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街道上弥散着冻人的寒气,洁白的寒霜在草叶间凝结,石板路的表面满是干冷,天空中隐约有落单的飞鸟掠过,教堂钟楼顶端的轮亥裔旗随风飘荡,像是在等待着谁的归来。

一切都看起来那么安静。

在紧紧封闭的教堂大门之内,如冷山般站立的老人静静地看着面前跪坐在大理石地板上的黑发少年。

少年的眼神很不安稳,视线慌乱地向着四周挪来挪去。

明明老人还什么都没有说,他就已经慌成了这幅样子。

韦尔在昨晚看完那出大戏之后就心满意足地拍拍西泽的肩膀回家去了,和十一年前搬来白石城居住的西泽不一样,韦尔是十足的本地人,他的父亲是城里有名的钟表商,做着不小的生意,家里虽然比不上纳拓老爷,但过个富足日子却绰绰有余,韦尔的父亲甚至偶尔还会帮忙出资修理教堂。

这样的少爷人物却和西泽勾搭在一块,不少人都对此感到相当不解,可其中原因始终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而正如他人所了解的,邻海而立的白石城中只有一座教堂,那教堂中也只有一位神父。

名为诺尔斯的,白石城唯一一位神父。

诺尔斯还有个人尽皆知的身份,他是西泽的收养者,也就是说……监护人。

这位老人在昨晚虽然并没有到场,但也通过其他途径得知了事件的大概情况。

大意就是,昨晚深夜,正在自己卧室中埋头苦读,准备到王都为白石争光的纳拓家大少爷维什被人用魔法袭击了,犯人袭击的手法还极为阴狠,先是从半空中破窗而入,之后用魔法将书桌旁的维什少爷打晕扒光,捆上绳子一下子扔到了窗外,紧接着敲响了纳拓家的青铜大钟潇洒离去。而在这场闹剧中,西泽扮演了听到钟声之后第一个到场的角色,他打开纳拓家的灯器,照亮了整个院子......包括大少爷的那副丑态。

神父轻轻地捏了捏鼻梁,感觉到了相当程度的棘手,他自然知道那位维什少爷是个什么人物,也不会相信那所谓的争光和书桌,但有一件事毋庸置疑——那维什少爷确确实实地被全裸着吊在了窗外。

有谁会这么做呢?

换句话说,有谁既有这么做的动机又有这么做的能力呢?

按理说西泽作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本应被排除在外,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从小在教堂长大,谁也不能保证他没有从教堂中学到什么魔法,况且他这么做的动机也最大,而且他到场的时机……无论怎么看都太可疑了。

在心中长叹一声,神父沉默着低下头,看着愈发慌乱的西泽,缓缓地开口:“昨晚,在纳拓家的院子里,发生了一件相当不好的事。”

“啊,啊啊,我知道!”西泽赶忙回答说,他的右手食指下意识地绕住了耳畔的一缕发丝,“我也被吵醒了,所以我也去看了,哇,真的惨……”

他看着神父越来越冷淡的眼睛,声音也逐渐微弱下去。

“是你做的吗?”神父沉声地问。

“我,我打开了灯……”西泽伸出手指在胸前胡乱地比划着却又说不出任何能袒护自己的话来,没办法,在这个养育自己的老人面前他实在做不到撒谎,此时的他全然没有昨晚实施计划时的冷静,更没有了那股和韦尔全然不同的成熟感,反而像一个偷鸡被父亲逮到的孩童,羞谨又犹豫。

神父长出了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是怎么去做的?”

传闻里说那个犯人从天而降破窗而入,以魔法打昏了那头猪猡,并将他吊在了外面,最终纳拓老爷被钟声惊醒以后姗姗来迟,才从围栏上救下了自己的孩子。

但神父哪里会信那种鬼话,作为真正魔法师的他无比清楚,如果真的想做到那种程度那至少也要学会三门以上的魔法,而西泽完全没有那样的能力。

……最主要是他认识那位纳拓老爷,也熟悉他,纳拓老爷其实是个世间罕见的夜猫子,白天睡觉晚上活跃,如果真发生了这样的事,那位老爷绝对不会毫无作为。

西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神父完全明白,西泽根本不会任何魔法,他从小接触的书本都经过了神父自己的手,轮亥教义和报纸时事也是如此。

所以他有些好奇,好奇这样的西泽是如何超乎了他的预料。

西泽抿着嘴,最终小声地说出来两个字:“铭骨……”

神父回忆了一下,很快便从自己的脑海里找到了这样东西,在仔细回想了与其有关的一切信息之后,他只能无奈地感叹一声:“是那一次性的魔法道具吗……”

这算是相当无人问津的一种技术了,因为它太低阶了,低阶到完全不会魔法的普通人都可以花上一些时间和魔法道具做出来,如果非要打比方的话,制作铭骨的过程大概就是用火球术生火堆,没有必要,显得多余。

如果不是今天西泽提起来,也许有关于它的知识还会在神父脑海的角落里被掩藏下去。

“原来如此,魔法蜡烛吗。”

听到这句话之后西泽就知道自己要挨训了。

“于你而言,魔法是应该被用于报复的?”神父叹完气后,转过来认真地看着他,说,“西泽,当我发现你的天赋时,我是非常惊喜的,但你不该如此使用你的天赋。”

听到这里西泽眨眨眼睛,抬起头,虽然明知不该如此但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神父,我的魔法天赋很强吗?”

“魔法天赋?”神父摇了摇头,说,“不,你只是愿意去努力而已,你房间里的那盏灯器是我给的图纸,那盏灯器如果是魔法师来做的话,大概只需要一分钟的时间就好,即使是普通天赋的民众也只需要一个月罢了。”

听到这句话之后西泽先是愣住,而后目光逐渐暗淡,最终深深地埋下了头,低声地呢喃:“我却……用了半年……”

神父目露不忍,轻咳一声,说:“但你这种天赋反而是很多人所没有的,你要好好珍惜,也许你很适合成为学者……或者和我一样的神职者。”

西泽的眸子逐渐黯淡,无力地点了点头。

他不是小孩子,当然听得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可以选择接我的任,或者成为学者,但你绝不可能成为魔法师。

“纳拓家那边,如果他们来问的话,我试着给你沟通一下,”神父叹了口气,“我会说谎,告诉他们你与此事无关。”

黑发的少年一下子抬起头,眼中忽然有了光彩:“神父……”

对于神的信徒而言,再也没有什么比欺骗更加让人心痛难安的事了,这也是这么多年以来,西泽第一次听到神父说自己会去说谎。

“不神父,我……”他下意识地说,“是我的错,应该让我向神……”

神父打断了他的话,只是叹气:“我对你的状况也不是完全一无所知,也理解你,现在,你出去吧。”

“可我……”

“去吧,门外有人一直在等你,”神父摆摆手说,长袍垂在地面上,“但你必须得到惩戒,罚你每天去图书室抄写轮亥经义,一个月。”

西泽最终还是站起身,抿着嘴,对神父的背影行了一礼,缓步消失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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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尔紧张地看着西泽从屋内走出,小心翼翼地问:“没事吧?神父有说要惩罚你吗?”

西泽右手食指轻轻按在下巴上,神情失落:“有,说要让我去图书室抄写轮亥经义,要抄整整一个月。”

韦尔愣了愣,哈哈地笑了起来。

西泽放下右手,不解地问:“笑什么?你也觉得我应该得到更深刻的惩罚?”

“不是不是,”韦尔笑着揉揉眼角,搂住他的肩膀,一边走向图书室一边说,“白石城的所有人都该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反而算是奖励吧。”

说到这里,韦尔更是忍不住拍了拍西泽的肩膀,西泽则是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挚友,犹豫了好久,最后只能小声嘟囔道:“也没有那么多人知道吧……”

西泽是个喜欢读书的孩子,这件事白石城里所有知道西泽的人都知道。

他在五岁那年被一个美丽而多病的妇人带到了白石,后来那位妇人因病而逝,西泽就被神父诺尔斯领养到了教堂之中。

因为父母都已经不在的关系,西泽一直被同龄人所歧视,所以在缺乏交流的情况下,书便成为了他的友人。

给他一本书,他能安静地跪坐在教堂里读上一整个白昼,从日升到月上,从炎炎夏日到泠泠霜月。

所以抄写经义这件事对于西泽而言完全是可以欣然接受的程度,和其他可怕的惩罚比起来,真的只能算作奖励。西泽看着自己侃侃而谈的友人,心情虽然没有之前那么低沉,但还是有些失落,因为韦尔虽然是在真切地为他感到开心,言语间却已经下意识将西泽进修王都的可能排除在外了。

“话说啊,”说到这里,韦尔的语气就有些羡慕起来,“真没想到你居然能做到那种地步。”

“那个魔法道具吗?”

“可不只是那两根骨头啊,”韦尔摇了摇头说,“是整个计划,包括今晚纳拓老爷会来到维什的房间,包括第一根骨头打碎玻璃之后会发生什么,包括咱们一起敲钟吓到维什……说实话,最后我看到你站在楼下伸手点起那盏灯的时候,我感觉你就是个怪物,西泽。”

“怪物啊……”被如此评价的少年微微眯上了眼睛,笑了笑,说,“真是久违的盛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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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应该能猜到我来是为了什么,”身披黑色绒领斗篷的中年男人对着沉默的诺尔斯神父笑笑,“毕竟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应该就是你。”

神父看着对方身后大开的房门,声音低沉:“随手关门,这是好习惯。”

“哦,抱歉,”中年男人脸上苍白的笑意更浓,他转身关上房门,右手泛出一阵光华,光华逐渐融在了整扇门里,他收回右手,说,“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

看着对方这副神气满满的样子,神父最终只能在沉默中开口:“真不愧是你,纳拓。”

“你是指……我能准确地理解你话中所隐藏的含义吗?”纳拓老爷看着身后被他施以术法的木门,说,“这算什么,我们可是老朋友,你懂我,我懂你,好吧?”

神父看着他,轻声地说:“你是为了西泽来的。”

“没错,”纳拓老爷点点头,完全看不出苍老的脸上笑意愈浓。

“你不是来和他清算昨晚那件事的,”神父冷冷地看着他,说,“你是为了他这个人。”

“是的,”纳拓忍不住鼓掌,“说实话,我很欣赏他。”

“为什么?”神父很直接地问。

“为什么啊……”纳拓用戴着白手套的右手理了理额前的刘海,“你也知道我家的两个孩子吧。”

神父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大儿子维什,好吃懒做嚣张自大,还非常好色,二儿子比尔,虽然比维什要好一些,但他只是个把兄长当榜样的废物,”纳拓突然狠狠地朝着地板跺了一脚,阴狠地说,“这都是我那个女人惯的,幸亏她死的晚,不然维什比尔他们两个早就被我掐死了!”

这就是倒插门女婿的悲哀,更不用说是一个通过女方家里关系才得以成长起来的魔法师了。

“所以,”神父理了理思绪,轻声地问,“你是,想把西泽要走当义子?”

纳拓调整好了状态,微笑着说:“是的,发生昨天晚上那件事我发现自己更加喜欢他了,我觉得他简直是个……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

他掖了掖衣角,在同一时间,和身在别处的韦尔一齐说出了那个词——

“怪物。”

神父看着他,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玻璃沙漏在书桌前一点点流逝,窗沿上印着干冷的白霜,海鸟啼鸣着在教堂顶上盘旋,远处的云带来咸海上湿暖的风。

“不行。”瘦削苍老的神父扶了扶眼镜,如此回答道。

“嘁,”纳拓的眼神在一瞬间化为轻蔑,“你知道你拒绝了什么吧?”

“一个保证去王都塞万进修的机会?”神父淡然地说,“你以为我们两个会在意?”

后半句话完全将纳拓排斥在外。

“……啧,”纳拓的表情松懈下来,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说,“真不想让我家那个猪头去丢人啊,但那是娘家人的要求,我也没有办法。”

“教团使者会来做出决断的,并不是你收买了城主就好,那位使者他今天就会到,”神父居然轻轻地笑了,“可千万别以为你已经稳拿了。”

“也是,”纳拓老爷点点头,说,“本来是小孩子们的争夺战,最后却变成白石城仅有的两位魔法师的较量了吗?”

“不,”神父合上眼睛,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轮亥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你丫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啧。”不知是略有无语的不甘还是对神隐隐的轻视,纳拓老爷发出这样的声音,转过身,解开隔音的术法准备离开。

可就在他刚刚拉开门的时候,门外模样焦急的仆人却给他带来一个屋内二人万分没有想到的消息——

“老爷!比尔少爷他,他带着人把那个叫西泽的小子捆到法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