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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学楼的方向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把这当成背景音乐貌似能睡一个不错的午觉。
我在学校的人工池边随便找了张长椅坐了下来,昂起头,将身体托付给僵硬的椅背,沐浴着冬日里温暖的阳光。阳光很耀眼,照的我有点晕,但我并不讨厌这种感觉。我眯起眼睛眺望着,一片蔚蓝,几朵柔软。
突然,凑过来的一道黑影阻断了阳光,风铃般悦耳的声音在上方响起。睁开眼睛一看,是一张倒着的女孩的脸。
“害我找了半天,原来你在这啊。”
身着学生制服的苏曦,一脸坏笑地俯视着我。
“现在是上课时间哦。我要向地中海告状,说你翘课。”
“好啊,你去告吧。你也说了现在是上课时间,会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你也翘课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到班主任的办公室里挨批去吧,顺便再把你给他取外号的事情也抖露出来。”
我们的班主任是个随和的中年男子,虽然平时一副温文尔雅人畜无害的样子,但在头发的问题上始终有着奇怪的秉性,只要一提到头发的事情他准生气。
不过,我还没不解风情到把这些话当真,这些调侃是我们彼此间特有的寒暄,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苏曦笑嘻嘻地绕到长椅前贴着我坐下,一前一后地摆动着双腿。
“不想上课的话就干脆别来学校呗,反正都只剩最后一年了。”
我默不作声。
苏曦对于我无视她说的话这件事没有太过在意,自顾自地哼起不知名的小曲,看起来今天心情不错。
我盯着苏曦看了一会,她回以疑惑的目光。我决定挑起话题。
“我得了痔疮的消息是你传出去的么?”
“对呀。怎么样,这个请假的理由很完美吧?”
“我确实跟你说过不要让大家知道关于我生病的事情,可是你也用不着每次都用这个借口吧?”
当我病情发作需要住院的时候,我会委托苏曦帮我打理好学校里的一切,其中包括隐瞒事实的情况下向学校请假。
我不想因为身体的原因得到大家的差别对待,或许会受到疏远,或许会得到怜悯。不管是哪种,都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只不过,奇怪的是,今年以来,每次出院回学校的那几天,同学们总会向我的屁股投去求知的目光,就算问他们得到的回答也只会是一片窃笑。要不是因为今天早上班长的一句“你这屁股也太神奇了,哪有一年得七次痔疮的”,我不知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那……行吧。”苏曦思索片刻后,脸上挂起了不怀好意的笑容,“那等你下次住院的时候我就说你去割……”
“Stop。我明白了,你还是说我得了痔疮吧。”
一下子就妥协了。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这个丝毫没有淑女的矜持的女生会将所说的话付诸于行动,说起来她也算不上什么淑女。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就一直在进行着类似于这些的毫无营养价值的对话。不知不觉中太阳都已经升到了头顶,一片枯黄的枫叶被微风卷起,在空中挣扎了几圈之后,落到了水池中央,静静地躺在了水面上。
“我听说啊,一个人如果能在死掉之前实现所有的愿望,就能进入天堂。” 苏曦直勾勾地看着泛起的波澜,没来由地说道。
“哦。然后呢。”
“不过说到底那只是为了安慰牵挂死者的人特意编造出的谎言啦,我只是恰巧想到了这句话而已,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
我无话可说。还以为会就此长篇阔论起来,没想到她却终结掉了自己丢出的话题,真是个聊天鬼才。
她看着我一脸吃瘪的样子,眯起眼睛浅浅地笑了。
“有什么特别想要做的事吗?”
“你不是说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么?”
“但还是想知道啊,我很好奇一个还要一年就要死的人脑子里会想些什么。”
“想吃午饭。饿了。”
“好廉价!天堂的门票好廉价!”
她惊愕地叫道。我耸了耸肩。
“民以食为天嘛。不吃饭的话别说一年了,一个礼拜都撑不过去。”
“呃……行吧”她似乎是接受了我的说辞,“除此以外呢?”
“睡个午觉吧。本来差不多都快睡着了,被你给吵醒了。”
“其他的呢?”
“早点放学回去,今天晚上有想看的比赛。”
“.…..”
她逐渐鼓起脸来,应该是知道我在刻意敷衍她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你性格真恶劣啊。”
“我性格恶劣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是故意的么?”
“故意的。”
“……我再问一遍哦,”苏曦瞪了我一眼,摆出不悦的表情,“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你认真的吗?”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没办法,再敷衍下去她肯定要生气了,我不打算惹她生气。
我自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过去十年里的每一夜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曾经的我,还是个对人生充满了美好向往的男孩,想要做有意义的事,想用有限的时间创造出无限的价值,想让自己活在大家的心里,想成为一个和母亲一样的人,这就是我得到的结论。
只是,当死亡真正降临到身边,母亲在我眼前停止了呼吸时,我才惊觉这些只是过往云烟,如青雾一般一碰就散。
那个女人,穷尽一生追逐信念,换来的只有亲人的唾弃和旁人不痛不痒的怜悯,最后倒在了自己的眼泪和后悔里。她的一生,变成了老太太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用来感慨生活的道具。
诚然,大家记住了她,但是这绝对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我不希望自己的人生这样收场,我不希望让这种事情发生在本就凄惨的我身上。我不是圣人,我只是一个即将死去的普通人,我的思想境界还没有高到能欣然接受那种结局的地步。
况且,所有人都记住我的世界里却没有我的存在,就算是笑话也实在让人笑不出来。
所以,我的回答,亦或是我的愿望,是——
“不知道。不如说是没有更为准确吧。”
“果然呢……我就想着会不会是这样,所以无所事事的你才会来学校。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没劲啊。”
苏曦听到我的回答后,一个劲地叹着气,像一个在抱怨自己孩子没出息的老父亲。
“一生唯一的一次快死的机会,如果是我的话肯定会有一堆想在死前做的事情吧。”
“别急,你也会有这种机会的。”
“你在咒我死?好恶哦。”
“不管是谁都会死的吧,我只是比你早了几十年而已。我会在那边等你的哦。”
“啊,我明白啦。”她啪的一声合起了双手,“你是怕一个人死了会很无聊所以想让我陪你的吧?”
“我才不会有那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别把我说得像你一样。”
“不会答应你的哦。我不像你,还有一堆爱着我的人呢。”
“都说了不是。”
“最重要的,我还不想死。”
“……你有在听我说话么?”
显然没有。
“真的一件都没有吗?想见的人也行啊。”
“唉……我想想啊……”她依依不饶地一直在问相同的问题,像个小鸡一样一直叽叽喳喳的实在是太烦了。我实在是拗不过如此执拗的她,决定随便想个愿望应付过去,“打雪仗算么?”
“诶,打雪仗是……”
她瞪大了眼睛,努力翻找着之前的记忆。
肯定会有这样的反应吧,因为这正是不久前医院里苏曦跟我许下的约定——【等你出院了我们去打雪仗吧】。
虽然是她无心的一句话,我也没有正式地允诺下来。出院之后再也没下过那么大的雪,顶多掉了点细小的雪子,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是,我依旧把这当成了生命里最后的心愿,这是作为一名舔狗最基本的职业素养——开玩笑的,只是因为我恰巧想到了这茬而已。
至于想见的人,说没有那肯定是假的。想找她并不难,她就埋在郊外的一处公墓里,只是现如今我没有脸面再去见她了,我辜负了她的期望。况且,就算我再怎么逃避,一年之后不想见都能见到了。
“……啊!那时候的话你还记得啊!好恶心!”苏曦想起了当时的对话,她登时把身体缩到了长椅的另一侧,蜷成一团嫌弃地看着我,“只是一句玩笑话你那么当真干嘛,还当成死前唯一的愿望,呜哇,真的好恶心啊……”
“是你说的要打雪仗吧……”
我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自从这次住院以来,这家伙颠倒是非的本事愈发精进了,跟她讲道理完全是浪费力气。
校园里回荡起悠扬的铃声。这是第五节课的下课铃,也就是说,上午的课程结束了。
苏曦提议去校外吃午餐,我认为没有必要,在学校食堂随便吃点就行了。她同意了。
食堂离人工池并不远,步行只要五分钟左右。因为不是从教室里出来所以不用和其他学生挤放学时的楼梯的缘故,我们早早地到达了食堂。她要了一大份麻辣烫,我由于忌口,点了份饭和一点蔬菜。
“唔嗯嗯……真好吃。诶,真香。”
她坐在我对面,得意洋洋地向我炫耀着碗里的鱼排。
我没有跟她一般见识,默默地吃自己碗里的饭。因为就餐时一直在做那些不明就里的蠢事,苏曦在我吃完时还在仓促地往嘴里塞里脊肉。
“我先走了啊。”
“别、别呀,等等我嘛,一个人回去难道不会觉得寂寞么?”
“一点也不。”
话虽这么说,结果我还是坐了下来,等她吃完一起回到了教室。下午有班主任的课,我不想翘课被抓现行。顺带一提,上午我以“身体不舒服”为由事先向老师打了招呼,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讲并不是翘课,而苏曦那边就不得而知了。
利用午休时间睡了个好觉,醒来的时候枕在脑袋下面的手臂都麻了。我到洗手间用冷水冲了脸,回到座位上没过多久,发际线不容乐观的班主任进来了,他站在讲台上不厌其烦地讲起我们做过的试卷。我根本没有听下去的欲望,从桌肚里翻出一堆教科书,将它们垒在桌面上,形成一堵书墙,以书墙为掩护用手机看起了小说。这是高中生人尽皆知的打发时间的方法。
我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直到苏曦在我耳边大喊“放学啦!回家啦!”才将意识拨回现实。我收拾好桌面,跟着她迈出了教室的大门。
出院后的第一天校园生活,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两样。可以的话我希望接下来的一年间每天都可以这样毫无波澜地度过,这能让我感到安心。
苏曦说要请我喝奶茶。我没有拒绝她的理由,于是就跟着去了。
我们走进了广场南部的那家奶茶店,点完单之后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我们很早以前就是这家店的常客,我依稀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场景。
【呐呐,我知道有一家很好喝的奶茶店哦!】
【你的表达方式不对吧,奶茶店又不是用来喝的。】
苏曦牵着我的手,蹦蹦跳跳地把我带到了这家店门前。自那之后,这里偶尔就会有两个小孩一前一后地来买奶茶的光景,走在前头的女孩阳光活泼,后面的男孩胆小阴沉。而今,那两个小孩已经长大,男孩也快不久于人世了。
不一会,奶茶做好了。不知道是怕烫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苏曦并没有立即喝的意思,她鼓起腮帮往吸管里吹气,杯子里传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说起来,这里还是你带我来的啊。”
“嗯?有那回事吗?我不记得了。”
“嗯。大概吧,也可能是我记错了。”
苏曦好像对那件事没什么印象。想来也是,毕竟都过去那么久了,又是这种可有可无的小事,把那段记忆当成宝物藏在心底的我才是不正常的。
我笑了笑,抿了口茶,味道并不像以往那么好,稍微有些苦涩,是我的错觉么。
“话说啊,今天上午翘课的事情被地中海知道啦!他把我叫过去训了一顿。”
“那不是活该么?”
“为什么你就没事啊”
“我事先跟老师请了假。”
“啊!好狡猾!”
“是你太笨了吧。”
她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起班主任的不是。我很想往她头上泼冷水,一想到后果会很难办所以还是算了。
期间,我装作听得很认真,不断地点头:“嗯嗯。对。没错。你是最棒的。”不过她对我的态度并没有表示不满,想必只是想找个能倾诉的对象而已吧。
诉苦持续了接近五分钟才结束,她满足地伸了个懒腰,换了个话题。
“明天就是周末了呢。”
“嗯。”
“真好呐~刚刚小雅还和她男朋友商量说明天要去商场约会的事情来着,真羡慕啊~我也想逛街呐~要是也有人能陪我一起去就好了呐~”
她一边阴阳怪气地说着,一边不停地朝这边抛来奇怪的眼神,用脚想也知道她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我是不会陪你去的哦。”
“诶~为什么啊!”
“大冷天的要拉着我到处跑,你好歹考虑先刚出院的我好吧。”
“……果然,身体还是……”
“不,身体倒是没什么问题。”
“.…..啊?”
“我刚下载的游戏还没打通就晕倒了,住院的时候医生死活不让我玩游戏,好不容易有个周末,我想尽快通关。”
“……刚刚一瞬间居然有点担心你的我简直要蠢死了。”苏曦叹了口气,一脸无语地看着我,转而突然来了精神,“不过也就是说你超闲的对吧。嗯,那就可以了。”
“可以了?什么可以了?”我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立马问道。
“那个啊,”
苏曦俏皮地眨了眨眼,将左手食指抵在唇上,做出噤声的手势。
“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