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坐在病床边,出神地盯着床上少年的睡颜,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哥拉…你到底是谁呢…”
轻声呢喃着,女孩紧紧握着少年的手。
“他还没有醒吗。”
转过头,艾奇正拉开半掩的门,拉来一把椅子坐到阿兰身边。艾奇看着已然成熟不少,被风沙染上棱角的少年的脸,问道。
“是叫阿兰吧?愿意跟我说说你和凯…不,安哥拉的事情吗?”
“安哥拉…我也真是迟钝啊,这不是他真正的名字吧?”
沉默了片刻,艾奇接上了话。
“的确,安哥拉并非他的本名,但我能理解他不向你如实说明的考量。如果你想知道,不如等他醒来以后亲自问他吧。”
“好吧,既然他相信你,那我也相信你。”
阿兰用余光瞥到艾奇微微偏过头,神情中浮现出一丝惊讶。她并未理会旁人的反应,只是任由病房仪器的滴滴声将自己拉回到三年前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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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着锈迹的龙头中淌出潺潺清水,滴落在剪刀,手术刀,止血钳与金属托盘上又跳起,将南美洲特有的粉紫色夕阳映进少女的眼中。
洗净简陋医疗器具上的血迹,阿兰将托盘塞进了一台形似烤箱的机器。自制的消毒柜虽然达不到城市里医院的水平,却也极大降低了手术中感染的风险。
“爸爸,天要黑了,我去河边把绷带和床单收下来!”少女擦擦额头上的汗,朝屋内喊了一声。
“去吧。”中年人放下茶杯,靠在吱呀作响的木质椅背上,轻轻锤着腰。
“真有活力啊,托里。”里屋的病人坐起身子,看着女孩跑远。
“是啊,我这把老骨头可就不行咯。”托里叹了口气。
竹制拖鞋踏过泥地里的小水洼,女孩闻得到雨过天晴后泥土的芳香。
“不知道会不会有彩虹呢。”
她抬起头,远方橙色的天幕已然落下,如幻梦般出现一瞬的粉紫色天空也再无踪迹,深沉的黑夜自另一侧涌来。
“看来是没戏了啊…嗯?”
天空中有一丝不协调的亮光划过。
“是流星!现在许个愿的话一定会实现的吧!”
少女双手合十,但还没来得及闭上眼,更多的“流星”就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
“那些都是…流星吗?”
北方的地平线亮了起来,“流星”的样貌也愈发明显。那是一艘艘钢铁巨舰,裹挟着穿过大气层时的红光冲向北边的大地。
“那是什么…发生什么了?”少女停下了脚步,只因她视野中的其中一颗流星越来越大。梭型逃生舱减速反推的喷射音刺痛了她的耳膜,阿兰捂住耳朵,也用手肘遮挡着气流,蹲在地上因惊讶喊叫着。
逃生舱的喷口烧焦了一小片地面,最终还是平稳停在了地上。吓得坐倒在地的少女顾不得短裤与洁白的汗衫被泥水弄脏,只是从腰包里抽出一把小匕首架在身前,聊以安慰自己因恐惧而颤抖着无法站起的双腿。
舱门缓缓打开,阿兰想象中的凶神恶煞却并未出现。
“有人吗…救救她!”
身着宇航服的少年怀抱着少女,后者的手臂无力地垂下,深红色的干涸血迹沾满了少女宇航服的后背。
少年没走出两步路,便跪倒在了地上。扯下头盔,混着汗渍与泪痕的脸孔朝向了阿兰。
“这附近有医院吗!帮帮我…她没有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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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迪斯。”艾奇面色阴沉下来。“那个姑娘……她后来怎么样了?”
阿兰摇摇头。“她伤得太重,弹片击中了她的胸腔,加上降落时的颠簸,那时候就算爸爸想做些什么也已经太晚了。”
阿兰摸摸口袋,掏出两枚闪闪发亮的军衔。“这是从安哥拉和伊迪斯的军装上取下来的,其余的部分都烧掉了。”少女将军衔塞进艾奇手心里,捏紧了他的拳头。“他从来没和我说过他以前的事情…既然你以前就认识他的话。”阿兰直直盯着艾奇的双眼。“帮我劝劝他。”
艾奇别过脸,指尖感受着军衔的棱角。
“我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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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沐浴着乳白色的月光,静静眺望着沙城深夜的点点灯火与绵延不绝的环形沙坡。
“睡不着?”
艾奇用水杯碰了碰凯瑟的脑袋,后者则接过杯子,抿了一口杯中温热的饮料。
“都睡了一整天了,这个点哪还睡得着。”
艾奇在少年身边坐下,盯着自己手中的金属杯。
“听说这里以前是一片森林。”
“后来呢?”凯瑟的目光自远方收回,看向近处的矮房。
“三年前流星雨作战的时候,帝国的舰群坠落到地球上,改变了整个北美的地貌。先是撞击,再是反应堆爆炸的核爆,毁灭落点附近的一切。”
“那这里呢?这个坑也是那时候弄的吧。”
艾奇点了点头。
“无人舰的坠落没那么精准,有一部分舰队落到了位于南美中部的这里。明明是要毁灭联邦首都的袭击却波及了最落后的地区,真是讽刺。”
“阿兰以前的家,离这里不远。”
“那孩子只告诉了我你们相遇时的事情,后来呢?她怎么会跟着你?”
凯瑟啜了口饮料,抬头望向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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绷带一圈圈解开,落到印着淡淡血污的木地板上。中年人拍了拍凯瑟削瘦的身子,笑起来。
“这不是恢复得很好嘛。小伙子打起精神来,难道说是还没习惯重力吗?”
凯瑟身子的重心在左右脚间换来换去。“倒也不是,来了地球才发现,殖民卫星上的环境其实和这里没什么差别。”
托里咯咯笑着,转过身抽出了烟斗,边往里填着烟丝,边自言自语起来。
“安哥拉,人类就是这样的。就算迈进了广袤无垠的宇宙,还是在惦念着自己的故乡。”
穿好上衣,凯瑟抛出了藏在心中的疑问。
“您的谈吐不像是村子里的人,您的医术也显然不是来自村里。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事吗?”
吐出一口烟雾,中年人的目光阴沉下来,蒙上了一层阴霾。
“南美和北美仅隔了一条人工开挖的短浅运河,却有着天与地的差别。作为联邦政府首都的奥斯汀以及周边的官僚城市为整个北美带去了巨大的发展机会,然而这份优待并没有往南传播。南美依然是全球最落后的地区之一,而这里的城市也都大同小异,与离这里数十公里外的城区没有什么区别。”托里指了指脚下的土地。“政府被黑社会收买,城市的实际权力落到了匪帮手里。粮食,医疗,水电燃气等等生活必需品都被他们牢牢攥在手里。我作为一名有良知的医生,绝不会同那些渣滓为伍!”说到这里,他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吓了凯瑟一跳。
“所以我拒绝给那些匪帮的人治病,然而年轻气盛的结果却是我的家人全都遭到了报复,只有我和那孩子逃了出来,逃到这里。”中年人像是因一口气说了太多话而疲惫,长喘了口气。凯瑟没能接上话,只是像个犯了什么错的孩子般盯着地面。
“爸爸!不好了!他们来了!”少女尖锐的声音自屋外传来,两人一激灵,站起身子。“村自管会的人来了,他们投了匪帮,在找那艘逃生艇!”
“逃生艇的位置离这里很近…幸好现在没有病人在。”看着跑进屋内气喘吁吁的少女,中年人的眼神锐利起来。“安哥拉,带她去地窖里躲好,我来对付他们。”
“可是!”凯瑟想反驳些什么,却被托里一把拽住。“赶紧带她下去!要是发生了什么事,保护好她!”
凯瑟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点点头。掀起地毯,显露出活板门的拉环,凯瑟跟着阿兰躲进了地板下方。
透过木地板间的缝隙,凯瑟勉强看见了屋内的景色。三个农夫打扮了人走进屋内,向托里询问着。
忽然间,他们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用凯瑟听不懂的方言喊叫着。托里也不甘示弱,大喊起来。
“让我跟着你们这帮混蛋回去,给你们这些畜生治病,想都别想!”
农夫被托里强硬的态度激怒了,为首的那个抄起手中的锤子,朝中年人砸去。凯瑟赶紧抓住了一旁想要直接冲出地窖的阿兰,一手捂住她的嘴。女孩挣扎着,凯瑟却只有紧紧抱住她,听着屋内钝器一下下敲击血肉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女孩温热的泪淌到凯瑟手上,粘稠的鲜血流过地板间的缝隙,滴落到凯瑟领子里。
无比煎熬的几分钟后,暴徒们离开了。少女的身子瘫软下来,只是轻轻啜泣着。凯瑟连忙顶开地窖的门,却只看见双目圆睁,血液已经干涸的托里。
抱着一丝小小的希望,少年摸向中间人颈间,却没能感受到一点跳动。拳头狠狠砸在地板上,凯瑟的牙根被他咬得咯吱作响。
过了好一会,凯瑟再次抬起头,合上了托里的双眼。看着瘫坐在一旁的女孩,他轻声说道。
“理理东西吧,这里不安全了,我们得去个别的地方。”看着女孩空洞的双眼,他别过头。
“对不起,如果我没降落到这里,如果刚才我在上面和他一起…”
少年的喉头哽住了,他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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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后来我还是没能改变那个村子的一分一毫,我甚至没能替托里报仇。”凯瑟别过头。“托里医生甚至帮他们治过病。”
艾奇轻轻拍了拍凯瑟的背。沉默了一小会后,他开口了。
“昨天,你从货柜里启动的那台机体很特别。它内部的系统进行了加密,我的人都没办法启动它,哪怕是葵儿——捕鲸行动时你俘虏的帝国驾驶员——也不行。”少年看向凯瑟。“它缺一个机师,你有兴趣吗?”
凯瑟看着远方镇子里的灯火渐熄,摇了摇头。
“还是算了吧,不过,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少年从衣服的内袋里抽出一本存折,交到艾奇手中。
“这里的钱足够送一个人去政府军的城市,并且在那里生活好几年了。阿兰就拜托你了。”
一口饮尽已经变凉的饮料,凯瑟站起身子,却被艾奇拉住了。
“别急着走——你有东西没拿。”少年伸出手,在他手心的是两枚闪闪发亮的军衔。
“啊啊,伊迪斯的军衔。”凯瑟接过小小的金属片,攥在手里。“伊迪斯,伊迪斯。”
“还有这个。”艾奇从口袋里抽出了一张纸,递给凯瑟。
那是一张照片,在看见上面内容的瞬间,凯瑟愣住了,像是被震撼到一般,双手颤抖着接过照片。
那是一张凯瑟,艾莉丝与他们父亲李奥的合照。照片上的三人笑面如花,背后是家族的大宅。
“怎么会…我还以为这张照片已经…”
“你和葵儿的战斗结束后,整备师在机体残骸里发现了这张照片。这些年来我一直带着它,我想,只要带着它,我们就一定会重新相遇。而那些不能再见到的人,我们更要永远铭记。”艾奇转身,看着身后十几栋外墙漆得雪白,与周围景色格格不入的建筑。“而这里,你应该已经很明白了,这里不是联邦。这里是反联邦武装:伊甸议会的据点,也是我正为之拼搏的事业。”
凯瑟一言不发,紧盯着艾奇。
“这里永远欢迎你,凯瑟。你还没到去和逝者相会的时候。”
没有再多说些什么,艾奇离开了屋顶。
阿兰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指尖敲打着桌面。她面前的那杯饮料早已凉透,却没被动过一口。听到艾奇下楼的声音,她连忙站了起来。
“怎么样?他愿意留下来了吗?”
“放心吧,他不会离开的。”艾奇捋了捋头发。“看来要和你们相处很长一段时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