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抬头,在下一座街灯下看见血流的主人。

凯瑟琳倚在灯柱底,残骸如死胎蜷曲,长发散乱,胸口血渍染遍了制服。

她本该来值今天的最后一班的。

枫注意不去踩到血流,继续前进,在凯瑟琳身边蹲下身。

胸口只有一处伤口,细小深刻,精确地贯穿心脏。若非厚重的冬装将之吸收,在强压下溅出的血液或许会连枫背后的墙壁也染上痕迹。

是枪杀吗。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在她身上发生这种事?

为什么要让自己看到这种事?

为什么会在这里发生这种事?

枫麻木地任由意识吸收信息推论起已死同事的伤口来由,心中空余困惑。

然后她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身。

头脑眩晕得像是下一秒就会跌倒在地,但自己顾不上这点,而是转身看向身后的矮楼,勉力在其中锁定凯瑟琳与自己家人居住的所在。

那会是一栋没什么特点的标准式公寓房。白灰色的方正墙面与狭窄的窗口无论在任何三等城镇都不会有变化。枫看见凯瑟琳住所楼层所在的窗口,再往上两层就是自己的家。

客厅的灯还亮着,足够穿透窗帘。

平时如果自己晚归,被宵禁限制的家人就会这样在客厅等她回来。

他们说担心枫在晚上遇到危险,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安心。

如果杀人者的目标是凯瑟琳的话,那在两层楼上等着自己的父母也会遭殃吗?枫不置可否地扪心自问,又开始觉得这已经注定。

好比在楼顶向下看就会忽地生出想要跳下去的危险想法一样,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几乎不可能发生。

在脑内无数次地构想,直到连身躯也为之战栗倾斜,却至死也不会付诸实现。

灾难式的幻想大致如此。没有明确动机,无处发泄的破坏欲最终选中了镜中自己所生活的一隅,然后不情不愿地收起触角。

近在咫尺的现实退化为妄想。

但是,如果,假使。

狂想中的自己的确踏出了那一步,能迎来的除去坠落之外也自然别无他物。

换言之?

换言之既然凯瑟琳的尸体已经横陈在眼前,无法挽回的一步想必也已经在自己对现状无法控制的间隙中悄悄迈出了。是这样吗?会是这样吗?

缘时御家的夫妇两人一般会给因为打工而晚归的养女留下一人份的晚饭,在她回家之后再去温热起来。

自从她十五岁第一次上夜班开始就是这样,过去三年几乎不曾间断。

不知道今天的晚饭好不好吃。

在被心跳溢满的胸口的某一角,枫仅存的侥幸这么想着。

她不会得到回答,理所当然。

因为她再也吃不到了。

枫快步朝着自己居住的公寓前进。步行渐渐变为奔跑,在空荡的街道中清晰可闻。

跑进大门,爬上螺旋状的阶梯,顾不上确认凯瑟琳或是任何其他住户的居所,直奔主题。

在踉跄着抓住门把,毫不费力地推向半开的房门后,在客厅中等待着她的——

是因为工作疲劳甚至忘记关门而早早入眠的养父母。

才怪,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死了,应着气氛,万幸地死了。

夫妇两人,一男一女,都死了。

全都被杀死了。

在地板上东倒西歪的尸体,翻倒一地的碗碟食物,凌乱破损的家具布置,和覆盖以上三者的喷溅血迹。

仰面倒地的父亲维持着惊慌失措的神情合不上眼,实话说,难得一见。

胸口的单个伤痕与凯瑟琳尸体上的没有区别。

枫没有去检查趴伏在卧室门口的母亲,也没有往房间深处走去。

鼻头隐隐闻到一股香料和炖肉的气味,混杂在血臭间。

反胃。

脑中渐渐再度显现出劳尔的样貌,与和冬日夜晚毫无接点的额头汗珠。

记得他说自己没什么杀戮的经验。

倒也没错。

高明的杀手不会把现场弄得这么糟糕。

滴答。

像是雨水从空中坠落的响动,面前的浅薄血池散起波纹。

枫抬头试图辨明来源,发现天花板的一角像是被血滴浸润般透出一股红黑色。

楼上的人家几年前打翻过水桶,那时渗漏的水滴也曾从那角落滴入自家的客厅。

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

啪嗒。

回身离开,在玄关跨出一步的瞬间,枫意识到先前的血臭并未在门外减淡。

枫拉上房门,自阶梯继续向上行进。

缘时御枫没有亲眼见过同类的尸体,也不曾遭遇过真正的灾难。相比基地在先前数万年的挣扎与牺牲,枫所处的年代平和到连一次边境守卫也会成为在夜间插播的紧急新闻。

即使在整个世代晦暗无望的大前提下,与她的同龄人一样,她不理解何为死亡,更不会领会自己正身处怎样的境地。

毫无经验,一无所知。

像襁褓中的婴儿第一次感受到痛觉般一无所知。

她呆滞而松脱地想起无关紧要的问题,踏上又一层阶梯。

房门大开,躯体横陈。

枫放弃了探头确认的尝试,朝着再上一层继续前进。

血臭不曾消减,不曾有人幸免。

再上一层。

接下来怎么做?

再上一层。

——说到底,今晚到底是为什么这么安静?

枫不知道,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想这些事,枫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人活下来。

其他住宅也遭遇了相同的事吗。还是说整个镇内都是?自己在接下凯瑟琳的夜班之后确实没有出现过劳尔外的第二个客人,平时即使是深夜也能偶尔听见的车辆行进声也没有从餐馆门外传来半响。

全都和这里一样吗。

她这么想着,在顶层转身下楼,连像样的哭号也发不出声,连自己的表情都感觉不出。

大门外的街灯未熄,凯瑟琳的尸体躺在原地。

她望向四周。

什么都没能看见,什么都看不出来。

当然,枫只需要走进下一栋公寓,试着推开几家住户的大门,或者前往居民更多的中心区,碰运气看看有没有走夜路的陌生人,杀人事件的范围就能大体明了。

不过这个答案对自己唯二至亲被害的她也不怎么重要。

于是枫站在凯瑟琳的尸体前,不知该做些什么才好,最后后退一步倚在墙上,静默出神地盯着填满血液的地砖缝隙。

自己现在要报告警方——这是基本中的基本。

实际上,如果现在就掏出终端联络警察再离开现场求救,之后的事情也可能不会朝着无法挽回的方向继续偏斜,但她没有。

缘时御枫从一开始就有着许多机会避开接下来的一切。虽然从那名自称劳尔的可疑青年进店起或许在大局上就为时已晚,但还不是彻底无药可救。

比方说,早些执拗地询问劳尔究竟有什么来头,又是来这里干什么的——这十有八九并不会得出什么结果,可是这么一来对方的“可疑之处”便会因此突破枫的承受范围。这么一来的她会有着更大概率在这番压力下针对劳尔开始行动,而非呆呆地看着他离开餐厅不再出现,搞不好能在还在餐厅时不动声色地报警——或者,在劳尔还在享用餐点时悄悄离开餐厅,提前了解到许久之后才暴露在眼前的地狱绘图。

不错,如此一来,缘时御的命运就会有所改变,无论那样的未来是好是坏,无论达成那样的改变的难度高低几何,这样的机会的的确确摆在过枫的眼前。

但就和这些主动放手的瞬间一样,现在的枫也放弃了最后一次的转机。

她绝不是对这些机会毫无认识。她明白,甚至曾想去抓住那其中的某一两个机会。

不过到头来她还是放了手,任由所谓的命运将她冲刷到下一站。即使劳尔可疑到浑身都是无法言明的疑点,她到底也没有多问一句,只是由他离开。

她抱着在公共场合工作而不得不保有的优秀素养,觉得这样的事就算发生也就只是发生了,结束之后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后果。

然后她回家,目睹同事的死尸,踏上阶梯,推开大门,再看见养父母的遗体。在这过程中没有惊呼,没有抽泣,没有哭喊,只是在确认了整栋大楼的惨状后安静而不解地下楼,不对自己认知到的现实做出一丝反抗。

她接受了。

虽然不能完全理解眼前的一切,但枫早已在心中接受了现实。

或许长时间从事服务业让接受能力提升得远超常人,或许十八年来乏味无望的生活方式令她麻木不仁。总而言之,枫发自内心地觉得这样的事情就算发生也没有办法,就算要抗拒也没有意义。

所以站着就好,什么都不做,视而不见,这样就足够。

也所以,我们可以这么说。

虽然对一个双亲惨死的少女这么说有些过分,但缘时御枫在之后的故事中所遭遇的一切,都可算作是她自己的责任。

·

======

·

不知多少时间过去之后,枫静下了心——不是说她先前就如何激动,只是现在的她总算能够在认识到自己处境的同时做出一些符合常理的行为。

从被自己的体温暖热起来的墙面离开,枫站直身体,从口袋掏出自己的终端,将精巧的白色碟状物轻轻插入侧颈。

“得叫宪兵队……”

只要接进自己脖颈的基底晶片接口,这台,或者这片民用标准终端就能够立刻以自身为中心向方圆数百米内最近的宪兵哨站发送求救信号。自然这不是基地居民人手一台的终端的唯一用途,甚至可说是通常情况下完全用不到的功能,不过现在看来,到底还是基地在对待安保方面一贯的防患未然。

不过说到防患未然。

想到这里,枫忽地紧张起来,握住终端的手也渗出汗水。

在过去三年的夜间晚归中,自己并没有直接遇到过宪兵们百般戒备的那些夜间隐患。

最接近的一次是在半年前的某天,远远地听到枪声与嚎叫在好几个街区外回响——但也仅此而已,过程乃至结果都没有登上第二天的新闻。

在义务教科书中,这些恼人的隐患被形容为具有人类般的身体结构的同时,又长着完全不搭的细长丑陋脸孔与橡胶般令人反胃的青灰皮肤的怪物。

在地表行动时通常四足并用,时而会从地底或是无法预料的角落中爬出并袭击落单的基地居民。

食尸鬼,基地遵循了旧世代的称呼,这样为它们命名。

一类异常古老的腐食性地底生物,甚至不属于旧世代的任何已知脊椎动物纲属。

有学说认为该类生物曾在旧世代与古人类相安无事和平共处,只是在生存环境恶化的现如今,它们也偶尔会违背自己的名讳贸然突袭伤人主动猎食。

不过除了已经所剩无几的神秘感之外,食尸鬼实在是和幻想式的强大无缘。没有超出常人的蛮力或者快到无法预测的速度,最多只能算是牙尖爪利。一队全副武装的宪兵就能把从地下冒出的食尸鬼集群清剿完毕。

这么一来,在宪兵队的步枪兵小队部署于基地全境的当下,食尸鬼袭击的威胁和路遇杀人犯大约是差不多程度的事。

也就是不太可能发生,更不太可能扩散乃至恶化。

但现在不一样,此时此刻的情况不一样,埋没于统计数据中的绝大多数和此时此刻无缘——否则也成不了故事。

这是有些无耻的说法,请不要在意。

来看看更合理的原因吧。

因为和路遇杀人犯差不多的事已经在刚才发生了。

不过,对现状的分析先放下不提,没准有人会想在这时提问:既然食尸鬼并不强大,那为什么这一世代的人类不直接将它们灭绝根除后患,或者是些别的差不多的问题。

这当然是个好问题,毕竟是不需要考虑生态系统的遥远未来,平衡与否和生存与否自然是后者更加重要。

而个中原因也非常简单。

因为人类做不到。

无论具有如何毁灭性的超常规武器,自从艾什纪年开始,人类就没有真正找到过食尸鬼理应深藏于地底某处的巢穴。

以尽量部署岗哨来预防其实是不得已而为的下策,每年被食尸鬼袭击致死者虽然在百分比上相当少见,却在庞大的基数下依然不可忽视。

在这层意义上确实和路遇杀人犯性质一致。

枫在准备呼叫宪兵队时突然意识到食尸鬼这一危险因素,想起它们昼伏夜出并以尸体为食的事实。而自己偏偏在这血臭与尸体空前浓密的空间中独自一人跑上跑下引发声响吸引注意——不仅如此还没有及时求救,而是呆楞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浪费了不知道多少分钟的时间。

基底晶片发出授信完毕的振动,枫将终端取下重新放回口袋。

……是不是已经太晚了?她抬头打量起四周,试图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多此一举。

“嘎哈”、“嘎哈”地,像是笑声,又与哭声分不清楚的喘息从远处传来。

自先前拐过的街角聚集起的佝偻身影在自己发呆的时间中围住了整条街区,仔细看去眼底不知何时起已满是让人头皮发麻的枯瘦长脸。

青肌白肤褶皱满布,病态到惹人生厌。

环视一周也没有找到任何安全的突破口,枫紧张地再次掏出终端贴上侧颈。

二度发信,二度石沉大海。

最近的哨站在五十米开外,不是可能存在延迟的距离,宪兵们理应早就接收到自己的求救信号。

意识到唯一的活物开始对自己的逼近有所反应,包围圈开始加速收紧。

不知多少副四肢于地表加速爬行的密集声响伴随着迫近的含混低语,以枫为中心开始不断收束。

死人只是食物,活物就不尽相同,这样的道理就算是灭绝的野兽们都能明白。

这次没有全副武装的人类严阵以待,只有一名落单的纤细雌性以及整栋楼的给养。若是让雌性逃跑便会产生疏漏引来足以杀死自己的敌人,但被放置的尸体只会随着陈腐越发美味。

智力退化至与野兽无异的末裔食尸鬼也能轻松理解当下的优先事项。

但在一切依照这番利弊权衡继续之前,枫便消失在兽群的视野中。被包围的街区并没有可突破的出口,冒险求生的途径还剩下一条。她快步转身迈入先前离开的公寓楼,关上大门,头也不回地向自家所在的楼层跑去。

门外传来足以令鼓膜碎裂的高声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