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德琳望着那床上老人的脸色,试过他额头的温度,听过咳嗽的痰声,又转过头看看床边的艾菲。女巫微微点头,以眼神鼓励她。于是少女转过身去,对老人的儿女们说:“无须担心,这只不过是普通的风寒。”
这些农人立刻松了一口气,低声但冷淡地对温德琳道谢。她微微皱眉,但并未多说什么,而是从随身的草药袋中取出药物交给他们,告诉他们这药该如何服用,然后弯腰轻轻抚摸老人满是皱纹的额头,将疾病的真名编入咒文之中,将腰间佩戴的有翼太阳圣徽握在手里,喃喃念诵愈咒。
老人的儿女和她一起低头垂目,口中念念有词。她听不清他们念的是什么,他们同样如是。但是温德琳和艾菲都知道她只不过是在装作向父神祈祷,而所念的祈祷词究竟是真正的祈祷词,还是女巫的魔咒,没有人知道,没有人会管。谁会想得到一个女巫会手握父神的圣徽念诵可怕咒语?而这种想法正是让女巫和术士们在父神教会的势力之下活下来的原因之一。
在拿起农人放在屋外桌上的铜板后,温德琳和艾菲离开了这座小屋,离开了对她们混合着敬畏、忌惮和排斥的人们。
“人的信仰竟然可以如此地……”在走出一段距离后,行在田间小路上,艾菲轻声对温德琳说,她想找出一个形容词,但是在思索一会之后就决定放弃,“他们只认得你手中的圣徽,而不管你念的究竟是什么。这像不像只跟着铃声和鞭子走的羊群?它们才不认得放牧自己的是不是昨天那个人。”
“他们只是没有知识。”温德琳迟疑道,“而且不认字。如果在城市里,人们都知道祈祷词该怎么念,或许我们的把戏就不能成功。”
“那还真是希望那些教士们可以让所有人都认字。”艾菲满含讽刺地说。温德琳没有说话,她看向天空,张开双手,让早晨的轻风吹干掌心的汗水。
五月节后不久,艾菲就觉得她已经可以去治疗一些小病,而这也是她让温德琳代替自己给村民们看病的第三个月。但女孩仍然无法不紧张,尤其是在知道自己的判断关系着一个人的健康,甚至是生死的时候。她知道艾菲在试验和训练她,而她的表现也让女巫大致感到满意。
“你要学会断腿和断手如何处理,也要学会如何治疗脱臼。”路上,艾菲继续说,“哦,还有牲畜的病症,还有如何接生……”
“接生?”温德琳一愣,困窘道,“我真的要学这个吗?”
“不然呢?”艾菲反问,“你要指望他们把接生婆和药师看做两个职业?他们不会的。”
“可我不知道女人是如何生孩子的。”温德琳叹息,“我没有生过。”
“你当然没有。我也没有。可你真的连见都没见过?”艾菲问。
温德琳摇头,然后说,“你在学习如何接生之前就见过?”
“我当然见过。”艾菲说,她迟疑片刻,声音变得钝重,“我……看到我弟弟出生。”
“对不起。”温德琳道歉,她责怪自己又在不知不觉中触碰到艾菲的过去。可这实在难以避免。
艾菲皱眉,不再言语,似乎在烦恼是否应该对温德琳说出自己的过去。直到两人走回家,她也依然没有说话。中午,当温德琳练剑归来时,她看到艾菲在收拾药草袋。
“发生什么?”温德琳询问。
“刚刚有人来对我说,他家的牛生病了。”艾菲说,“我正要去看。”
“要我跟着去吗?”温德琳问。
艾菲略一点头,“也好。前些天你是不是刚找到牛的真名?”
温德琳点点头,然后又问,“但我对牲畜的疾病还没什么了解。顺便,我们的午饭怎么办?”
“在路上解决。”艾菲说,将一个小布包交给她。温德琳打开,里面是夹着新鲜蔬菜和熏肉奶酪的面包。“那真是太好了。”温德琳叹气,把长剑放下,将布包重新包好。她本来以为今天还能和之前一样,和艾菲在房间里悠闲地度过下午,阅读书籍,讨论魔法。
“别唉声叹气的,小虫子。”艾菲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是工作。我们总要生活,是不是?在你还没有来这里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隔三差五就要出去给人或者牲畜看病,出诊。你不知道在牲畜得疫病的时候我有多忙,既要快点治好那群家伙,又不能让教士看出来我在念魔咒。”
温德琳有些失落地应了一声,接过艾菲的草药袋。两人在路上吃掉面包和熏肉,来到村里那户牛只生病的人家中,农户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他带着艾菲和温德琳前往牛棚,然后说,“不知怎么,最近这几头小牛犊,都泻啦,泻了一地,腿软得站着都费劲儿。药师,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要先看看牛。”艾菲说,走进牛棚,几只病恹恹的牛卧在棚里,边上是两三只同样虚弱的小牛犊,地上满是动物稀粪干结之后留下的痕迹,一片狼藉,腥臭之气混合着动物身上的浓郁味道,冲得温德琳在牛棚门口犹豫止步了好一会儿,直到女巫恍若无觉般地踏了进去,她才小心寻找可以下脚的干净地面,小步跟上。
一只褐黄色的大猫趴在牛只身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盯着这些外来者。农户大声呵斥猫,赶它下去。但是它敏捷地跳下牛背,又跃到了另外一头牛身上。农户捡起棚里的草叉要打,却被艾菲拦住了。
“让它在这里有什么关系?”艾菲说,“我要查看一下牛的状况。”
农户模模糊糊地嘟囔一句,拖着草叉离开了。艾菲目送他离去,然后关上牛棚大门。
“这些牛到底怎么了?”温德琳捂着鼻子站在一边,她照顾过马匹,也经常接触牲畜,但是跨入这么肮脏的牛棚却是第一次,似乎它从来都未打扫。
“问我有什么用?你要去问它们。”艾菲说,然后伸出手轻抚牛只的额头,毫不在意它们身边飞舞的苍蝇。温德琳靠在一边,与一只虚弱的牛仔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半晌,上午的剑术练习让她浑身疲倦,肌肉酸痛。少女抱着草药袋,扯过一捆看起来干净些的干草,坐在上面。一只小牛颤巍巍地走过来,低下头叼住她屁股下面的一根干草咬了起来。温德琳挪了挪身体,让那牛犊能够将那根干草从草堆里抽出来。
她看着那瘦弱的小生命,它后腿和臀部上还粘着黄色的干枯污迹,那肮脏和臭气让女孩满心烦恶,但是那无辜而湿润的大眼睛又让她如此怜惜。这是一个被疾病折磨的生灵,她心想,和那些病榻上的病人没什么区别。她伸出手,学着艾菲的模样轻轻抚摸它的鼻尖,忽然心中只觉安宁和满足,就像抱着一只柔软的猫,在温暖的阳光下午睡一样。
然后她感到自己真的有些倦了。一个柔软的东西蹭着她的腿,女孩转头看去,牛棚里的猫不知什么时候蹭到了她身边,低头嗅闻着她的手——那上面是否还残留着面包和熏肉的味道?温德琳有些后悔没有将熏肉剩下来一些。猫在她身边卧了下来,看起来颇为满意地蜷缩在柔软的干草上。
温德琳靠在牛棚的墙上,感到眼皮发沉。很快她就睡着了,意识沉沦在一片朦胧之中不断下坠。过了一会儿,她感到贴着自己大腿的那团柔软事物动了起来。
“她睡着了。”在一片模模糊糊的,像是小声哼哼着的声音里,一个声音清晰地说道。
“嘘。”这是艾菲的声音。于是那片哼哼就慢慢消失了,只剩下干草被拨动的沙沙声。
“他给你们喂了太多旧玉米糠。”艾菲说,温德琳微微撑开眼皮,面前一片朦胧,她只能勉强看到艾菲蹲在牛只的食槽前,像是在检查里面剩下的食料。
“我吃了之后感觉很不舒服。”一个比较粗的声音说。
“我还亲眼看到那家伙往食槽里填碾碎的土豆。”一开始说“她睡着了”的那个声音掐着嗓子尖刻地说,“他一定瞎到没看见土豆上的芽。”
“芽怎么了?”
“发芽的土豆有毒。”艾菲平静地说,“不算很强的毒素,但仍然有害。”
“他根本不懂该怎么照顾我们。”那些声音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艾菲……她在和这些动物说话。温德琳迷迷糊糊地想,她想要挣扎着坐起身来,她一直想抓住这些会说话的动物,它们似乎总在自己睡得模模糊糊的时候才开口说话,好让自己以为这是梦。她这么想着,然后努力让自己醒来。
然后她猛地睁开眼睛,挺起身体。牛背上的大猫吓了一跳,四肢直直地跳到空中。艾菲转过头来看着她。
“你们在说话。”温德琳说,喘息,但急促,“我听到了,你们在说话。”
艾菲和动物们对视一眼。
“你们平时都不说话,只有在我睡着的时候才……”温德琳快速地说,试图调匀气息,“你们原本就会说话!为什么平时不说?”
“好问题。”艾菲说,直起腰来,拍掉手上的玉米糠,“你为什么不去问它们?”温德琳转头望向牛与猫,这些动物们就如平时一样,平静而无辜地望着她。
过了良久,牛背上的大猫开口,“你错了。”它说得很慢,似乎在故意拖长声音让温德琳听清,“我们一直说话,只是你听不懂。”
“那我现在为什么能听懂?”温德琳追问。
“你为什么不问自己?”猫回答。
温德琳张口结舌。她并不知道答案。
“有些时候。”艾菲平静开口,声音里蕴含一丝笑意,“事情总是毫无原因地发生,而有些问题,即使追问也没有答案。小蜂,不必怀疑,你可以听到动物说话……或许不只是动物。这是你的天赋,不是与生俱来,但是在与神秘事物接触时,它就会显现。”
“但是……”温德琳说,“你说过我不是力之子。”
“我也从未说过天赋只有力这一种。”艾菲回答,“难道能够聆听不是一种可贵天赋?现在许多人都忘记如何聆听。真正的聆听者会听到诸般生灵的声音,这是确凿无疑的。”
“别说我们了。”猫说,“或许就连一棵老树也能告诉你一些人生道理,和你扯上一整天的家常。”
“但是……”温德琳迟疑,勉强接受了这个答案,然后看向动物们,看向那满是草料、旧玉米糠,和其他谷物碎末的食槽。她的确知晓、接受并且认同万物皆有智慧,就连平凡动物亦有伟大智识,就如国王,如达尼。但亲口与这些动物交谈之后,她却想,为什么它们能够思考,但却没有想着改变现状?因为平凡人类听不到它们的声音?还是有其它原由?
她犹豫一会儿,然后结结巴巴地说,“你们……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你们应该能够做到……如果合作的话,就能挣脱枷锁。”
“去哪儿?”一头牛问,“我们去哪儿?”
“去哪儿都好。”温德琳说,“荒野,森林……”
“荒野中有猛兽。”猫代替牛们回答,“在那里日子未必比这里好过。”
“但是你们在这儿一样会被人杀掉,吃掉!”温德琳说。
“得了吧,别跟我说你没吃过牛肉。”另一头牛说,“省省吧,幼仔。哪儿都是死亡,我们习惯了,被人类杀死或者被狼之类的东西咬死,其实没有什么分别。两个地方各有好坏。荒野里不好过,要时常换地方住,还有猛兽要防范,不过一般是老的先死。人类这里不愁吃,不用经常跑来跑去,没有猛兽,但人类太蠢,有时候会喂病我们,而且他们都是疯子,有时候先杀小的。”
温德琳怔住了,她一时间无法回应。这些动物……它们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处境,并且不打算改变,也不打算反抗。它们是放弃了?彻底失去希望?她紧盯它们的眼睛,但是却看不到绝望与灰暗,反而看到了一片平静。
“你们好像不太在意死亡。”艾菲轻描淡写地说。
“死无法避免。”猫打了个哈欠,牛接过话头,“无非只是死在哪里和被谁吃掉。当然啦,在临死的时候我也会使劲挣扎,无论那有没有用,肯定会。在我的幼仔被捉走的时候我也会流泪,大家都会,但……生命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
“我们和你们最大的区别在于,我们不想太多,也不要太多。”猫说,坐在牛背上,叉开两条后腿舔着小腹的毛,模模糊糊地说。
“可你们真的不觉得自己被奴役?”温德琳急切地问。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自己直到现在为止吃过的每一块肉都在胃里沉甸甸地坠着,冰冷坚硬,像无数块石头。她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看待它们……它们是人,她想,它们……与人如此相似。它们和人一样能说话,一样有感情,一样有生命,我……我该怎么对待它们?什么是正确的?
“不好说。”动物们对视一眼,似乎在进行无声的交流。艾菲靠在牛棚栏杆上,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些动物,又看着温德琳。
“或许。”艾菲开口说,“我只是说,或许。或许就连奴役和自由,其实也是人强加给它们的概念。小蜂,我能猜到你现在在想什么,你不该将它们看做与自己一般的生灵,不该将它们看做人。生命活着本就要啃食其它生灵,你忘记了完全生命之环了吗?生命绝无法脱离死亡单独存在。”
“我在吃鱼的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罪恶感。”猫补充道。
“我……可我怕自己做了什么残忍的事情,而自己却没有意识到。”温德琳看着自己的手掌,喃喃道。
“不要在意那个。”猫说,“你是人,就按人的方法去做好了。”
“而且你也是在听到我们说话后,才这么看待我们。如果你没听到,还不是和其他的人一样。幼仔,别难为自己了。”一头牛说,甩着尾巴拍打身边的苍蝇,“想吃牛肉,就吃,想吃猫肉,你也可以尝一尝。”
猫弓起身子朝它发出嘶嘶声。
“就是这样,很简单。你们人拉我们去干活,吃我们,养我们,杀我们,这没什么不对。我们呢?我们吃草,我们踩平草地,我们拍死苍蝇蚊子,山里的熊啊狼什么的也会咬死人,这也没什么不对。”牛没有理会它,而是说,“如果我们是吃人的,那我也吃人,饲养人,畜牧人,然后把长得肥的抓来吃,品评人的哪个地方比较好吃,这都没什么不对。”
“这大家伙说得对。别想着吃什么动物残忍,吃什么动物不残忍,这世上谁都不会因为到嘴的食物可怜就让自己饿肚子,只有你们人这么蠢。”猫说,“如果你觉得杀和吃很残忍,不杀不吃就是了,不过那样你会死,但反正也和我们没关系。”
“而你这么蠢的人不多见。”牛补充道,“别怜悯食物,那没意义,而且蠢。”
“我看得出来你很好心。”猫重新在牛背上卧下,“但是,其他人不会像你一样的。老实说连我们都无法理解你,他们也无法理解你,其他的家伙,其他的猫和牛也不会理解你。这世界就是这样,总是这样。”
牛说:“不过你也可以为我们做点事。”
“什么?”温德琳说。
“让大屋里那个蠢货喂点别的东西给我们。”
“我刚才是在做梦吗?”离开牛棚后,温德琳喃喃地说,抬起头望着天空,眨眼。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听到动物们在对她说话,和她交谈,还有它们说的那番话。
艾菲忽然用力打了她的头一下。温德琳叫了起来。
“你这个不称职的女巫。”她带着恶狠狠的笑意又打了一下,“净说这些蠢话。”
温德琳抱着头退开两步,迷惑而委屈地看着她。
“女巫可不会说做梦和现实之类的愚蠢字眼。”艾菲说,“这两者本就是同一事物。你可知道梦与现实在原初语中该怎么说吗?”
温德琳摇摇头。
“现实是‘勒根’。”艾菲说,“意思是‘世界’。梦境是‘厄休勒根’,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温德琳继续摇头,迷惑不解。
“意思是‘另一个世界’。”艾菲露出顽皮的笑容,“梦与现实只是两种真实的不同称呼。你不也在白天身处世界之时,而夜晚前往梦之时吗?”
“但我的精神在前往梦之时后,身体依旧留在床上啊。”温德琳抗辩道。
“你怎么知道?”艾菲忽然问。
温德琳一愣。
“你怎么知道你前往梦之时后,你的身体依旧留在床上?你无法在梦之时看回世界之时,确认你的身体在不在床上吧?你怎么知道你不是身体和灵魂一起前往梦之时,当你醒来时,它们再一起回来?”艾菲连珠炮一般说。
“可你将我唤回现实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你在拍我!”温德琳说。
“你又怎么知道我是在哪一种现实里拍你呢?我为什么不能在梦之时里拍你?”
“可我在那里面找不到你。”
“那是因为你不够想我。”艾菲蛮横地说。温德琳一时哑口无言。过了半晌,她才小声说:“好吧,那我会尝试着在睡觉的时候更想你一些。”
女巫眯起眼看着她,然后顽皮地笑了:“我是骗你的,小蜂。你在前往梦之时的时候,身体当然还在床上!”
温德琳呆呆地看着她,但心中并未有被蒙骗戏弄的恼怒,反而松了一口气。这才像她,这才像艾菲。温德琳想,然后露出笑容。
“但是,有一个问题。”艾菲迈开脚步向农户的屋子走去,竖起一根手指,“你现在仍然认为,醒着的世界之时是‘现实’,是你真正生活着的世界。”
“难道不是吗?”温德琳快步追上她,“我难道没有活在这个世界?”
“当然是,只是,你知道吗,梦之时同样也是另外一重现实。许多巫师认为他们在梦之时中活着,而白天所度过的时间才更像是睡眠。”
“可他们在现实中的身体死掉,他们也就死去。”温德琳说。
“但你又怎么知道他们的精神与灵魂不会在梦之时中继续存在?你怎么知道梦之时中没有住民?”艾菲反问,“身体和灵魂,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两者都是,还是两者都不是?”
温德琳再度哑口无言。
“就连最具智慧的巫师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至今我也没听说过有哪个法师为了让自己在梦之时中永生,而故意杀死自己在世界之时中的身体。”艾菲压低声音说,然后推开农户家的大门,“而我认为,这个问题压根就没有答案。就如我所说,不是所有事情都有原因,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
正在屋里修理农具的农户立刻站起来询问艾菲情况怎样。女巫露出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冷笑。
“你拿旧玉米糠和发芽土豆捣碎喂它们,和拿变质食物喂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区别?”她说,从药草袋中取出一些药粉放在桌上,“喂它们吃下这个,然后找人问问该怎么照顾你的牛。”
…………………………………………………………………………………………………………
结束诊疗,回到木屋中后,温德琳抱怨着,“我总觉得他们付给你的钱太少了。”
“那是因为他们自己的钱也不多。”艾菲倒显得很平和,她将农户付的几枚铜币放到钱袋里,“其实我想过帮人修理或者改装生活用具,来多赚点钱。”
“那很好啊。”温德琳说,“你能把东西修得像新的一样!”
“这就是问题。小蜂。”艾菲说,“完好无缺,太像新的了。这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而且我也不需要工具和材料,人们很快就会起疑。我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其实你应该知道,财富多少对于我而言不太重要。”
温德琳点点头,她完全不怀疑艾菲说的话——包括她说是骗人的那些。在当天晚上,两人就寝时,温德琳看着身边熟睡的女巫,心中忍不住又浮现出那个疑问:法师在进入梦之时后,身体是否真的会留在原地?如果身体死亡,人的灵魂会留在梦之时中吗?那又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形式?温德琳凝视着艾菲,知道她在夜晚会踏入世界记忆,但她却不确定她现在是否身处其中。要怎么分辨一个人是否处于梦之时中?如果艾菲只是在普通地睡觉呢?
女孩沉浸于这些无用而杂乱的思维之中,思索了很久,直到实在困倦得不行,于是只好闭上眼,沉沉睡去,走入梦之世界。
当她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身处那熟悉的木屋旁,森林中。她忽然感觉到一阵恍惚,一阵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她究竟是生活在梦之时的森林中,还是生活在世界之时的森林中?这两个地方看上去一模一样。她在一处睡去,在另一处醒来,不断反复,这二者又有什么区别?或许她在一个地方死去,只不过是一场梦的破碎,只会让她在另一处醒来?
如果我在梦之时死去,是否会在现实世界迎来日出?她想,但梦之时中除了我之外并没有其他人,有动物,但至今没有发现猛兽。这个世界似乎以这木屋为源点向外延伸,那条河流依旧存在,但是河流对岸却没有村庄,只有森林,无尽的森林。
她在这森林迷宫找不到出口,但也没必要离开。她的家在这里,她还要去哪儿?
坐在树下,温德琳感到平静和快乐。也许我可以找到更多真名,可以找到艾菲。她想,然后站了起来,她说我找不到她是因为不够想她。可我真的好想她。如果我能找到事物真名,我是不是也能找到她?女孩闭上眼睛,回想艾菲的面容和声音。
但是她找不到艾菲。这世界仿佛只属于她,与外界隔绝。她无从知道围绕木屋和河流的树林之外究竟有些什么。或许只是无限的森林,茂密的树木变成无限延伸的围墙,将她困在这森林的最中央。
温德琳不禁想,如果我能变成一只鸟儿,乘风飞翔,如果我能变成风……或许就能够离开这片森林,到外面去。她回想起自己初次寻得真名——寻得雀鹰的真名时,所体验到的事物。她仿佛真的变成了鸟儿,脑海中只知道天空、风和飞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可是她不能那样,艾菲告诫她,不要那样,不能那样。但是她多么渴望自在飞翔,多么渴望飞到她身边。
她想要知道风的真名。想要乘驭天风,飞到那女孩身边的冲动占据了她的全部身心,她张开双臂拥抱从树林中吹来的风,一刹那间,她似乎从悬崖上跃下,双脚离开地面,身体被风包裹。四方上下空空荡荡,她像是在下落,又像是在漂浮。
温德琳睁开眼睛。她惊讶发现自己原来真的身处高空,失重感瞬间袭击了她,身下是犹如一张绿色毛毯的森林,以及如毛毯上一根蓝线,一块斑纹的河流和木屋。这森林是如此广袤,即使她身处空中,也无法望到尽头。她不断坠落,不断下降,风吹拂她,包裹她,但是地面却没有接近。在这永无尽头的空域之中,她看到有鸟儿在自己身边飞舞,从麻雀,到雀鹰,再到张开双翼的巨雕,然后是在视线所能及的最远处,那由于遥远而显得格外渺小,但是却仿佛处于空域最中央一般让人离不开视线的浅淡黑影。
这些天空的生灵围绕着她。那个真名,那个天空与风的真名同样在她的胸腔中冲撞,翻腾。她从未想过,寻找这个真名竟然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是的,它一直就在那里,从未离开,它并不是尘封已久的古老秘密,也不是生与死的巨大禁忌,更不是什么复杂奥秘:它只是天空,只是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物。
温德琳高喊出那个真名。那个自由的名字。
“——凯拉辛!”
在下一个瞬间,她感到强劲的风包裹了自己。她被撕扯,被天空的愤怒与狂躁撕扯。她无法思考,那风吹入她的身体,她的精神,带走她的心智与灵魂。女孩就像一片风中羽毛,被强风裹挟,吹往远方。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地上蓝线与斑纹——那河流与木屋——离她远去,但她却无能为力。
风在嘶吼。
温德琳挣扎着,但却完全无法反抗。她感到自己被风裹挟,越吹越远。她忽然想起艾菲所说的话:当人在梦之时中失去自我,那么就会变成梦之时的住民,永远不再回归世界之时。而现在,她与另一个世界的联系,艾菲的木屋,却越来越遥远。她在空中,随风飘流。风要将它带去哪里?她不知道。但她可能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沉重的懊悔冲击她的胸膛,她大叫,却无法发出声音,她哭泣,却无法流出泪水。这不是她想要的知识与愉悦,她没能掌控风,没能驾驭它,而是被它所控制。
渐渐地,温德琳开始遗忘,她逐渐想不起来在地上所生活时发生的事,逐渐想不起来自己一直放在心里记挂的那个人。
她要飞走了。飞到只有风知道的地方去,永远不再回首于大地。
“——回来!温德琳!回来!”
然而有声音在呼喊着她。那声音强劲,鲜明,焦急,像一支矛,穿透风的阻拦。忽然,温德琳感到疼痛,这疼痛让她猛地清醒,视野突变,回归黑暗的室内。一点白光亮起,刺痛她的双眼。温德琳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直到光芒减弱,才敢睁开。
艾菲在指尖点着法术光,满面忧色。等她恢复正常,女巫就猛地一掌打在她脸上,声音清脆。温德琳捂着头顶,不敢出声,迷惑而愧疚地看着她。
“你有什么想说的?”艾菲梳理呼吸,然后叹气。
“对不起。我不该……”温德琳说,低下头去,“我不该贸然去接触……风的真名。”
“好啊。你找到了天空与风的真名。”艾菲说,“我不是让你去找药草,植物和常见动物的名字就够了吗?”
“我的梦之时里,除了木屋和河流,就是森林,无穷无尽的森林。我看不到你的身影。”温德琳吞吞吐吐地说,“我想,如果驾驭风,在空中飞翔,或许就能找到你。”说完,她闭上嘴,深深感到羞耻和内疚,等待着艾菲的责打与呵斥。
但是女巫却只是再度叹了一口气。
“唉,我原本想着,过一段时间……等你掌握的真名足够多,再告诉你其他事情。”艾菲说,她的声音中没有怒火,温德琳甚至觉得她似乎有一点……高兴。
“关于真名,有一项很重要的规则。”女巫起身,将法术光放置在油灯上,“虽然原初语是一张长长的,无限的真名列表,没有语法,也没有构造可言。但却仍然有一些不能违背的戒律。大真名远比小真名更难以操控和驾驭。”
“大真名?”温德琳问。
“大与小。是法师们用来指代真名控束范围的词语。一个真名囊括的事物与概念范围越大,它的力量就越大,越难以控制。”艾菲裹着毯子,坐回床上,“譬如‘人’这个真名远远比某个人的名字更难驾驭。因为一旦你能控制这名字,就能控制所有人类。而‘生命’这词语又比‘人’要强大上无数倍,因为你一旦能控制这名字,就能掌控所有生命。”
“那么……风和天空……”温德琳说,似有所悟。
“当你能完全控束这真名,就能驾驭整个天空。”艾菲说,声音没有一丝波动,“操纵宏大概念比驾驭个体词语困难,困难许多……听我说,小蜂,知道真名,和能控束它,完全是两回事情。就算你能得知一条巨龙的真名,也无法驾驭它,因为它远比你有力,这还会让它反过来得知你的名字,从而控束你。”
温德琳沉默不语。
“据我的师父说,现在没有任何一个凡人法师能够控束那些宏大概念,而只能借取它们的一小部分力量。当然,就算如此也需长久锻炼与练习,并且非常危险。”艾菲继续说,“有时,两个真名能得到同一效果:你可以借由‘飞行’这一真字让自己飞在空中,也能控束风力让自己飞行。但后者远难于前者,因为后者所囊括的可能性远大于前者。”
“我想学到飞行的真名。”温德琳期盼地看着她。
“你先把身边寻常事物的真名找全。”艾菲白了她一眼。
温德琳乖觉点头。
“关于控束真名,有许多技巧,那些我之后会再教给你。常用的技巧之一是限制范围。操纵世界之风当然不可行,但‘某某地方的风’就容易很多,而且通常够用。”艾菲挥手熄灭法术光,慢慢爬上前来,将毯子披在自己和温德琳身上,对她耳语,“如果你想学,我就会把我所会的,一点点都教给你。”
温德琳和她拥抱着躺了下来,埋在女巫的肩窝之中,感受她头发与肌肤的柔软,喃喃说:“你教的,我都会学。”
“还有一件事。”艾菲轻声说,气息吹在温德琳的耳边。
“什么?”
“你来找我,我很高兴。”随后是一声轻笑,“但你下次要用更聪明的办法。”
“我可能不如你想象中的那么聪明。”
“那么你可以来问聪明的我。”
“好。聪明的艾菲,我该去哪里找你?”
即使在黑暗中,温德琳甚至也能看到艾菲狡黠地眨了眨眼。
“我就在小屋里。如果你没看到我,那是你的问题。我一直都在那里,从未离开。”
温德琳微笑,心中满是暖意。她就在那里,只是我看不到。但是下一次,我一定会找到。她想,然后再次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