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什历2873年,11月5日,12:36
“我说啊,你有想过吗,枫小姐。”
“想过什么?”
“想着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会到现在这里,为什么会遇到眼前的人,为什么在做着现在的事。”
“比如说现在吗?”
“不不不,不是说这么具体……啊,但是这样也好回答。那就比如说‘现在’好了。”
在那之后,玛利亚毫不客气地拿起自己的那份食物大吃起来——和上一位在眼前大啖人造炸鸡块的客人不一样的地方显而易见,她的吃相完全算不上有条理,实际上附送的刀叉只用了叉子。
不过一般就是这样,劳尔的做法才是特殊的那方,也正因此才会在一开始吸引枫的注意。
“应该没有想过。”
“‘应该’?”
“有些想法是不会被自己记住的,不是吗。”
“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太想当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怎么了?”
“没什么,因为我经常会想那种事。做的是这样的工作,所以每隔几小时都能遇到不一样的面孔,偶尔闲下来的时候就会自己注意到——说起来枫小姐是做什么的?在哪里的工厂做活吗?”
“在某间餐馆值午班和晚班。”
“哎?那不是应该会让人在意这点才对吗?餐厅的客流量应该很大吧?”
“我没有玛利亚那么聪明。”
“听起来像是在讽刺呢。”
虽然答案自是不必说,但枫就是没有那样的意思。如果此时此刻她停下这段对话,以最苛责深切的方式扪心自问,对玛利亚本人的看法究竟如何大概也只能是“很聪明”。
以她的年龄与见识,尚且不能把平日的“观察力丰富”或是“识相”和笼统的“聪明”区分开——她不明白,或者还没有想过,智能这一要素究竟要在何种情况下运用才能够被称得上“聪明”。
如果她此时能够区分这点,当下展开的终点会如何可能又是另一副样子。
玛利亚可以被称为热心,开朗,敏锐,活泼。
但她绝不聪明。
智能的基准在于持有者的生存与否。
而其他人类引以为豪的特质从来都不是智能。
基地边境的居民时常在难以抗拒的灾害与入侵下丧命,这在枫的世代,不,几乎每个世代都是常态。
在那其中,热心,开朗,敏锐,活泼者不在少数。
“讽刺?没有那种意思哦。”
但总之,现在的枫还是就这样,诚实地回答了。
“我知道,枫小姐很老实,看起来也不是会讽刺别人的类型,嗯嗯嗯。”
虽说不少客人都会。
玛利亚说罢,转眼间扫光餐盘中的肉块,满意地擦起嘴。
“这么说,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也不全是好事。”
“不全是,但我一开始也不是为了只遇到好事才会在这里吧?好好好,这就回到问题,枫小姐,不然话题就又要往别的方向偏了。”
“问题……那个,我已经回答了吧。餐馆,午班和晚班。”
“不不不,更之前的问题。枫小姐说自己没有想过,那就想想看如何?很多时候这样的思考都不重要,一点都不,起码对我是这样,多数客人都只能是一面之缘。”玛利亚稍稍推开餐盘,在空出来的桌面上支起双手,“但是呢,有时候——有时候呢,及时的思考会非常,非常重要——啊,当然,如果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事情就不要说出来,只在心里想想得出结果就好。”
为什么要会在这里,为什么会遇到眼前的人,为什么做着现在的事。
更重要的是,之后会因为这些原因发生什么。
枫这样想着,好像半懂不懂地明白了玛利亚的意图。
但是,实际上,就算她不从这句话里明白什么也无妨。
因为那结果会在五秒后袭来。
·
=======
·
眼中之物转瞬即逝。
景色,人像。
好比从头顶劈下的,绿色的闪电。
好比坐在驾驶席上的,不苟言笑的青年骑士。
有些不过数小时就会变化,而有些甚至连一秒也维持不住。
但是,只要被捕捉在相纸上,就能维持着那一瞬间的模样,一直保存下去。
自己因为这点喜欢上摄影,说来也算是有些让人羞耻的理由。
但那时的自己对此非常自豪,像是自己手中握住了所谓的永恒那样。
文字不会逝去,音乐不会逝去,相片不会逝去。
肉体腐朽的速度快到让人害怕,才会这样对其他眼中之物产生永恒不变的错觉。
无非是这样的道理。
文字会失去传承,音乐会遗失载体,相片会渐渐褪色。
全部都会逝去。
其扭曲的形骸能够无数次再度得见,空唤起怀旧之情。
这样的道理是在自己成为永恒之后才稍稍理解的。
该说些什么。
永远停留在昨日的自己,该向今日的你说些什么。
·
=======
·
星期五就站在隔间门口,侧头望向自己的身影瘦长阴郁。
视线朝着劳尔打来,逼得自己不由得放慢脚步。
……上一次和他说话是在多久之前?
三千年?
那时候的自己说了什么。
那时候……
劳尔慌张地试着回想,却发现自己没有能够确切回忆出的场面。
能确切想起的只有更加久远的记忆,只有他尚不会用这样的空洞的目光注视自己的那段时间。
即使如此,自己却还是像那些事就在昨天一样地对待。
他真的能回来吗。
自己的所作所为,真的有价值吗。
这样的想法再度充斥在脑中。
如同两天前的夜晚。
缘时御对着自己追根问底时,潮水般涌入意识的困惑与自我怀疑一度令自己无法自控。
如同一天前的夜晚。
看着不知道还要多久就会四散裂开的0333用像是人类一样的口气关照起自己时,焦虑与懊恼几乎让自己忘记呼吸。
摆出仅此一次的赌局,希望星期五能够想起什么,做些什么。
或者也可以说是还清人情。
只是,如果这一切最后都是徒劳的话,自己也就没有能够还人情的对象在了。
答案正在眼前,只是侧目盯着自己,读不出表情。
可就算能又如何?失去人性,抓住过去不放的自己,能和他说些什么?
0333没有错。
天大的矛盾。
矛盾。
……矛盾。
重压从胸口再次袭来,几近晕眩。
——但是没关系。
没关系的,这次。
一周前见到自己时,星期五甚至没有多看自己一眼就朝着0333迈开脚步,而现在他却这样看着自己久久没有行动。
所以没关系的,自己的行动起到了效果,不会有事的。
像是一如既往的风声,0333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自然,这不可能发生。
身体变化到这个地步,二者的联结大约早就在某个时点被切断。
意识传导需要的人工神经在她生出同理心的那一刻就会被切断或是替换为更加接近血肉的某物。自己现在最多不过能感知到她的大体方位,对她来说想必也是同样。
但是,如果她现在在自己身旁,那么就一定会这样对自己说。
没关系。
没关系。
没关系。
绷紧的神经逐渐在虚构的细语声中放下。
没关系。
自己现在就要去见他。
四周的喧嚣声重新变得清晰,车厢的轻微晃动感与在铁轨上移动的节律声令人安心。
劳尔终于再次冷静下来。
在终究不会抵达终点站的这趟列车上。
他深吸一口气,准备朝星期五的方向迈开脚步。
“嗯……?”
然后注意到了异常。
星期五关上隔间门,向自己的方向转过身,率先迈开脚步,缓缓从步道走来。
按说自己理应对结束意味不明瞪视转过身来的星期五感到高兴,这意味着他确实认出了劳尔,并对此做出了立即攻击之外的回应——但自己浑身上下却只有老套的“不祥的预感”能够感知得到。
双眼中的空洞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和那天抢先攻击0333时同样的目光。
……为什么?
对星期五或者劳尔这样的骑士而言,如果想要在人形下发动进攻,那么在这种距离下不过一息就能来到对方面前。即使不唤出机关人,骑士本身的各项体能与力量也都远远超过常人十数乃至数十倍。
但星期五只是这样缓步走来。
这绝不应该是什么攻击的前兆,如果是,那么他也早就失去先机——不是现在的星期五的作风。
换言之他认出自己了。
他。
他回来了。
这么想着,劳尔朝星期五伸出右手。
果然,他回来了。
……?
像是对劳尔的行动做出回应那样,星期五也动起右手。
伸出,不自然地曲至身后,五指成拳。
“反过来跟在身后送死,的确足够失常。”
星期五小声说。
声音被铁轨与乘客的谈话声淹没。
但劳尔清楚地听见了。
骑士间的战斗就此展开。
·
=======
·
“什……”
劳尔这才又一次慌张起来,侧身想要躲过迎面击出的直拳。
那是骑士星期五打出的,连空气本身也好像能击破的重击。收束在一人手部大小的巨大动量。寻常人类在这样的距离甚至无法及时将视觉信息处理完毕便会被轻易穿透。
不,远不止此。
即使是骑士,也难以在出其不意下躲开近到这个地步的攻击。劳尔只是刚刚作势要朝右躲避,胸口就吃下了足以令心脏就此碎裂的一击。
星期五确实认出自己了。
认出自己是需要他猎杀的叛徒了。
一切都是徒劳。
胸口响起破碎声,结结实实吃下子弹般一击的劳尔便正如子弹般直直朝过道后飞去。
但如果这样的一击就足以将骑士杀死,那么也就不需要动用骑士本身来执行猎杀。
在早已麻木的痛觉与短暂的失重感中,劳尔忽然意识到了他为何久久不发动攻击,又为何要先朝自己走来。
并不是认出了自己,也想必没有打算在近距离下奇袭。
骑士宣誓保护的不是其他,正是这整节车厢满座皆是的寻常人类。
瞬间加速会令自己产生的反作用力为车厢带来破坏,依旧有乘客走动的过道会被这一击卷入其中。
因此要缓步接近。
因此要等待走道预留出位置。
因此要等到潜在破坏最小化。
因此要等到现在。
选择主动背弃职责的劳尔当然做不到一下想到这一点。
乘客会在几秒内意识到情况开始骚动,自己会在下一秒与地面接触摩擦,重新取得身体控制会再花上两三秒,而星期五会在近乎同时杀到自己面前。
何其让人伤感,浮空的美梦只剩下这几秒倒计时了。
劳尔这么想着,跌落回地面。
除去自己无人在过程中受到伤害,而劳尔的躯体正处在冲击带来的瘫痪中动弹不得。
这对星期五来说想必是评估后果之后选择的最优解法,之后只需要处决瘫痪在地的猎物即可。
取得先手的是自己,尽管没有能够一击杀死,但骑士也本就难以一击致命。寻常冷热兵器甚至无法穿过这些人类守护者的皮肤——不如说在这之前根本不可能击中他们。
失去的知觉开始重新回到四肢,星期五渐渐加快脚步走来,四下原本充斥在车厢中小声谈话在自己的短暂飞行后消失无踪。
劳尔平躺在地,感觉到泪水似乎开始在眼眶内聚集。
还暂时做不到起身,但想得到整节车厢里的人应该都在朝自己看。
啊啊,也可能是朝星期五看。
接下来他会轻松握住自己来不及逃脱的脖颈,再同样轻松地把它扭断。
这对他来说想来会是高效的处决方法,同样,不会对其他乘客造成伤害。
“咳。”
至于自己,白费功夫。
裂开的胸骨起码要一天才能重新合上。
白费功夫。
自己就该先带着0333到北方去的。
上次甩开星期五付出的代价也变成了无用功。
尚且不能移动腿脚坐起,但已经能够抬起双手抹去眼泪。
但劳尔没有这么做。
他是背弃了誓约,丧失了人性,在狂乱中愈陷愈深的叛逃者。
因此,那份悲哀与挫败感随时都能转化为怒火。
他握上藏在腰间的手枪,向前方举起。
不,并非要用这样可笑的火器来反抗。
——他是,背弃了誓约,丧失了人性,在狂乱中愈陷愈深的叛逃者。
因此,无论心中的罪恶感堆积与否,即使是曾经宣誓守护的人类,也不过是合适的饵食,速朽的蛆虫。
对星期五来说就是另一回事了。
朝着在座位上向自己投来视线的头颅的方向,劳尔看也不看地扣下扳机。
先去保护你的人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