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什历2873年,11月5日,12:30

“——我还能告诉你的,只有那时的纪年被命名为‘巴赫曼’这一件事,持续了一百年不到,其实不值得铭记。其余的东西,除去保密协定之外,更重要的是我也没有记忆,所以无从说起。”

“……诶?”

时间已过中午,列车依然在轨道上平缓地行进。

星期五倒也没有真的就此打住闭口不言。枫在他像是不耐烦了似地合眼之后一句话都没有再多问,但狭窄车厢内的沉默只持续了十分钟不到。

像刚才那样。

“你对‘十四万年前’这个字眼很在意,不是吗。”

他睁开眼,躯体不自然地重新从椅背挺直。

“啊,嗯。但是,如果星期五你不想说的话……”

“我需要时间回想。”

“看起来没想出来什么呢。”

“不要对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的人抱什么期望。”

“那,为什么想不起来?”

“因为是十四万年前的事?”

“……这样。”

“好了,如果还有什么想确认的,我建议你还是查阅这块资料板,比问我更可靠,能够告诉你的情报量也相差不多。”

星期五抬起的脖颈将头颅扭向两人面前的桌面。

实在是不像是人类,枫想。

没有到让人背脊发凉的程度,但果然还是想要让人移开视线。

资料板屏幕发亮,劳尔在一角面无表情的半身相在背光下显得苍白又晃眼。

“倒不是真的有什么非问不可的问题……总之,之后我只要在发现劳尔的时候告诉你就好,是吗?”

“是的。不过实际上,根据你的描述,你是那座镇子上唯一一个和劳尔产生交流却没有被攻击的人,”星期五首肯,“在这之上,0333号天使的残片无论是他不慎遗落还是刻意想要让你接触都有可能,换句话说你对他可能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我请你同行有一半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劳尔——”盯着资料板发出的白光,枫忽地想起什么,“那个,既然劳尔的完整资料就在这上面,那星期五你的真名和其他档案也应该……?”

是这样就好了。

在说出口的同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问的问题毫无意义。

“这块资料板只装载了我执行任务需要的档案和情报。”星期五的语气还是那么冷淡,“这次的目标是杀死叛逃的骑士和天使,不是找出我的名字。在智能不受影响的前提下,我不需要知道自己的名字或者过去。协会的做法没有问题,因不必要的回忆导致精神状态出现差错才是问题。”

“我很抱歉。”

儿时的经历,日常的碎片,清晨的梦境。

枫也有不记得的东西。

如上所言,这些记忆无论如何也回想不出,无论如何也寻回不了。枫可以理解这样的事情,即使闭上双眼去尽力回忆,也只能感觉到遥远的丧失感。

但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枫实在是无法想象——加之十四万年的,漫长到超出思考范围的岁月。星期五如何看待这样的问题,派发他执行任务的人员又是在怎样的下不给予他寻回姓名的权利。

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询问的立场,即使在之后知道了答案,也没有领会的可能。

“对什么。”

“……对追问无聊的问题。”

“无所谓。你的提问大多没有明确的意图,即使如此我们的对话还是可以继续,这样就好。”

“哎,是这样吗?可是星期五你完全不像是想和我说话的样子。”

“…………等等,真的吗?”

在长到枫开始觉得莫名起来的沉默之后,星期五的面色和语气都带有一丝动摇。像是他发自内心地感觉到吃惊那样,连句尾的语气也难得地上扬。

“嗯、嗯,确实是,那种,有点冷淡的感觉,对。”枫斟酌了一下要不要直接说他说话直白又难听,“没关系的,那个,是因为做了骑士所以自然而然不太近人情,对吗?我理解的,大概。”

“……我,还一直都挺中意这种社交活动的。”

那十四万年里就没有人告诉你吗。

“哦、哦,和朋友聊天确实是很有趣,嗯。”

“不,朋友与否并不是重点,我只是中意和其他人互动这一点。”星期五看向窗外,“不管是怎样的骑士都少有机会和一般人沟通交流,这一点上我也没有区别。”

“……因为需要独自守卫一条边境防线吗。”

“基本正确。灰雾本身没有防御机能,寻常的守卫力量也只能击退寻常的辐射生物——可惜的是在境外最常见的一类辐射生物偏偏不太寻常。”

“眷族?”

“正确。有些骑士会单独一人在自己负责的防线外游走数百年来提前发现这些生物入侵的踪迹,”说到这里,骑士的语气稍稍紧绷起来,“简单地讲,某些场合下,即使是让它们在灰雾外附近的区域出现也能让情况一发不可收拾。”

「眷族」。巨大的飞行群居动物,无休无止地侵扰着基地。

其中,大多会被镇守各自防线的骑士击溃,但时而也会穿透灰雾,在营救赶到前轻易碾过数座,乃至十数座边境城镇。

据说它们在攻击时总是会陷入狂乱般抽打地面,其姿态仿佛在向着地下开掘——也是发生侵袭时总有部分难民能够逃脱的理由:只要能碰巧在开阔的地带躲过它们的第一波攻击,之后趁着这些野兽对地面挖个不停的时机跑开就是——虽然许多人都会在那之前被铺天盖地的攻势卷入其中,而在那之前,仅仅是目睹它们的身姿就失去行动力的遇难者也不在少数。

自然,枫没有亲身经历过这样的灾害,只是和其他基地居民一样,知道它们几乎无法被骑士的机关人以及天使外的杀伤手段影响这条事实。

这似乎也在星期五刚才的回答中得到了证明。

比起长生不老,骑士被民众视作英雄的理由更多是因为这点。

其力量无可替代。

“……真是辛苦的职责。”

枫不知道说些什么作为回应,只好把连自己都嫌老套的感叹姑且说出口填补上沉默。

“未必,有些骑士可能会反而乐在其中——总有人会喜欢见识灰雾外的景色,不是吗。”

“听起来就好像你认识这样的骑士。”

“不,起码现在的我不记得,”依然在空洞地凝视着窗外,星期五抬起右手伸出食指,“但现在的我认识这样的寻常人。”

“……”

“怎么说,我觉得自己刚才姑且还算是展现了一些幽默感。”

展现在哪里了啊。

“……展现在哪里了啊。”

枫伸出手抵上骑士冰冷的指尖。

“这可就问倒我了。”

稍微用力,顺着关节的方向屈回拳状。

“不像是力大无穷呢。”

“不做抵抗的主要原因是我认为你在通过这类肢体接触行为表示亲昵感。”

枫愣了一下,不禁开始觉得有些难为情。

自己从来没有太多主动去触碰异性的想法。

当然星期五严格来说搞不好甚至不能算是人。

而活不长久的自己大概也是脑袋开始变奇怪了。

“——虽说如此,一直握着对方的手是会让人行动不便的。这对我不适用,但你还是应当明白这点。”

“啊、啊啊……抱歉。”

枫脸红起来,急急抽手。

“你道歉的时机总让人摸不着头脑。”说着,星期五忽地站起身,“已经过中午了,我去餐车点些食物。午餐想吃什么?”

“那个,不如我也……”

“不,现在的你身上没有任何形式的货币可用作购物——看好自己的枪,我回来之前不要应任何人的门。”

“我、我知道了。那我要——”

话来不及说完,隔间门便已经关上。

“……”

比起语气冷漠与否这种事,星期五可能应该先改正自己关门太快的问题。枫想着,用掌心握了握之前无意识捏住星期五右手的五指。

……出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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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扰打扰~啊,这位大人,麻烦替我把这门打开。”

“你的另一只手是空的。”

“是是是真冷淡。”听到隔间门被一下拉开的声音,枫抬头循声望去,“怎么说我玛利亚也是看在您这身制服的份上饿着肚子专门给您送餐——啊。”

视线与端着餐盘的女人对上。

自称玛利亚的女人生着一头金色的及肩卷发与浅灰色的双眼,身材在列车乘务员的束腰制服中显得纤细矮小。

枫起初以为这是被身后星期五明显高于平均的长身比较所影响,但当她端着餐盘走到桌旁时,枫才发现她确实矮瘦得让人有些担忧。

“……我也说过送餐服务并不必要。”

“我看您走时东张西望的,怕是会把厨师辛苦做出来的东西洒在路上。”玛利亚说着,只是稍稍弯腰便把餐盘摆在了桌上,“那对您和我们厨房都是浪费——不过您是在找谁吗?要是两位的孩子之类的走失了,我可以去帮您让其他乘务员——等等,军人是能在服役期间结婚生子的吗……?”

“孩——”

正想向玛利亚礼节性致谢的枫一时间卡在原地半个谢字也没说出来。

“这不好回答,我个人是觉得自己是因为焦虑影响而生出了某种幻觉。”星期五则不必说,语气依然毫无感情波动又微妙地坦诚,“另外,不能,无论是繁育后代还是契约式的婚姻都只能在退役后进行。”

唯一不寻常的地方只有他根本没有进来的意思,只是自顾自地在门外盯着某个方向不放。

“这么说这位是您的同僚?手下?”

“你……大可坐下自己问她。”

“哎?不是、坐下?您说什……”

不明所以的玛利亚问出了枫同样想问的问题

“我现在要再离开一段时间,这扇门会锁上。不要让任何除了我之外的人出入。”

“不不等等我还在值班……”

“也许你下次不该自说自话为客人提供什么额外服务——直到我确认完毕回来为止不要出入。”

说完这句话之后,星期五就这么在外重新拉上了门。

门锁嵌合的机关声正好踩上脚下铁轨的拍子。

“……你男朋友怎么回事。”

“不是男朋友。”

“是吗?他还挺帅的。”

说罢,玛利亚四下环视一圈,撇撇眉头,用半截围裙擦了擦手,便坐在了星期五的座位上。

“抱歉呢。穿着军服下令的话,我这样的平民就只能好好合作听话了。”

“啊,嗯……”

枫本来想多说半句“我是没差”,结果不自觉在意起星期五先前的言行,愣愣地看着又一次关上的隔间门什么都没说出来。

“看来你也不知道他刚才是闹哪出——顺带一提,姓名是玛利亚·贝瑞,不用注意我的名牌然后装成神探了。”

“……”

能让星期五突然这么心不在焉的事情会是什么?

虽然严格来说只互相认识了几个小时,但这位骑士大人基本只在意自己的任务能否进行这点对枫来说已经非常清楚。不如说,枫觉得这搞不好是失去记忆的他为数不多能称得上“性格”的地方。

那么,星期五的任务是什么?

追杀曾与自己有一面之缘的叛逃骑士劳尔。

……星期五在这趟车上看见了他?

不合道理。

如果劳尔确实在往北方移动,那么在星期五等待自己醒来的时间里他无论如何都应该拉开了距离才对。

换言之,只要他的目标确实如星期五所说,那么他就不应该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趟列车上。

那么可能性最大的结论就会在这二者中择一:

星期五看走了眼。

或者,劳尔的目标不是,至少不只是逃离北方。

“那个——?有在听吗?穿着军服背着枪但一点威风都没有的这位小姐?喂喂?”

在玛利亚比先前高出许多的音调的持续刺激下,枫总算被从思索中带回现实。

“抱歉,走神了。”

枫微微摇头,驱散无可深入的揣测。

“好好好,知道了,那我就重复一遍:‘姓名是玛利亚·贝瑞,不用注意我的名牌——’”

“那个,你进门的时候提过自己的名字。”

“啊这么说好像是真的。”玛利亚忍不住咂舌,“那正好,个人介绍这种无聊的事情就以下略,该你了,该你。”

“缘时御枫。”

“哎呀?这个读音,是姓氏在名字前的那类人吗?那很少见。”玛利亚又扬起眉毛,显得新奇,“虽然说头发是黑色,眼睛却又发蓝,五官也不太好分出人种——说实话有点没想到。混血?”

“我不太记得亲生父母的样子。”枫只好顺着玛利亚提问的势头作起答,“不好说到底是怎么样。”

“原来如此,顺带一提我也不记得。”玛利亚的神色并无变化,看来她对这件事和枫一样没有记忆,“唔,我们两个的岁数应该差不多,搞不好他们原来住在一座镇子上。”

“……可能,吧。”

诚实地说,枫对这样的事不知道怎么回应。虽然不到十四万年,甚至也不到三千年的程度,但自己确实对自己亲生父母早已因为某些原因死去这件事毫无感想。说得不像话一些,那对枫而言和三千年前的灾难,或者真假不明的十四万年前的未知的过去完全没有区别。

“那么那么那么,下一个问题。”好像是感觉到了枫的想法,玛利亚就此转移话题,“缘时御枫,你确实只是个因为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因穿着军服跟着真货走的一般人,对吗?”

“我不能告诉你。”

枫想起星期五提到的保密协定,决定不作答。

“这样吗?那如果你没有意见的话,我就当作不是了,这样自在一些。”而玛利亚对这也没有兴趣,“等分别的时候突然告诉我你其实是什么高官的话,我也不会下跪求你原谅的。”

“那个,我看起来真的不像吗?”

枫想起还在医院时只因自己的穿着就敬而远之的众人眼神,不由得对玛利亚的判断产生好奇。

“看看看,你果然不是吧?”

而细瘦的年轻乘务员则像是自己的判断得到了验证一样,得意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