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在幽暗的巷子里，发现了几乎与夕阳投下的阴影一体化了的漆黑的少年，以及蜷缩在角落，散发着如同发酵物一般气味的流浪老者。
在少年漆黑瞳孔的注视下，老者用干枯，瘦弱，仿佛稍不注意就会折断的纤细手臂正拼命的摇晃着手中的牛皮袋子，白花花的头发因为淤泥和油脂的分泌黏合在一起，像海藻一样附着在满是褶皱的头皮上，虽然从形体上可以明显的分辨出这是一名货真价实的人类，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像蛆虫一样...恶心，肮脏。
“什么人？”诺亚忍不住用手捂住嘴巴和鼻子，这种汗液和腐败的酸臭混合着酒精的味道，在记忆里应该还是在赛伦城迎来和平的那一年，城里的士兵，农夫，商人在城墙下那根本不算很大的酒馆里痛饮了三天三夜。
“亡灵哟，不过是麦斯威尔的亡灵罢了，嘿嘿嘿。”老者张开干瘪的嘴唇，露出一嘴参差不齐的黄牙，诡异得简直像是一具发出嗤笑的尸体。
“亡灵...？”诺亚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别被唬住了，只不过是个故弄玄虚的老头子罢了...”锡洛向前走了一步，像夜行动物一样，他的眼睛早就习惯了黑暗，即便对方竭力把那如枯骨一般的身体裹进黑色的破烂斗篷里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还是快走吧，马上天就黑了。”老者把手中的牛皮袋子高高举起，伸出铺满了白白的舌苔的舌头将最后几滴滴下来的液体舔进嘴里之后，“天黑的话，会有麻烦的事情发生哦。”他向外挥了挥手。
“麻烦的事？”这种暧昧的说法这几个人可没法当作没听到，毕竟，他们就是来找麻烦的。
“像是那样的麻烦吗？”锡洛随手指了指后面的街道，那里刚刚才发生过一起官兵射杀疯子的惨案，就在他们眼前。
“你说是说瓦图里啊...”显然刚刚发生的事情，老人就算没有亲眼确认，只要一直在这里听着的话，也足够明白个来龙去脉了。
“嘿嘿嘿，像那样大喊大叫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理所当然的。”那干瘪的笑容再一次不协调的出现在那堆满了年轮的脸上。
“老爷子认识的人吗？”诺亚小心翼翼的询问，在这样空旷得异常的城市，不能放过任何一丝可能获得情报的机会。
“啊，认识的哟。”对方爽快的承认了。
“友人？”
“算是吧...以前总是会在一起下棋，虽然棋路相当高明，但是一旦输了就会叫喧着‘再来一局再来一局’，搞的别人经常连晚饭都错过了的混蛋，要他请客的话又会找各种各样的借口...真是的，一把年纪了还跟小孩子一样。”
老人的脸埋在阴影里，神色无法辨认，但一旦谈起昔日的友人就变得喋喋不休起来，似乎是相当怀念。
“那么为什么...”
“已经祭奠过了哦。”老人打断了诺亚，伸出干枯的手晃了晃牛皮袋子，里面似乎已经空空如也了。
“除此之外，像我这样的老头还能为友人做些什么呢...”老人的身躯颤抖着，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在渐渐适应了黑暗的诺亚的眼中，那副苍老的身躯摇晃着，如同风中的残烛一般，干燥的皮肤紧贴着骨骼，根本就像是一具尸体一样干瘪，枯黄。
这种姿态...
黑色的少年微微皱了皱眉头，一种快要窒息的压抑感卡住了他的喉咙。
在一片沙漠里，他曾目睹过一群这样的人在席卷的沙暴中绝望的哭喊，咒骂...而粉碎了他们的希望的，正是自己。
“你...不是普通人类...”黑艰难的吐出几个字，桀骜不驯的少年没有像往常一样盛气凌人，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在闪避着老人的视线。
黑如此违和的表现自然逃不过锡洛那双敏锐的眼睛。
破界者吗？他下意识的握住影斩的刀柄，诡异的黑色纹样蠕动着，却始终没有爬上手臂。
在锡洛的眼里，黑无疑是个充满谜团的少年，但所谓的“谜团”大多都只是来源于他那不着边际的自说自话，什么王啊，世界啊，秩序啊，尽是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内容，但就本人来说，虽然自大得让人厌烦，但还算是个简单直接的家伙，像这样扭扭捏捏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如果对方真的是破界者的话，黑应该早就大笑着冲上去让对方跪下给自己舔鞋了吧...锡洛的脑子里不禁浮现出了这样的画面。
“‘普通’人类？‘普通’？”老人怪腔怪调的重复着黑的话，同时也将锡洛脑子里那副狗屁不通画面扯得粉碎，“说什么蠢话，我早已经不是‘活着’的人类了。我是亡灵啊亡灵，早就已经是个亡灵了，嘿嘿嘿...”
他嗤笑着，重新缩回黑暗中那个肮脏的角落。
“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老人像赶苍蝇一样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天空，果然逐渐黯淡了下来，连夕阳的最后一抹霓虹也挣扎着，即将被到来的暗夜吞噬。
“破界者...你有听说过吗？”黑最终还是直截了当的问出了口，只不过词句艰涩，像是说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一样。
“不知道，快走吧，再不走发生什么事我可不管了哦...”老人用完了最后的耐心，这次干脆直接面向墙壁躺了下去，嘟囔着“啊...上头了上头了，果然只要有酒就好啊...”显然已经不愿意将对话继续下去了。
“别管他了，一个老酒鬼罢了。”锡洛摇了摇头，“继续找找看吧，这个城市一定隐藏着什么。”
“也只能这样了。”诺亚点了点头，“毕竟像那样的人体改造绝对不是什么见得了光的事情，只是普通的流浪汉的话确实不见得能问出些什么。”
“人体改造？”尽管因为醉酒而变得摇摇晃晃，但老人还是强撑着坐了起来，“你们似乎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啊，从哪里听说的？”
话一出口，老人就后悔了，因为他看到了锡洛那副“早就知道你隐藏着什么秘密”的笑容，这下可糟糕了，喝酒还真的是容易让人变得冲动啊...他不禁苦笑着。
“同样的话应该换我们来问吧？”锡洛走到了老人的跟前，“一直重复着天黑就不妙了天黑就不妙了这样的话，果然你还是知道些什么的吧，可别想随意编个理由敷衍我啊。”
“说！不管是人体改造还是破界者，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他一把将老人从角落里拎了起来。
果然啊...遇到了一帮不得了的家伙。老人的头昏昏沉沉的，胀得想吐，虚弱的身体根本无法反抗锡洛的蛮力。
“喂...”诺亚赶紧上前一步，生怕锡洛再做出什么过激的行动。这个看似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的人，实际上长着一副比谁都要热的心肠，特别是跟姐姐拉维尼亚之间的隔阂逐渐消失之后，几乎是变成了一个单纯的笨蛋。
“啊呀呀...就算是我想说，脑袋也因为酒精的关系变得混乱了啊...破界者是什么我可真的完全不知道啊。”老人嘿嘿的笑着，满嘴酒气，几乎每个词语都拖着不协调的长音，看来的确是喝醉了。
“是这样...老爷子你有没有注意到这座城有哪里变得不正常了？比如...白天变得很长，夏天变得很冷，贫瘠的土地开出了花朵这样不寻常的事情？”诺亚看向黑，想要确认自己所描述的“破界”的概念是不是准确。
果然，黑微微颔首，给了肯定的回复。
“不正常？不寻常？哈哈哈哈！”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样，老者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个城市还有哪里是正常的嘛？哈哈哈哈...”
“这个老头不行了，去河里给他醒醒酒吧。”锡洛随意的晃了晃揪着老人的手臂，仿佛老人的身体根本没有重量。
“放...放开我...”老人那原本就因为干瘪而异常诡异的面孔不知为何开始剧烈的扭曲起来，身体也开始不自然的震颤，似乎相当相当痛苦的样子。
最后的昏黄也终于消失在了西边华丽的城堡之后，伴随着最后一声归鸟的啼叫，整个城市终于被夜染上了近乎于黑的深蓝色。
“果然你手太重了啊！先放下他吧！”诺亚开始有些担心了，虽然以他对于锡洛的了解，锡洛并不是个恶人，但毕竟曾是被称之为“暗夜的修罗”这样令人闻风丧胆的冷血罪犯，就算是一下子捏断这个可怜的老人的脖子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大概。
“哈...不要耍这种小聪明，没用的...”果然，锡洛并没有因此而停手的打算，各种各样的把戏他见得多了，可不像从没有出过城的诺亚那么单纯。
“就算要帮你洗胃也会让你说出来的。”像抓着一件轻飘飘的破布一样，锡洛已经迈着步子朝巷子口走过去了。
“不，等等...有什么不对劲。”就在刚才，黑察觉到了某种熟悉的违和感，尽管只有一点点，如同风吹过琴弦所引起的轻微的震动那样细小...
但就是这样一点点的警觉，救了锡洛的性命。
黑的话刚刚说完，锡洛就本能的察觉到了自己身边那暴烈而狂乱的杀气在一瞬间像爆炸一样汹涌的向自己袭来，在本能的松开手之后，一只长满鳞片的巨大兽爪划破了他的衣服。
“好险...”
即便如他一样身手高强的剑士在毫无防备情况下被这种攻击重创的话，情况也会变得相当危急的。
“这是...”
接下来的一幕，若不是同时发生在三个人面前，他们恐怕谁都不会相信的。
老人那干瘪的皮肤下，浑身的骨骼诡异的蠕动着，像某种活着的生物一样在身体中穿梭，膨胀，老人的身躯也因此被越撑越大...
伴随着痛苦的哀嚎，老人的皮肤终于被撑裂了，没有什么比人的皮肤一寸寸破裂更让人恶心的画面了，然而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抱怨，在破碎的皮肤下，裸露出来的并非是血肉模糊的筋肉或者惨白的骨头，而是一枚枚猩红色的巨大鳞甲，像蜕皮一样，老人的身体正逐渐向某种怪异的庞然巨兽转变着，发出愤怒的咆哮。
“喂，是不是有点眼熟？”诺亚被眼前凶险的剧变震慑得后退了几步，但这逐渐变换着形态的怪物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哪里呢？
“袭击女武神的家伙吗？”锡洛的影斩已经出鞘了，接下来他可不会再因为大意而让自己置身险境了。
“不...虽然那只爪子看起来有几分相似，但我说的是更加相像的东西。”
“更加相像？”
“啊！”
老人的头骨膨胀着，像海藻一样肮脏粘稠的头发裹带着碎裂的头皮啪嗒啪嗒的掉落在地上，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向前伸出的巨大的尖角，与此同时，锡洛和诺亚两人也同时发出了惊叫。
“这是在旷野上追赶爱丽丝和威利他们的猛兽！”
怪不得诺亚会最先认出来，因为在那个旷野上，诺亚因为莽撞而险些命丧在这巨兽的獠牙之下，那是对于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的最深刻的教训。
“这下...可是不得了啊。”锡洛的手臂已经染成了黑色，“虽然不知道这老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变成这样的话，连我也无法保证他还能活着说出话来哦。”
诺亚也拔出了腰间的匕首准备迎战，虽然他早就领教过巨兽那可怕的力量，但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希望不要杀掉它，毕竟，那是“人类”...
“黑，怎么了？从刚才就一直闷不做声，不像你啊。”尽管大敌当前，但敌人似乎还在挣扎着完成最后的蜕变，黑那心事重重的样子自然就会被锡洛注意到。
“顾好你自己吧，耍剑的家伙，在这里死掉的话我可不管。”看来，黑是打算就这么袖手旁观下去了。
“哼，别小看我啊！”随着一声轻蔑的冷笑，锡洛的身影在眨眼间就再也捕捉不到了，无论聚精会神的看多少次，诺亚都始终无法跟上这样叹为观止的速度，所以相对的，连那句“不要杀人”的话都没能事先嘱咐到。
影斩的剑刃划开了空气，凌厉的剑风似乎将漫天的星空都割裂开来，但是...空中却没有预料之中的翻滚着的巨兽的头颅，哪怕是刀刃摩擦鳞甲的声音都未曾听到。
“失...失手了？”因为没有砍中实物的手感，锡洛自己都吓了一跳，无论是速度，还是眼力，锡洛对自己都有着相当的自信，他并不是第一次跟这样的巨兽交手，但他确实没有预测到对方作出任何闪避的动作，而且在这种宽度的巷子里那副庞大的身躯根本不可能作出大幅度的动作。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很快，包括锡洛在内的所有人都明白了，为什么这头巨兽能那样轻而易举的避开锡洛的刀刃。
轰隆一声，巨兽那硕大的头颅重重的砸到了地面上，鼻孔中呼出浓郁得惊人的酒气，同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鼾声。
“醉...酔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