你能做到什么,抑或是改变什么吗?”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在人际交往之间,两个人之间的共同点越多,彼此就越不容易产生分歧和矛盾。你和我之间并没有多少相似的地方,就算你现在能理解我,以后呢?依我看,过不了几天,我们就又要变成陌生人了。”
他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双眼往远处眺去,略带忧伤地说道。
“所以,你不应该再来找我的。何必做这种无意义的事呢?”
我不甘地抿了抿嘴。
要强的我从心底里不会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王立甫,你因为“有可能会产生矛盾”这种事而拒绝和他人交流,这能算什么理由啊?
“我就不能试着去更多地了解你吗?”
“天真。你想去了解一个你从来没有接触过的、被大多数人所抵触的新的世界观?你知道这有多困难吗?”
“没试过怎么知道有多困难?再说,你已经跟我说过很多了,我也没觉得很抵触啊。”
虽然我当时逃跑了……人之常情,就不计较了吧。
“你觉得是就这样把这件事忘了比较好,还是想等失败了以后再懊悔?”
我挺了挺脖子:“我当然会选择后者。失败了我也不后悔。”
“……”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不小心多几步走在前面了的我回过头看着他,发现他正死死地盯着我。
“你认真的?”
我第一次被人这样盯着,心里不禁有些发毛,但还是尽量让自己发出坚定的声音:
“认真的。”
“……行吧。既然这样,你跟我来一个地方。”
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他突然朝我伸出了右手——却在和我的左手有一公分左右的距离时猛地停了下来,然后立刻插进了自己的裤袋里,眼睛不自觉地往旁边瞟了瞟。
他甚至还略微有些脸红。我算是知道自己中午极力掩饰的动作看起来有多明显了,简直就像是直接向对方说“我下意识地想牵你的手,却突然觉得很害羞,然后用其他动作来掩饰了”这种供认似的话一样!
“去哪?”我咽了咽口水,问道。
“去……到了你就知道了。别怕,那地方你肯定比我熟悉。”
王立甫说着迈开了腿,用比平常走路快一倍的速度向前方走去。我愣了一下,见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也只好快步跟了上去。
“喂,等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