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晚饭时,有人打电话过来。

偶尔也有这样的日子,不想要和外界有任何联系。无论是让生命更有价值、让城市绿化率提高或是我的某个亲戚被绑架了,大抵,在今天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是同一个号码,不像是有印象。对方恐怕是以为主人不在,在短短地三十分钟内连续打来数次。为了让他(或她?)死心,充分传达出‘我不想和你交谈’的意愿,我在第六次把话筒拿起,而后放置在一旁。在那边开始传来声音时,走回餐桌继续晚饭。

.....喂?喂?C,你在的吧?你听我说,这是很重要的事情.....

如此的开场。出了车祸抑或是被绑架了么?

走回去将免提的声音开大,本来就足够歇斯底里的声音一瞬间成了尖叫。

“C!有事情发生了!我在你家楼下,你快点——!把门打开,我求求你!”

走到窗台仔细倾听,黯淡的空中确乎传来了与话筒中同样的声音。

Y这人,我一向说不上讨厌。对于愤世嫉俗且有自觉的人而言,这样的存在,也算是在心中占了些许位置。

外边正飘零着雨点。将防盗的电动单元门打开,他瞬间挤了进来。在他将蒸腾出水汽的外套脱下来时,我伸手去接,他却一松手将其丢在了地板上。

“Y?”

你有什么毛病?

后半句被我憋住了。他正以惊慌的目光盯着我。

“什么毛病?”

适当删掉两个词,再添加一点关切的神色,听起来就是另一种味道了。虽然我实际想表达的意思是差不多啦。

他的眼皮,正被透明胶布牢牢地固定着。可能是因为长时间没有眨眼,眼白已经变成了红黄混合的诡异色调。

将掌根放置到双颊上,使劲摩挲,直到泪腺再度分泌出了泪水,他才缓过一口气似的说:

“这里不好讲.....你家有眼药水吧.....缓解疲劳的那种,如果可以,先带我到屋子里去.....好吧?”

被他以请求的眼光盯着看了一会儿(因为贴了胶布并且大得过分而让人不悦),我按下了电梯按钮。那件外套没人去捡它,自然就留在了那里。

“嗯.....不幸的是,只有啤酒。你也知道,我并非在家里常备待客用物品的人。所以茶与咖啡也一概没有。对于正瑟瑟发抖的你,想必是不幸的消息吧。啤酒?当然是冰的,你难道想加热吗?恕我直言,热啤酒就和尿差不多吧。”

在我这么说着的同时,他叹息着放下了凝起水珠的易拉罐。

“不了....也没有喝酒的兴致,最重要的是,一旦喝醉了,顺从了本能,恐怕会忍不住把胶布撕下来,然后在‘某事’发生前把我热情的东道主打一顿呢。”

“‘某事’?”

咬牙切齿地瞪着我佐以折耳根咽下啤酒,他说:

“先找点眼药水,我之后慢慢和你说.....实在是发酸了。”

“那个的话,因为我常用,所以放在很容易找到的地方啦。但是,常规的方法恐怕不行,刺激到了,会更想眨眼睛的吧。”

将放置在抽屉中的眼药水拿出来时,突然想要眨眼睛(莫不说,是想确认一下自如眨眼的幸福),于是使劲地眨了几下。我当然不是当着他的面故意做的。

无视了他刺人(且持续不断)的目光,我自顾自地继续翻箱倒柜。

“让我看看.....呐,这不是找到了嘛。”

看他好奇地盯着我搬出来的机器,我解释道:

“普通地滴下去,估计会想眨得不得了吧?所以兑到加湿器里面,你凑到面前来,该就很舒服了。”

“.....谢谢。”

是有多久没听到有人对我这么说了呢?让我和Y尚保持着联系的,恐怕就是这样偶尔的率直了。一边感慨着,我将电源打开,混有薄荷味道的细密水雾随即涌出。

将其放置在Y眼下,他舒心地叹出了一口气。

“现在,该说说了吧?如是为了搞个意义不明的恶作剧,你怕是把自己整得太惨了些。”

下意识的动作——将刚刚放下的啤酒罐拿起,拉开,而后凑到唇边。他一边吮吸着金色的液体,一边开始讲述:

总的而言,是不明不白,让人怀疑叙述者神志的故事。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是的,就是那个梦把我搞得这么惨。你别打岔。

还记得的吧.....以前,上学时候,在学校门口卖的,影印的画像。

对,正是整蛊用的那种。几张美女中掺杂了奇怪的玩意儿。那时候,也算确实给我吓出了心理阴影。把这东西开发出来,专门面向青少年儿童的家伙,真的是恶意满满呢。

我梦见了?不太对.....该说是混合体吧。我慢慢讲。首先,你听说过——

Visual staying phenomenon吗?

余晖效应,是的,也有这种说法。简而言之,是长时间盯着以特定色调的图画看,而后快速眨眼,就能看到那幅画像了。没办法明白?毕竟,我压根还没讲到关键的部分。

梦,是这个样子的——

家里来了客人。是怎样的样貌、穿着、姓名,一概不知道。依稀记得该是曾经的同学。比我小一届。虽然已经完全记不得细节了,但回忆我那时(梦中)的举动,该是个异性吧。可爱的学妹——如要脑补出大致印象,大抵如此。

喂,别一脸嫌弃。像你这样把天赐的生理机能和性欲置之不顾的家伙才是异类吧。我很久以前就想问了,你啊,是性无能吧?

.....别把开关关掉!是,我错了。对不起。

总而言之,为了给这孩子献献殷勤,我记着自己是竭尽了全力。饮料、零食啥的一应俱全,电视的遥控器也交出去了。仍旧喊着无聊。一般而言,桌游这东西,该是缺乏电气的时候玩的玩意儿吧?但是,现在的年轻人啊.....

为了给她找点乐子,我奋力想翻出点有趣的东西。之前玩的大富翁啥的自然不能上桌面,和独处的女孩子下棋——这种想法也只有你会有吧。如是有真心话大冒险自然最好——

找到了。在储物室的角落。完全没有购买印象,如今想来,现实中压根就不存在的游戏。

‘MARE’

是这样的名字。

很新奇的包装。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供给年轻的放浪儿的东西。

具体玩法?

大抵是石头剪刀布,输家大冒险。

输的人,必须接受挑战。

挑战需要使用盒内的道具。

是一套卡组。

按照特定的顺序,依次看过上面的图案。仅此而已。

第一局,她输了。

把规则递给她,她点头,而后伸手去拿第一张卡片。

然后她开始尖叫,接着是嚎啕大哭。

我第一次见女孩子哭。是在梦里。

可惜的是,那并非‘把她揽到怀里’那种让人涌现保护欲、具备某种程度的美感的哭法。

是真正的大哭。

完全不顾风度,口水呛到喉咙,鼻涕眼泪一同倾泻而下。百年之恋也会冷却的吧。

有多夸张呢?她当时如果穿着红毛衣,该是会让人误以为浑身鲜血——就是这么夸张。

她说,她不玩了。这是在哭了好一会儿之后的事情了。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压根没理清楚头绪,更别提安慰她。如是真的有了安慰的想法,又该怎么说呢?单单一句‘别哭了’吗?

在她把眼泪(以及开始干固的鼻涕)擦掉时,我总算有机会问了。

——“怎么了吗?”

她生气地向我怒吼:

“这种东西、这种游戏,你之前有看过吗!”

“没有。”

我如实回答。凭空出现的游戏——在梦境中并非这个设定。我把它和小时候玩的整蛊卡牌给弄混了。依稀的印象中,这个游戏曾经流行过一段时间,然后因为出了事情而被干涉终止了。

我告诉她以后,她沉默了一会儿。

“Y君,要不要看一看呢?”

以冰冷的语调,她这么说。

我看了。

是的,就是这样。

有人告诉你,这世上存在着一个恐怖到足以让倾听者昏厥、发狂甚至致死的故事,你也许会考虑一下后果吧。

但是——

如果,现在,马上就可以讲给你听呢?

就是这样的心理。

我看了第一张。

奇怪的画像。

第二张。

奇怪的画像。

.....

没什么好怕的。

不过是奇形怪状的玩意儿。

这么想的我,不过是因为直觉‘太过麻木’了而已。

在看到后面几张时,我开始意识到——

所谓的‘顺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些图画,正在视觉上形成淤积。残像在不断堆叠,最终构成某种、

无法表述于纸面,而在脑海中出现的瞬间就足以扼杀思维的东西。

我最终看完了。

眼前的黑雾袭来。在每一次眨眼的短暂黑暗中,分别浮现出了难以名状的‘物体’。如同吸入黑烟一般,理智已经要近乎瓦解。太阳穴开始抽搐,眼睑仿佛要流出鲜血。

我眨了五次眼,眼前的黑雾越发浓郁,其中蠕动的物体随之增多。

三位一体的主。

被恐惧的蠢动之众构成整体的השטן。

我不能具体描述。想象会让那些东西更加鲜活.....等到这该死的大脑完全遗忘掉那些图像以后,我就能把胶带撕掉了吧。

第六次,恐怕就是终结。

第六次,在眨下去之前,已经能够模糊地看到It的面影。

it长着一张大脸。在明了此事时,我用指甲抠住眼皮,让随眨眼出现的黑暗消散。

it 尚在等待着。那瞬间的黑暗,即将成为it降生的所在。被人类的大脑构造出的恶魔。

It在注视着,从另一端的某处。我庆幸自己尚未与it的双目对视过。

在眨下最后一次时,我醒了。

“就这样?”

他耸了耸肩。

“我还以为,你该‘认为’自己的行为唤醒了某物呢。就像金的小说中那样,因为某人的失误,而从异界唤起的CTHUN。但事情没有结束吧?同N的强迫症一样,你也显然因此沾染着‘病毒’。”

“你想说.....我因为一场梦,患上了失心疯,是么?”

“感谢你说出了我不礼貌的心声。”

“不,不是这样。重点根本不在于那场梦——!”

“重点是.....那套卡牌是真实存在的。不是在现实中,反正是在某处.....我通过梦境看了。看了就是看了.....所以——它不管在哪里,我已经看过了。”

“梦境中的一切很快褪色,但是,图像不知为何还残留着。”

“.....在醒来后。我眨了五次眼。”

将通红的双目抬起,他呆滞地喃喃。

“与梦境中一样.....不,比梦境中还要鲜明。那些东西依然待在我的眼皮里面。血液浸泡的残肢、牙齿、撕裂开的面孔、占据半个脸的眼眶、歌唱的队伍.....好多东西在幻影中,仅仅辨识出几样就让意识近乎崩裂。每眨一次,就越多。每眨一次,就越清晰.....我也最终得以辨识出它们构成的整体——”

“怎么办呢?”

在他将易拉罐丢开时,我说:

“目前而言,两小时不眨眼就是记录了。请加油吧。”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一直以为——”

“我是相信一切超现实的傻叉浪漫主义者,是么?”

以粗鲁的动作将座椅拉开,我一时间以为他会抓起桌上的什么东西丢过来,但他只是默默地走向了玄关。

片刻后,传来了关门的声音。

Y之后进了神经病医院。这是我早就猜到了的结果。只是,我没料到,他会以那样愚蠢的方式结束。

在用菜刀切下眼皮时,不慎划伤了视网膜。

Y瞎了。

我想,在瞬间的黑暗中瞥见的边角,都足以让人癫狂.....

那么,在永恒的颅内黑夜中,Y又将目睹、注视到何物呢?

撞击着墙壁,试图让亮光照进大脑的他,终究被穿上了拘束服,固定住了嘴唇(防止他在冲向软壁时咬断舌头)。然后被塞进了仅此一人的隔间。因为知晓他早已失明,护工们自作主张地将灯关了。

在外部与内部同时存在的黑暗中,他今日,想必还在注视着更加令人惊惧的形物。

如是某一日,真的撞破了脑壳(在被柔软材料包裹着的房间内,能否做到这点让人生疑),恐怕也不有亮光照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