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德琳在森林中奔跑。

她记不清上一次在黑暗森林中跋涉是何时候。一年前,两年前?或许是两年以前。那时她刚刚遇到艾菲,心中充满敌意,怒火,拒绝,以及不理解。多么可笑?她一边奔跑,一边想,在地面上跳跃,灵巧宛若林中奔鹿。在森林中生活的两年让她能轻松应对柔软地面与起伏草木,也能穿过茂密树丛。她的确已经变成森林的女儿,就像那一晚提着灯火,在黑暗阴影中自由穿行的女巫。

黑暗,黑暗包裹她。她没有灯火,也无法召唤法术光。但她知道自己应当去哪里——在这黑暗的最深处,艾菲梦境的最深处。

她又想,我为什么能来到艾菲的梦境之中?而艾菲又为什么能来到我的梦境之中?如果世界记忆是一座满布无数屋宇的小镇,但鲜少有人走出屋子来到街道上,那么我们两人岂不是同住在一起?无论在哪个世界,我们都居住在一起。想到这些,温德琳心中泛起一丝甜蜜。她轻易进入我的梦境,我没有拒绝她。那么此刻是否是她在主动接引我进入她的梦境?

我们两人都没有拒绝彼此。温德琳想,高高跃起,踩在横过地面的树根上,落地,跨过一条小小溪流。渐渐地,她看到森林最黑暗的深处亮起一点摇曳光芒。她兴奋地提气纵跃,奔跑过去,在穿过两丛灌木后,豁然开朗,却是已经进入一片林间空地。空地中央有光,那是一盏提灯,却明亮异常,温德琳知道在那灯中燃烧的不是火焰,而是法术光。灯旁坐着一个人影,光芒照亮她的头脸与身体,那是一个白发老妇,满面皱纹,身穿黑袍,神态安详宁静。

幼小的艾菲就躺在她膝头安睡。

温德琳落到地上。她从未见过这老妇,但却觉得这老人异常熟识。她盯着对方,慢慢靠近,仔细思考和回忆。最后她发现,这老妇的宁静姿态,与初见艾菲时,女巫那安静的神情如出一辙。两人同样恬静,同样安详,同样知性而神秘。

温德琳走了过去,想开口说话,但老妇先竖起一根手指,对她说,“嘘。”随后拍拍地面,示意她坐下。温德琳茫然就坐,望着老妇膝头的艾菲,女孩安详地睡着,睡颜天真而稚嫩,脸上半点血迹也无。

“我是阿德莉亚。”老妇忽然开口,声音苍老但温柔,轻抚艾菲的头发。

“我是温德琳。”温德琳下意识答道。

“我知道你的名字,孩子。”阿德莉亚温柔微笑,“你们两个的事情,我都知道。”

温德琳望着老妇,刷的一下红了脸颊。她都知道?她知道到什么程度?少女霎时间想起许多回忆,令她面红耳赤的回忆。

“我是这孩子的师父。”阿德莉亚低头,拨开艾菲额前的碎发,轻声说。

“师父?可……”温德琳说,感到些微惊讶,她其实早就有预感,“可艾菲说您已经去世。”

“我当然已经去世。在世界之时中。”阿德莉亚说,“但我依然存在于梦之时中。”

温德琳没有说话,她等待阿德莉亚继续说下去。

“同一种事物会以两种形态存在于两个世界之中。”阿德莉亚慢慢说,“这是很有趣的话题,但我现在没有多少时间和你细说。”睡梦中的艾菲微微皱眉,眼皮跳动,老女巫温柔地抚摸她,让她安睡。

“您想要对我说些什么?”温德琳问。

“说说这孩子。”阿德莉亚说,低头看向艾菲,“你看到多少?”

“什么?”

“你看到她的过去。你看了多少?”

“并不多。但我想,较为关键的部分,我都已看到。”温德琳回答。

“啊,这就够了。”阿德莉亚说,“那你应当知道,她最先与你说起自己身世时,是在说谎。”

温德琳点头,“我知道。”

“她很悲惨……这一时代的力之子,大多都如此。技艺先是被滥用,然后遭到泯灭。智慧的三角崩裂,法师不再遵守戒律,梦之时中的通道已被封堵……无人再聆听智者。”阿德莉亚喃喃说,“这是必然结果,法术技艺由盛转衰,过去的巫道已经不再……西之西处的涅萨神殿被摧毁,仅余世界之风吹拂。古代白湾的荣光不复存在。孩子,你可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她的遭遇并非独一无二,我曾遇到许多如她一般的女巫,她们有的比她更加悲惨,因此就更加极端,心中充满愤怒,仇恨……是这时代塑造了她们。”

老女巫向温德琳伸出手,少女看到她手背上有一个模糊的印记,看起来像是一只黑色蜘蛛。她握住老人的手,但感受不到温度。

“这孩子是我见过的,最富有力量的力之子。”阿德莉亚轻声道,一只手轻抚艾菲额头,一只手握住温德琳,“她的天赋很好,是大地与命运过于慷慨的赐予。你是否曾想过,这赐予究竟是赐福,还是诅咒?”

温德琳点头。她确实想过。

“倘若在更早些时候,倘若智慧的大三角未曾崩裂,倘若技艺尚未被滥用,那么这就是莫大赐福。”阿德莉亚说,“但现在,它却更像诅咒。你可曾面对过深种在她心底的黑暗愤怒与憎恨?”

温德琳继续点头。

“强烈情绪能够指引巫师寻找到真名。痴迷、爱、贪婪,求知……这些都可以。当然,莫大的绝望、恐怖、憎恨同样可以。由这种情绪指引而找到的真名,充满残酷的黑暗力量。这种真名被称为黑暗真名,它单只存在就是一种对施术者本身的极大伤害。它不能用于施展任何正面咒语,使用它编织的法咒无一例外都会被扭转为攻击和毁灭性的负面力量。治愈会变为伤害,祝福会变为诅咒,保护会变为招灾……”

阿德莉亚说,声音沉重而忧郁,温德琳听着,只觉心脏一点一点向下坠去。

“艾菲她……”温德琳哑声说。

“她有黑暗真名。”阿德莉亚轻声答道,没有迟疑,“她的憎恨指引她找到它,将这个真名变为充满残酷力量的邪恶言词。我用尽全部力量封住这黑暗真名,试图让她永远不再想起它……但可惜,这并不可能。没有事物是永久的。”

“您是因此才……”

“我是因此才死去。”阿德莉亚说,虚弱微笑,“可我无法永远封住她的憎恨,无法永远封住她的回忆。一个老太婆全部的力量,也只够压制住它十年左右的时间。黑暗真名,它无法抹除,或者说,很难抹除,我无法做到。孩子,我现在能做到的事情,只有送你离开这里,离开这梦境。”

“离开?”温德琳问,惊愕而颤抖,“您要我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你应当也意识到,她内心的黑暗正在一天天挣脱束缚。”

温德琳一窒。她回想过去一切,艾菲眼中那一点慑人的火光随着时间流逝,的确愈来愈明亮。那光芒在五月节的那一夜燃烧到最顶点,那时,艾菲说,如果我在你面前变成了黑暗,巨大而恒久的黑暗,你不许逃开。温德琳答应了,她现在觉得自己多么愚蠢……她当时完全没有想过,这句话会变为真切事实,那时她眼中的火光,与面对自己的父亲时,眼中残酷的火光完全相同。

她应该早点意识到这一切。

“孩子,如果你能成功离开梦之时,回到世界之时,请挖开木屋后的地面。”阿德莉亚说,“我能给你最后的帮助就在那里。”

温德琳点头,恐惧、焦急、无助与愧疚混合在一起,沿着她的心攀爬上来,静静灼烧。她手足无措,迷茫而彷徨,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从未像现在一样无助过,即使是在初见艾菲时,被女巫带走的时候。

“你得走了,孩子。”阿德莉亚轻声说,她放开温德琳的手,身后的树木打开一条通路。

温德琳起身,但犹豫不决。阿德莉亚将身边的灯盏交给她,然后催促。温德琳咬牙,提起那散发着温柔白光的灯盏,跑向树木间的通路。在跨入漆黑树丛前,她回过头,借着灯盏的光亮,却看到老妇人与幼小的艾菲形体慢慢消失,如风中沙画,转瞬间就了无踪迹。然后她再也没有一丝犹豫,低头钻入黑暗之中。

道路漫长而漆黑,温德琳手中的灯光照亮黑暗,但黑暗之中也是虚空。这灯只能给她内心慰藉。黑暗仍在延续,树丛之后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宽广空间。温德琳奔跑,一如她在森林里奔跑。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小蜂?”

少女停住,身体僵硬。她转过头,借着灯光,隐约能见到黑暗中走来一个人影。艾菲自深邃幽黑中走出,身披一袭黑衣,皮肤苍白死寂,头发与眼瞳如夜色般漆黑。她赤足在地上缓缓行走,来到温德琳面前。

“你……还是要走?”她轻声询问,声音寂寞而平静。温德琳感到身体沉重,舌头发僵,她怎么能说要走?她怎么能说要离开她?

“我想和你在一起。”温德琳说,“真的,我真的好想……可这一天来得好突兀,艾菲,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你心中的伤口愈合,驱散黑暗?我……怎么样才能把你接回光明之中?”

“这没办法,小蜂。”艾菲说,声音如同耳语,沉静忧郁,“我回不去,我属于黑暗。”

“可没有人生来属于黑暗。”温德琳急切地说。

“是的,没有人生来属于黑暗,我也一样。可有人逼迫着我跳入黑暗,跳入深渊……”艾菲靠近她,伏在温德琳怀中,抚摸她的脸颊。女巫的手指寒冷如冰,犹如死者的触摸。温德琳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我该诅咒谁?我该对谁复仇?我该如何宣泄心中的愤怒?我知道,我都知道,小蜂,我喜爱蓝天与碧草,我喜爱飞鸟与花朵,我喜爱森林和小溪,我喜爱一切美好的事物,沐浴在光明之下的所有事物,但是我心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小声说,不要忘记仇恨。不要忘记那些人对你做过什么。可我……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恨。我没法控制自己,黑暗已经进入我的心底。”

“有时,我眼中看到的并不只是美好事物。在光明之下有多少黑暗潜伏?柔软幼小的动物会哀鸣死去,海洋中有撕咬血肉的鲨鱼,山脉会喷发热毒的火焰。光明、美丽与慈爱不是全部。这世界同时也残酷而恐怖,充满黑暗。先于光明之前,黑暗就已经存在,它是疯狂、毁灭和憎恨,是比光明更古老的神圣力量……你知道吗,小蜂?它进入我的心中,在我被父亲掐住脖子时,在我看到母亲被父亲亲手杀死时,它就进入我的心中,告诉我,要憎恨。”

“有时,我会觉得死亡与黑暗充满了美妙,濒死的动物多么可爱与美丽,破灭和消亡是如此美好……小蜂,你能理解吗?你或许以为我说完全生命之环,是在说给你听?其实我也是在说给自己听,它能短暂压制我心中的黑暗……但现在也已经不行了,没用了,我屈服了,我屈服于疯狂黑暗,开始憎恨……”

艾菲不断抚摸温德琳的脸颊,喃喃诉说,温德琳倾听她的声音,浑身僵硬冰冷,不能动弹。

艾菲凝视着温德琳的眼睛,后者从她的双眼中看到的只有纯净的漆黑和平静,那火光……那憎恨之火,并没有熊熊燃烧。

“你应当听到过那言词。我在梦中所说过的可怕言词……”女巫继续说,“那就是我寻找到的真名,满含黑暗的真名,毁灭的真字……找到黑暗真名的人,就会被黑暗侵入、控制……你见过我的老师了?”

温德琳一怔,但下意识点头。

“我很感谢她。她因我而死,她因对抗我心中黑暗而死,她是我的另一位母亲,但我却害了她……”艾菲微笑,“你看,我应该内疚,我应该悲伤,但我的内心现在什么都没有,黑暗正在侵占我的心,让它变得冷硬,死寂,虚无……”

她推开温德琳。

“走吧,小蜂,走吧,离开我。”艾菲说,轻轻摇头,“三年之约,那不是誓言。那只是口头约定……现在它被打破了,你要提前离开。离开这片森林,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教你,已经没有资格教你。”

“不!”温德琳急切上前,灯盏从她手中掉落,但她浑然不觉,“你知道的!我想要一直和你在一起!我不想离开你,即使你被黑暗侵占,或别的什么……”

“你仍然不懂,小蜂。那会毁了你。离开吧,别过来。”艾菲说,微笑,但流泪,“我耗尽自己最后一点意识和你交谈,我的老师,她是个强大的女巫,但即使如此,她的力量也只能压制黑暗之力十年时间。它正在慢慢抬头,我时常在想,我会不会因此而害了你。但我又多么希望你是我的命运……可我不能毁了你。再见,小蜂。”

她的身影慢慢变淡,缩小,转身离去。温德琳惶急大叫,冲了上去,但看不到的力量将她轰然推回,黑暗仿佛活了一样升腾扭曲,艾菲的身躯骤然破碎,从那黑色长袍之中涌出海浪般庞大汹涌的阴影将温德琳包裹在内。她浑身冰冷若死,无数个声音在耳边回响,说那言词,那艾菲曾经说过的不祥言词,那些声音男女老少各不相同,所诉说的事物也各不相同,憎恨、绝望、破灭、死亡……但所有声音汇聚在一起,便是那可怖真字。

黑暗真名。

温德琳倒在地上,无法呼吸。她体内的每一点力量,每一点温度,每一滴血液都被不断抽取,然后流入某种冰冷坚硬的事物,她绝望地感到自己正在被撕碎,抽取,就像一个布娃娃,体内每一点棉花都被挖出,掏空,被塞满新的填充物。她想要挣扎,但却无法动弹。

“不……不!不要过来!走开!不要过来!”她绝望,无助,狂乱呼喊,心智被碾碎殆尽,所想的只有从这痛苦之中解脱,只要能解脱,无论怎样都好。

“说我的名字。”在那无数重复着鸣响的深渊之声中,一个细小声音陡然扩大,重复,“说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离开我!放过我,让我走!”温德琳尖叫,无法思考。黑暗开始侵入她的脑袋,从她的双眼、耳朵和口中流入。

“说我的名字!”那声音迫切重复。但温德琳只是在心中无声狂呼,哭泣,哀求,“求求你,放过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温德琳紧紧包裹在内。莫大憎恨从她心中涌现燃烧,艾菲所经历过的一切在她眼前回放重现,愤怒、痛苦、绝望,如同被充满热毒的地狱烈火炙烤。她忽然明白这是一种多么深重的煎熬:爱是恒久忍耐,恨也是。她没法化解这种恨意,她怎么能做到?又有谁能做到?她不知道。

她回想起了那名字,那言词,那艾菲曾经说过的真字,唤来阴影,吸走一切生命热度的真字,深渊之声。

“‘黑暗’——阿儿哈!”

少女轻声说出这真字,感到自己有力量能掌控这黑暗。于是她急不可待地将黑暗从自己身上剥离,大声喝令它离开。于是阴影散去,脱离她掌控,不再回来。

温德琳挣扎起身,但随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她大口呼吸,望着面前的黑暗。

她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她说了错误的真名。那黑暗,那阴影……就是艾菲。艾菲说得没错,她的确在温德琳面前变成黑暗,庞大而恒久的黑暗,但温德琳却逃避,却挣扎,却尖叫着号令她离开,于是她离开了。

是我自己关上了那扇门!是我自己命令她离开!是我自己……逃离了。

温德琳绝望地想,她哭泣,泪水却消失在虚空之中。她没有把握住机会,她让艾菲化身的黑暗离开。她逃开了,没能遵守诺言。很快,一股强大力量就拉扯她,带她离开。漆黑的虚空之中亮起一点光芒,那是她失手落在地上的灯盏。光芒不断变亮,扩大,就像是从夜空中挤出来的太阳。

少女在木屋中醒来。但是身边的床上已经没有艾菲的身影。她飞快起身跑出屋子,看到女巫站立在森林的入口之前。

“艾菲!我……”温德琳呼喊,但女巫没有转身,亦没有回头,只是走向森林。她进入森林,树木和长草在她身后疯长,闭合,灌木与荆棘一圈一圈围绕,将通向林中的所有道路封闭。温德琳跑向森林,冲入灌木与荆棘之中,任由棘刺划伤她,割裂她,但她却好似浑然感觉不到痛苦,只是哭泣、叫喊,呼唤,在荆棘中打滚,满身伤痕,可却无法前进半步。

有力量在阻挡她。那是沉淀在大地深处,沉淀在森林深处的古老力量,她能感觉到艾菲用它将自己永久封闭,将这座森林永久封闭,阻止黑暗外出。温德琳不能进入,其他任何人也不能进入。少女流泪扑倒在荆棘丛中,她全身衣物割裂破碎,浑身伤痕,鲜血流淌,染红土地与草叶。

三年之约没有完成。温德琳痛苦地想,我与她的约定没能完成。我害怕她,逃开了她,我没能应誓,我毁了约。

沾染她鲜血的荆棘开始生长,缠绕她,利刺楔入她的皮肉之中,旋转收紧。疼痛钻心,但温德琳却感到平静,快意和解脱。这或许是艾菲在惩罚我,她模模糊糊地想,借由这痛苦与责罚,或许我能够赎罪。她期盼荆棘带她进入森林中,哪怕要永远被封入地底,哪怕永远不能离开,她都愿意,只要能回到艾菲身边。

但是荆棘没有将她拖入森林,反而将她全身包裹,如同锯条般割裂她。鲜血流出,但同时又有什么东西通过荆棘流入她体内,就像她变成荆棘的主体,荆棘变成她的根须,从大地内部吸取水、养分……以及力量。

温德琳不知道自己在荆棘之中挣扎了多久,她昏迷而又醒转,浑身鲜血淋漓,在最后一次的昏迷之后,她醒来,身上的荆棘已消失不见,树木依旧紧紧封闭,宛如一道木墙。她抚摸温暖而坚硬的树干,感到整片土地似乎都在拒绝她。

她在森林入口之前痴呆站立半晌,直到夜晚降临,太阳消失,才拖着沉重而疲累,沾满血迹的身躯离去,回到木屋之中,在艾菲的椅子上呆坐。她的衣物破碎,皮肤上的伤口已经悄然愈合,但手臂、腰腹和大腿上已留下道道伤疤围绕,形状如同荆棘。又过了许久,在半夜时分,温德琳才感到饥渴难忍。她茫然在木屋中翻找食物,将橱柜中的面包、熏肉,甚至连未发酵的面团都囫囵吞下,然后到河边喝水。

“我要找到你。”望着河中自己衣衫不整的倒影,温德琳轻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艾菲听,“我要找到能打开森林门扉的力量。太古之力将这里封闭……那么我就要找到其他的太古之力,将门扉打开。我会来接你。”

淡黄色的月影倒映在水中,温德琳望着月影,忽然发觉这圆月似乎缺损一块。她抬头看向天空,夜空中的黄月依旧完整无损。她复又看向水中缺月倒影,越发迷茫与怅惘。思索片刻后,她决定放弃这个不得其解的问题,转身回到木屋中,以水缸中的冷水擦身洗浴,替换衣物,整理和打点家具,将能带走的细软行李与艾菲留下的术典打包带好,拿起角落里的长剑挂在腰带上。

做完这一切,她在森林入口前枯坐到黎明。这是她两年来第一次没有在夜晚主动进入梦之时。她害怕,但她自己都说不清,她究竟是害怕即使在梦之时中也见不到艾菲,还是在梦之时中会再次坠入艾菲的噩梦。她心乱如麻,难以思考。虽然决定要去寻找太古之力,打开封闭的森林门扉,但是要怎么做?她怎么知道哪里还有太古之力?她不知道,可只能去寻找。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白日驱散黑夜,温德琳起身,身上已沾满露水。她记起阿德莉亚的嘱托,来到木屋后,挖掘地面,掘出一根紫杉木杖。这杖长度与她身高相仿,以黄铜包覆首尾,杖身已被摩挲得光滑发亮,擦去泥土后更显致密润泽。温德琳知道这是一根巫杖,是女巫阿德莉亚的手杖,也是她留给人世的最后赠礼。

温德琳在河边看着自己倒影——她披上与艾菲一般无二的黑色斗篷与兜帽,手持巫杖,腰间挂长剑,面容苍白、憔悴,但平静,袖口手腕上满布棘刺伤疤。她离开河边,回到屋前,对木屋施展自己所学的简单护咒。咒语十分粗浅,但她施得很用心,仔细地编织每一个字词,以她知晓的最有效力的法咒浸入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连一颗小小钉子都不放过。做完这一切后,她关闭木门,以法术封锁门扉,遣散蜂箱中的蜜蜂,来到马厩前,牵出国王。

远远地,她看到瓦梭自桥上走来。村中一如往常无事发生,安详而平静,对森林的异变完全一无所知。她迎着瓦梭走去,教士在桥上停住脚步,面色变得惊愕而复杂。

“早安,教士先生。”温德琳脱掉兜帽,轻声说。

“你……”教士呆滞而茫然,他无所适从,不知道温德琳究竟为何是这番打扮,但他知道这绝不寻常。

“我原本还想去教会和您道别,但现在似乎不必了。”温德琳说,声音平静从容,但十分坚决,“虽然很抱歉,但我必须离开。”

还不等瓦梭答话,温德琳就再度开口,“如果您是来取蜂蜜,那么蜂箱中的您都可以取走,蜜蜂已经散去,不再有危险。”

瓦梭盯着温德琳,表情变幻不定。过了一会儿,他点点头,但没有说话。

“实际上,我和艾菲都是女巫。或许您已经猜到,也或许没有。”温德琳说,“请不要来找我们,也不要试图进入,或损毁那屋子。如此做的人,必然将遭受咒诅。”她语带威胁,看着瓦梭的脸色变为铁青,又由青转白,心中微微叹气,希望自己的警告能够一直有效。

“好吧。”良久,教士长出一口气,叹息,他向木屋的方向张望,“另一个女孩呢?她还在屋子里?”

“她仍然在那里,但不在屋子里。”温德琳说,“但如果有人对屋子做了什么,她会知道。”

瓦梭一僵。

“再见,教士先生,或许我们还有再见面的一天。”温德琳说,牵着国王走过他身边。瓦梭转过身,“你还会回来?”他问,声音略微颤抖。

“希望如此。”温德琳没有回头。她牵马下了桥,翻身骑上国王背脊,抚摸它的颈背,低语,“走吧,国王,带我回家,你应当认得路,对不对?”

马儿发出嘶鸣,迈开四蹄奔驰。温德琳抓紧缰绳,伏低身躯,让自己融入风中。什么都不想,她撇开所有思绪,只是盯着远方,只是奔驰。一道浅淡影子划过她的身侧,少女转头,看到雀鹰在身边飞翔。

如果你能坐在我身后,我们就像这样一起去旅行,该有多好。念头忽然从心中浮现,如同生长的荆棘,盘绕住她的心脏。温德琳摇摇头,仰起身躯唿哨,雀鹰从天而降,落在她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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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温德琳穿过森林,回到家中时,已经是两天后的傍晚。在她面前,森林如海水般分开,毫无阻滞。即使没有艾菲的帮助,她亦能穿越茂密林地。整整两晚,她没有合眼。回到家后,她也未看到父亲身影,询问邻居,对方在惊讶攀谈之余,告诉她,奥维德外出经商了。温德琳复又折回家里,回到自己的房间中。

她给父亲留下一封信,告知他,她将要离开。但她没有说为什么离开,她认为父亲不会理解,也无需让他理解。她要走的路,早已和他没有关系。

她自己的房间因为久未打扫而脏乱,落满灰尘。奥维德一向不擅长做家事,且忙于生意。温德琳躺在脏兮兮的床上,感到疲倦袭来。她害怕睡着,但又抵挡不住困倦,挣扎许久之后,在黎明时分终于还是沉沉睡去。

温德琳在林边的木屋旁醒来。

木屋的门紧紧锁闭,与她离开时一模一样。温德琳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并不是进入了梦之时,而是又回到了森林旁边,回到了那座木屋旁。但河流对岸一望无际的森林告诉她,这里还是她梦境中的那个世界——不,应当说,这里还是她的梦境所属的世界。

温德琳轻轻推门,木门应声而开。门内陈设一如往常,被收拾得整整齐齐。一个纤细身影正在桌边捣制草药。

温德琳不由得僵在原地。那身影分明就是艾菲,年轻的女巫一如那之前两年之中的每一天一样,平静地捣制药物。恍惚之间,少女甚至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又回到了一天之前。她的泪水刹那间涌出,那身影击碎了她心中的一切觉悟与坚强。她呼喊艾菲的名字,但女巫浑然不觉,直到她跌跌撞撞地奔过去想要拥抱她,但却穿过女巫的身体,撞入虚无空气中为止。

她回过头来,看着近在咫尺的艾菲,女巫依然怡然自得地捣制药草,轻声哼唱歌谣。于是她知道,这是幻象,艾菲的幻象。艾菲的身影,连同她手中的器物,都是虚无缥缈的幻影,无法触碰到的幻影。温德琳狂乱而绝望地跪在地上,以手掩面,无助哭泣。那一瞬间,她的心中确实升起极大希望,但这炽热希望随即就被冰冷深渊吞噬、熄灭、淹没。

她重新回到绝望之中。

温德琳的举动丝毫不能影响幻影,她就如同依旧在正常生活着一般,捣药,磨粉,阅读术典,起身到屋外,从蜂箱中收集蜂蜜,向马厩中填草料,即使国王不在那里。女孩蜷缩在角落里,望着艾菲的幻影。这就是艾菲的生活,我不在时,她的生活。少女这么想着,已经流干了的泪水再次涌出,她现在在幽深茂密的森林中。她在沉睡吗?她死去了吗?

但没有人回答。

“小蜂。”艾菲坐在椅子上,晃动双脚,低声自语,并微笑。温德琳猛然抬头看向她,但是女巫的视线却没有与她碰撞,而是看向空无地面。随后,她开始唱歌,歌声优美而婉转,是她听不懂的歌词。温德琳闭上眼睛,仔细倾听,眼泪渐渐止住。

可幻象的歌声依然在继续。女巫的身影就像梦中不断吟唱的精灵,就像一个奏响歌曲的梦魇,在她心中响彻,久久不散。

她已经走了,前往森林里。但她的声音,她的影子还在这里。我还能每晚与她相会。温德琳想,然后站起身来,去屋中寻找,那些术典果然也放在那里,没有动过。她翻开术典,阅读其中内容。这多么不可思议……如果这是我的梦境,那么不该出现我记忆中没有的事物。温德琳一面翻阅,一面惊叹,但是术典中我从未看过的内容同样存在于这里……

或许是艾菲。她转念又想,或许是艾菲看过那些内容,那些存在于她记忆里的事物,也同样存在于这里。一念及此,温德琳在心中酸楚之余,不禁又多了几丝甜蜜。她坐在桌边,与艾菲的幻影相邻,捧着术典阅读。而幻影仍然在悠然哼唱,她听着那动听歌声,只觉心中一片宁静安详。

“至少我还能在这里看到她。我还没有完全失去她。”温德琳悄声自语,合上书卷,侧过头看着艾菲,幻影歌唱,微笑,有时停下歌声,自言自语,有时站起身来到灶台前,手中动作不停,似是在烹调无形的菜肴。

“小蜂。”忽然,艾菲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温德琳猛然回头寻觅,幻影依然在灶台前哼唱,这声音似乎并非是它发出。温德琳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幻觉吗?因为过度思念而产生的幻听?她不知道。这声音虚无缥缈,犹如细雪落到地面,转瞬融化消失,再也寻觅不到。

“艾菲,是你吗?你在哪里?”少女无心再阅读术典,站起身对虚空呼喊。但无人应答,幻影也毫无反应。

“我在这里,我会一直在这里,我会去接你!”温德琳继续大声对虚空喊叫,她知道这样毫无作用,但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发泄心中苦闷。她踏出门去,恍惚之间,木屋门口通向封闭森林的乡间小路却变成宽阔的白色道路,一直延伸向西方极远之处。道路上人影来往,但只见轮廓,细节样貌却看不真切。路边竖立一根紫杉手杖,温德琳转头望向西方,隐约可见彼处一座虚无缥缈的神殿隐没于雾气之中。

当她自恍惚出神中脱离,那道路、人影、手杖与神殿也都消失无踪,仅余那条尘土纷飞的乡间小路。这是启示?亦或是冥冥中的某种告知?她感到有一种力量在将自己推往西方,可西方有什么?她思索,却只能想起阿德莉亚所说的话语。西之西处的涅萨神殿,那被摧毁残破的神殿,大地母神的神殿……即使那里已遭到摧毁,也必有事物残留。那竖立在路边的巫杖,或许也是阿德莉亚的告知?老女巫的力量浸润在木屋之中,温德琳每夜感受到的,令人平稳睡去的魔力必然是来源于她。她与艾菲一样,都从未离去过。

“你一定要等我。”温德琳的声音逐渐转小,变为低声轻吟。

在世界之时中醒来时,已经是次日清晨。温德琳从床上坐起,只觉浑身酸痛,但脑袋却格外清醒,梦之时赋予的活力、专注与精神又回到她身上。她拍掉身上的灰尘,抖平衣服褶皱,起身来到客厅。她写下的信仍然在桌上,奥维德仍然没有回来。少女简单吃了些早餐,牵着国王去镇中买足面包干粮,然后翻身上马。

“当我下次回来时,便会带着力量。”她轻声说,在马背上回头望向愈来愈小的家乡,不知怎么,忽然想要大声歌唱。但她最终还是仅仅轻声哼唱,哼唱艾菲唱过的那首歌谣。她不知道歌词,但已经记住旋律和音节,此时依样画瓢轻声唱来,倒也有模有样。

两年前,她离开自己的家,走入森林。而两年后,她离开森林,走入更广阔的世界。她要去哪里寻找强大的太古之力?她自身都不甚清楚。但是梦中的记忆,冥冥中的直觉,以及浑身涌动的力量告诉她,推动她,要一路往西,去白湾,去往西之西处。

“小蜂。”空中飘来艾菲的声音,轻笑着呼唤温德琳的名字。少女抬起头看着天空,然后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国王迈开四蹄在道路上奔跑,一直奔向西方。

这次,她没有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