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该对这个套路感到厌烦了。”合起书的路西法说道,身旁的床上躺着表情一张白纸,脸色也苍白如白纸的少女。

熟悉的路西法宅邸,熟悉的房间,熟悉的红色手环和针管,甚至躺在床上和坐在床旁的人也是熟悉的他们。

阿黛尔不给予回答,安静地看着天花板。

“安静休息吧。”发觉自己正在自讨没趣的路西法说道,接着站起来,走出房间。

“后天我就会离开了。”

“噢?”路西法转过身,说话的正是躺在床上的阿黛尔。

“这阵子打扰了。”

“你要去哪?”坐回椅子上,身子向前倾,他如此问道。

“没去哪,回去过我的生活,就这样。”她平静地说道。

“哦,是吗。”路西法回道,但放在大腿上的手控制不住地发力,掐自己的大腿。

“是的。”

“那晚餐后跟我去一个地方。”

“这东西还要戴多久?”阿黛尔问道,同时向餐桌旁的路西法示意手臂上的手环。

“上次你戴了多久?”

“五个小时吧。”

“那还要再戴一个小时。”

草率的对话,草率的晚餐。

切开,放入,咀嚼,吞咽,就这么简单。

安静的餐桌,甚至平时在旁吵闹的人猿厨师们都格外安静。

半个小时,盘子上的食物基本被清理干净。

“走吧。”路西法站起来说道。

在旁拿着茶壶的五百六十三号愣着了,它呆呆地指了指手中的茶壶。

“不用了谢谢。”路西法回绝道,接着离开了餐厅,阿黛尔则慌乱地跟在他身后。

“我们要去哪里?”阿黛尔问道,但身前的人就是不打算告诉她,安静得让人不舒服。

沿着楼梯走上二楼,这让阿黛尔更加困惑了,明明就是在这间洋房里,为什么还要他特地引路啊?

上楼后,他转向左手边,房子的西翼。

然后停在一个地方。

一个楼梯,一个通往阁楼的楼梯。

“?”阿黛尔一脸不解,但路西法根本不管身后正在发呆的客人径直往上走。

路西法已经溶入了那生人勿近的黑暗中,阿黛尔身体中的每个细胞都在抗议,要求主人别跟随那人的脚步。

但阿黛尔只是在稍微犹豫了一下,便踏上楼梯。

咿呀作响的木楼梯宛如只需要增加一根羽毛的重量就会崩塌,虽然这座洋房可以用年久失修来形容,但这楼梯的破旧程度远超洋房的任何物品。

小心翼翼地走上阁楼,其氛围根本不是正常没开灯的昏暗,而是含着刺骨寒意的幽暗。

路西法站在一个矮桌旁,等待着身后的人。

在阿黛尔上来后,他拿起矮桌上的东西,那把熟悉的炭黑色小刀。

此时又一阵寒意从阿黛尔的脊椎刺向她的脑袋,但路西法只是拿起了小刀,以另一只手掀起矮桌的桌面。

“帮我拿一下。”路西法向阿黛尔说道,但她明显没注意到对方是和自己说话,呆呆地站在那里。

“这房间我还能和谁说话,过来帮我啊。”语气略带烦躁,路西法催促道,而对方终于知道自己该干嘛。

走向前,弯腰,拿起空间里那个金色的小铁块。

路西法放下桌面和刀子,道谢后从阿黛尔手上拿走那个东西。

他转身,拨开黑色布帘,原本全黑的房间就这样露出了一扇深褐色木门。

路西法把那个小铁块插入门把,向右转,“嗒”地一声木门随之打开。

“请。”靠在门框旁的路西法说道。

“好的。”

阿黛尔走了进去,在那阴暗的房间内,地板随着阿黛尔的步伐亮起,为她勾勒了一条通道。

通道的尽头,白色的小灯形成了一个圆环,阿黛尔就站在中间。

目送她进去的路西法把手伸向墙边,摸黑地找到一个按钮,按下。

阴暗的房间随之亮起,里头放着的东西也一一进入阿黛尔的眼帘。

那些是圆柱形的罐子,有大有小,最大的高两米,直径大概也有五十厘米,而最小的也有五十厘米高,直径也有二十厘米长,除了顶部和底部,都是由透明的塑料制成。

而里头放着的,除了油腻的透明液体外,还有各式各样的杂物,以及人类的器官。

头脑,嘴巴,肺部,下半身,脸皮,眼睛,手臂。

看到这一幕的阿黛尔快吐了出来,本能性地想要转身逃跑。

但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她看见了路西法抬起右手,打了一声响指。

她手臂上的圆环瞬间发出长长的“哔——”声,双腿一软,瞬间倒下。

“怎么……回事……”躺在地板上的阿黛尔问道。

“放心,我只是麻痹了你的手脚和背部肌肉,不会对你的身体机能产生任何影响。”路西法解释道。

踩着清脆的脚步声,路西法跨过了躺在地上的阿黛尔,走入房间的深处。

房间深处的那面墙上有着一副类似鸢尾花图腾的黑白壁画,但在中间的是一把长两米的巨剑。

路西法只用单手便拿起那把看起来有数十公斤的巨剑,拖拽着走向阿黛尔。

巨剑插在阿黛尔的咽喉旁。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现在是想杀了我吗?”

“是的。”

这个末路很突兀吗?

一点都不。

在路西法非常干脆地把昏睡在路旁的阿黛尔带回来是,能改变这个末路的岔路已经正式封闭了。

那场恶梦,根本不是所谓的想太多,当然也不是现实,而是潜意识,潜意识正在提醒那个自己有意忽视掉的事实。

可笑,真的可笑。

自己的潜意识明明知道这个结果,仍把自己往这个结果带,更是可笑。

可笑得不禁让人愤怒。

“为什么?!”她咆哮道,“你有什么资格决定我的结果?!我的人生,我的梦想与你何关?!”

“人生?一年只过一天,重复三百六十四天的人有资格说人生?”眼角抽搐,路西法自己都觉得自己快疯了。

“你凭什么断言我的未来?”

“你的未来?你有什么未来?”路西法把巨剑插在地板,猛地指向周围的罐子,向她吼道:“你看看周围,你觉得他们在死前没和我说过一样的话吗?”

他走向其中一个罐子,蹲下翻开一块木板,里面是一副画,一旁是路西法,另一旁是一个老人,他头顶的头发已经脱落,剩下的也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加倍了他眼中的憔悴,与在旁的路西法那双活泼的双眼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而那个罐中,是一个插着一只黑色钢笔的人脑,还有一本空白的笔记本。

“当我把他带回来的时候,他和你一个样,嚷着什么过生活,什么我的梦想关你屁事,你说过的他全说过。”

“所以你是在威胁我吗?威胁我会和他落得同一个下场吗?”

“这个男人只是因为编辑嘲笑他的小说卖不出去,就放弃了自己梦想,一次小挫折,就只是一次!”他拳头狠狠地砸在罐子上,里头的脑袋和书本只是随着波动缓缓地摇了一下。

就在阿黛尔还想反驳时,路西法的下一句话便接下去了,“只是一次!他就放弃了自己要写出最好的小说这个梦想,回到贫民窟过他那乞丐的生活,就这样,一个挫折,颓废了二十年!”

“二十年?”

“这张照片就是他的遗照!”路西法狠狠地把木板摔在阿黛尔的脸庞,破碎的玻璃成了反射的绝佳工具,让阿黛尔看见了自己的眼睛,和那副画里的男人有多么的相似。

“这个也是!这个也是!还有这个!你们人类就像温室里花般,改变一下土壤就瞬间枯萎吗?!”路西法连续把木板摔到她的眼前,各式各样的人,但都有同一双眼睛。

“你的人生?你和我说什么人生?如果每个人类都和你一样,一点小挫折都过不了,那还不如让人工智能取代人类!”

无话可说,无从反驳。

“梦想是你们人类成长进化的基石,你们这些遗忘了梦想的人类没活着的必要。”把怒气发泄完的路西法平静地说道,他双手举起巨剑,放于胸前。

“我要保留你的肺和声带,所以我会把你拦腰斩断,首先你会感受到有什么东西穿过了你的身体,然后你会很疑惑为什么自己能感到自己的下半身,但根本无法移动它,然后才会开始感觉到疼痛和恐慌。运气好,你会休克;运气不好,你会感觉前所未有的痛苦,在麻木后就会清楚地感受血液正在流失,最后因脑袋缺氧而意识溃散,然后正式死亡。”

“……感谢你的解说。”

清楚知晓自己的死,是最糟糕的死法。

于是,她闭上了眼睛。

一片黑暗中,她看见了一个画面,一个相当美丽的画面。

小女孩在歌唱,而所有听众,都在认真地享受她的音乐。

没有输赢,没有奖项,没有竞争对手,只有音乐和听众。

音乐伤感时,听众们默默流泪;音乐快乐时,听众们随着旋律拍手。

“我究竟在做什么?”她自问道,“为什么非得是比赛?”

“因为那是最容易获得关注的方法。”

“但它也是最容易失去关注的方法。”

“……”

“我的梦想只是想要得到关注,就这么简单。”

“参加比赛也是最容易达成你的梦想的方法。”

“但是它已经失败了。”

“对啊,失败了。”

“哪还有其他方法吗?”

“有,而且你会获得此生莫大的满足。”

“什么方法?”

“我先不说,等你有了那个觉悟后,你知道应该问谁。”

就在此时,阿黛尔感觉全身的力气瞬间恢复,活动僵硬的手脚,慢慢地爬起来。

路西法则站着,手里正在把玩那个红白色的针筒,那把巨剑已经被放回原位。

“你可以趁机逃跑,但我觉得你已经不需要了。”他转身离开,顺手拉上门前还把那个铁块放在其中一个罐子上。

独自一人被留在这诡异空间的阿黛尔已经不再害怕了,她稍微伸展一下肌肉,便开始观察周遭的罐子。

首先,就是那个插着钢笔的脑袋。

走到罐子前,阿黛尔才发现在罐子底部有个标签,这一块铁片上刻着“写出最好的小说”。

在罐子里还放着一本看起来空白的本子。

下一个罐子,是一双手臂,和它一起放着的是几张乐谱以及一个路西法非常喜欢演奏的乐器,阿黛尔到现在才想起自己一直忘了问他那个帮着铁弦的木箱是什么。

她蹲下,把标签上的灰尘擦掉,上面刻着“成为大音乐家”。

下一个罐子,比前两个都小,应该也是全房间内最小的罐子,里头的是一张嘴,一只白色的鸟和一支绿色的小树枝。

阿黛尔横竖看不出这个罐子里的梦想是什么,于是蹲下,擦掉铁片上的灰尘,上面写着“世界和平”。

“那个是所有罐子里最讽刺的那个。”一把熟悉的声音从阿黛尔身后传来,她转过身,一只小猫从虚掩的门缝挤进来,而作为声源的翻译官在小猫把门缝挤开后轻轻松松地走进来。

“世界和平为什么放一张嘴巴?”阿黛尔问道。

“毕竟那种东西只挂在嘴上。”惊讶得四处观看的四百零一号依然不忘本份,替三十二号翻译道,“对了,四百零一号除我以外第一位进到这个房间的。”

“你早就知道我的结果会是这样了吗?”并无怒气,阿黛尔只是平淡地问道。

“我被宣布寿命不长的地方也是这里。”答非所问,三十二号却依然回答了阿黛尔。

环顾四周,阿黛尔深呼吸,问出了她想问的问题:“你快乐吗?”

“不快乐。”

速答,毫无犹豫。

“不快乐那为什么你还要继续?”

“谁和你说追逐梦想的途中是快乐的?反而比平淡的生活更加痛苦。”

“就是啊?”

“但为什么痛苦,是放弃的理由?”

“?”

“梦想只有一个时候是快乐的,那就是达成的那一秒。其余时间都是追逐的痛苦,以及达成后的空虚。”

“但这实在是,太痛苦了,感觉就像快爬上悬崖顶的最后一脚却滑了一样。”

“但你会为了这个痛苦去死吗?”

问到重点了,阿黛尔思索片刻,谨慎地开口:“不会。”

“那为什么要放弃?”

“因为很痛苦。”

“所以你要活着等死吗?和这里上百罐的废肉一样?”

“我和他们不一样。”阿黛尔心虚地说道。

“不一样吗?路西法带回来的,并且放弃了自己梦想的人,全都在里面了,无一例外。”

无言以对,阿黛尔知道自己绝对不是特别的。

“路西法在他们临死前的最后一问是:‘你在后悔什么?’,你猜他们回答什么?”

“不知道。”

“全是他们的梦想。”

阿黛尔看了看周围的罐子,这个答案一点都不震撼。

“所以路西法在他们死后替他们完成了梦想?”

“是的。”

“真是老套。”

“但他们永远到达不了达成梦想的真实了,只能抱着遗憾死去。”

语毕一直低着头的小猫抬起了头,眼里闪烁着人类绝对没有的真挚,对阿黛尔说道:“我不希望你是他们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