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小时都在刺伤你,最后一小时取你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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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什历2873年,11月5日,11:24

窗外景物逐渐后撤。

枫听见车头处蒸汽机开始运作的尖锐喷气声,窗沿上方飘来阵阵白烟,整个车厢开始在铁轨上震颤着滑动起来。

年幼时曾对列车能如此顺滑地在铁轨上移动的同时又颤抖得如此剧烈这点感到奇妙,如今也习以为常。

“第一次坐蒸汽驱动的列车吗。”

在半小时前对自己单膝下跪的青年骑士此刻正坐在桌板对侧的座位上闭目养神,一如初见时空洞无物,像是随时都能和周围化作一体。

“没有,靠近边境总会坐上几次。不过您——你不知道吗,边境城镇对秘法和电力的使用都有限令,能依赖的东西相当少,不坐这种车生活才会有问题。”

“不怎么了解。不过习惯是好事,如果不能习惯这样的噪音,入睡会相当困难。”

“不会。感谢关心。”

枫漫不经心地点头致谢,随后继续别开视线看向窗外

“我希望这是错觉,缘时御枫,你听上去不太高兴。”

“这不是什么错觉……星期五。”枫依然对用“星期五”这样的微妙名词作为代称这点感到奇怪,“我确实高兴不起来,这理所当然吧?”

“怎么说?”

枫实在不想回答,默不作声,专注于窗外不断变化形体的白烟。

她知道不少用蒸汽机关来运作的器械与设施。虽然这类老旧原动机不是祖先们最先进的手段,但姑且是从旧世代起传承至今的少数技术之一。越是靠近边境,这类低效能机关就越常见。而如果这次确实要跨越灰雾,那么枫很可能见证得到只有蒸气机一种动力来源的最边缘地区居民的生活风貌。

能预先想象出的只有空气大概会很糟。

在区镇图书馆的过往普查年表上,最偏远的边境住民区居民往往也有最短暂的平均寿命。读到这部分的枫判断不出究竟是眷族袭击还是普遍化的肺部疾患造成了这一趋势,不过马上就要去到边境的自己的死因肯定不是二者中的任何一种——

“要我猜,是死亡令你恐惧。我说的对吗?”

星期五冷不丁继续起话题。而当枫忍不住从窗边移回注意力,想要向这位常识脱线的骑士大人回敬些什么时,却发现他已经睁开双眼,端正地坐在桌前等待自己回应。

“……我觉得害怕无药可医的死亡算是人之常情。”

“是吗。这么说来,先前在医院时,我难道不该回答你的问题吗。”

“不。”从见面时擅自说出那种话起就已经晚了,“总好过不明不白地慢慢变成雕像。”

“确实如此。”

在乘上这趟前往基地最北方的列车前,她的问题得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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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跪在枫面前,等待她将手伸出。

“这是?”

“形式上确认互不背叛保守秘密的章程,和那位医生对你进行的问话差不太多。”星期五依旧低着头,“一般在单独执行公差的骑士与外人不得不合作时使用,视觉记录会以誓词触发,再通过完形晶片上载到管制者处。”

“……”

“顺带一提旧世代的人类在一段时间内将单膝下跪这一动作作为求偶仪式的一环。”

......就是因为知道这点才想问是什么意思啊。

“比起那种事,这段誓词听起来像是除非我们中的二者之一死去否则就会持续生效——”

“正是,所以也只会在情况危急或者其中一方自愿在公差结束后以死封口两种情况下进行这类宣誓。”

“而你知道我无论如何也活不久。”

“这段誓词并无强制性,你大可趁尚未接受的现在转身离开。”悬在半空的手略微收回,“这么一来如果你能找到愿意接济你的人家,那就还能够安静地享受一段正常人的生活——”

但枫上前一步,双手牵起骑士收回的掌心。

“‘一段’是指多久?”

手中传来毫无力量与生命注入的冰冷触感。

“这问题的立场还真是相当矛盾,你不觉得吗。”

“……‘你必不得与我分离,你必与我同舟共济,你必对你我之间的秘密缄口不提,直至死亡降临’。”

她直直盯着青年空洞的双目。

“……”

“现在如何?”

“收到。记录完毕、上载完毕、备份完毕。”确实地听到誓词,骑士回握掌心的双手,“希望你不要忽然觉得这是覆水难收。”

“那种事要从一天半前起算。”枫松开双手看着星期五起身,“现在请回答我的问题。”

“明白。关于你还能活多久这件事现在而言没有定论,在能够确定的案例中,潜伏时间最多不超过六十三天,最短不超过九小时,你已经在昏迷中度过了最短期限,接下来的任何一秒都可能出现症状。症状出现后到恶化至全身机能停止的时间多为一到六个月,没有足够案例来得出可信的平均值。”骑士的回答从第一句开始就令人感觉不到宽慰,“协会目前对于和你同类的案例还没有公开,这是因为状况本身要扩散并不简单,不到需要警告的程度,不用引起恐慌。”

“你说‘症状’和‘案例’。”

其实这倒不是什么非要确认不可的问题,毕竟无论是什么让自己被星期五在见面时断言活不长久,那都肯定有着他见过不止一次,以至于能够不假思索地那般脱口而出的依据。

“这和你另一个问题有关。”

“那颗石子?”

“就是这样。你不久将面对的死亡和它有直接联系。”星期五从口袋中又一次拿出那颗石子,“不过这是在假定你确实用身体部位接触过它的前提下。虽然是这么说,而我也没有亲眼见过你触碰它,但你肯定是用手把它放进口袋里的。希望我没有猜错。”

“……如果我有洁癖的话?”

“这问题很无趣。但如果真是如此,那你大约不会去做服务生。还是说如何?你确实用了手套或者其他工具来收纳它吗。”

“……没有。”

“那么刚才的誓言就依然生效,而我对自己不用当场确保你履行保密义务这点深感幸运——接下来,我需要对你告知这类物质的危险性。”与他的言行相反,星期五只是用自己的双手将这块判决了枫死亡的石块随性地置于手掌,“一言以概,它会传播一种能让任何触碰的生物在一段时间内由内而外变为石英的新式疾病。”

“什么……?”

“简单地说,你会在之后最多大半年里逐步石化成一尊活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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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意你的看法,不过‘不明不白地慢慢变成雕像’并不准确。你会在自己的器官与肢体开始硬化并失去感官时对症状有所认识,余下循环系统的生理状况开始因为个别器官石英化而导致紊乱或失调则会加深你的认知,严格来说不是真正的‘不明不白’。”星期五的回应将枫拉回现实,“整个过程可能会令人感到无法言述的痛苦,持续时间长者尤甚。事先说好,如果你在我们的任务结束后情况急速恶化,我可以在你的同意下将你击毙以减轻痛苦。”

他没有移开视线,保持着坐姿对枫如是告知。

像是在说着什么稀松平常的注意事项,对说出“将你击毙”这四个字毫无感觉。

前任服务生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客人,也明白各自的应对方法。

眼前的这一类则最令自己无所适从。

简单来说,这类人就像是低龄幼儿那样,于自己对他人做出的不当行为这点毫无自觉。

这可能是个相当恰如其分的比方,但枫最后还是打消了把眼前的高瘦青年骑士和牙牙学语的孩童在心中划等号的念头。

“还真是多谢说明。”

“不客气。目前这种疾病还没有能够医治或者缓解的手段。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当事人症状恶化后的最后手段只有一死了之。”

“也就是说我本该干脆坠楼而死,但现在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慢慢变成石英石塑像,最后痛苦到请求他人给自己解脱......是这样吗。”

“这二者本质上没有区别,你也不该责怪我没有见死不救。更何况,你的所见所闻可以为我正在执行的公差提供帮助。怎么说都不是一件坏事。”

“……”

枫沉默着低下头。

并不是对星期五直白到让人哑然的表达方式或自己毫无反驳余地的无力程度感到无语凝噎——当然想到这些她也的确会说不出话,但她此时此刻想的事情和这两件完全没有关联。

在“为什么这家伙上了列车之后就说不出一句好话”之前,缘时御枫先想到了别的事情。

她想到的是星期五提到过的,在凑巧阻止自己孤注一掷的坠楼前就在执行的“公差”。如果自己在他看来能够提供帮助,说明他的公差很可能和自己在那晚见过的另一位奇妙的客人有关联。不如说在枫看来只可能和那位客人有关联。

劳尔。

这么看来他才是自己的生活脱轨的根本原因。

假设是他散播了用那颗石块来传播的怪病,而星期五正在进行追查——这么一来见过他并暂时生还的自己就是合适的助手。

这虽然是枫目前能够推断出的最佳答案,不过也不完全正确。

如果是这样,那么在确认枫确实见过劳尔前,星期五就不该高声说出令她无比在意的“你马上就要死了”的宣言,也没有为她准备衣物和弹药带的必要。这两条线索若是经过一些不严谨的猜想,那就能推断出一个可能的结论。

也就是星期五是出于某种别的理由才想让枫和自己一同行动。

但是,依旧,这样的疑点最好先按下不表。

男女主角的相遇并不需要太多理由,姑且先将这当作是“命运”来对待即可。更何况如果具体就事论事地说,他们的相遇的确称得上命运。

“对了,你对我执行的公务的内容和你在其中会起到什么作用应该还不知情。我应该就此告知一番。”

“是追捕那位留下黑曜石的客人吗?”枫经过思索后抬头问道,“我在那晚见过的,自称劳尔的客人,是他吗?”

“啊啊,如果你的回忆和叙述准确无误,那么他确实变成了我正在调查追捕的对象——不过先不提这个,你说这是黑曜石?”

“我没有系统学习过地质学,只是觉得符合特征……那这究竟是什么矿物?”

“不,缘时御枫,这和你是否学习过地质学没有关系。即使是精通旧世代矿物的学者也没有可能分析出这块石子的质点排列。因为它根本不是矿物。”

星期五用指尖抹去不知何时又沾染在那颗黑色石子上的白色斑点,将它握入手心。

“它是某位天使的残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