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德琳在夜空中飞翔。她的耳边尽是风声,以及猛禽充满怒意的鸣叫声。她能感觉到冰冷夜风拂过自己的双手,或者说,她以为依然还是双手的事物。她的眼中是黑色的天与海,黄月的月光从天穹中洒下,在海面上留下一层浅淡的亮色。她朝两边看去,看到的却是急速拍打的禽鸟翅膀。

大地再也无法束缚她,风化为无数线条,从她的身体上流过。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风中的变化,有一物正从风中袭来,环绕着她的线条被挤开了一个豁口,她辨明那豁口的方向,倾斜手臂,让线条从臂下流过,朝着水面低空飞掠。风猛烈地波动着,身后一侧传来愤怒鹰鸣,她知道自己躲过了猎人的一击。面前一个黑影迅速扩大,她脑海中身为人的部分模糊地想着,啊,那是一艘船。

温德琳收起翅膀,让身体从风的空隙中穿过,就像一只梭子顺着织线的缝隙穿过,她飞过甲板上挂起来晾晒的渔网,也飞过桅杆与风帆。在她穿过那些阻碍之上恰巧可以容纳身体的缝隙后,便听到了鹰的鸣叫与人的呼喊。

“有鹰!有鹰!”那是人类的声音。

“海上哪儿来的老鹰?”这是另一个人类的责骂声。

“看我把它抓下来!”人的声音离她远去,温德琳把它抛在脑后。她迟钝地想,这一切都跟我没关系了。体内的力量支撑着她,也催促着她飞翔,一直飞翔。身后爆开的热浪让她产生了短暂的停滞,她脑海中人类的那部分知道,那是法师变回了人形,停在了那艘渔船上。她隐约地想,那只是些无辜的渔民。

但是她的愤怒、同情与不甘都逐渐远去,被夜风吹走。她的脑海里任何不属于雀鹰的部分都逐渐沉寂,这是变形的代价,她将自己投入某一形体,便被这形体所捆缚。因此巫师不应长久变形。可她没有选择,海洋之上没有可供落脚的地方,而方才那艘渔船也被法师所占据。她只得飞行,愈飞,便离人愈远。

我应该停下来。这个念头在她脑中如同冰雪遇火般一点点消融,转瞬间便消失无踪。她一直飞行,飞向远方的陆地,然而她亦无从得知,远方是否真正有陆地。她担忧自己是否飞入了无尽沧海,最终只能筋疲力尽,落入海水中溺毙,然而就连这念头也正缓缓消散。

最终,只剩飞翔,只有飞翔。她开始用雀鹰的双眼观看,用雀鹰的耳朵聆听,用雀鹰的方式去思考。她读懂了风,这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大明悟,她知道了身为人时绝不可能知晓的智识,体验了身为人时绝不可能体会的快乐。她张开翅膀,在黑夜中飞舞,时而贴近海面,时而高飞上遥远苍穹。

风告诉她哪里有陆地,那些肉眼不可见的线条围绕着她。她知道这些线条是从何而来,她搅动它们时,便能脱离大地的束缚。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勉力思考。这是她留存在脑海中最后一丁点人类的意识。

艾菲,带我回家。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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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奎斯站在甲板上。他的身边是三具烧焦的尸体,和他本人几乎别无二致。黑色的炭末被海风从他身上吹落,巫师身上的袍子亦布满灼烧痕迹。他望向小小雀鹰飞走的方向,从那被烧得焦黑的脸庞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这不是巫师第一次尝到被火焰灼烧的滋味,他从学徒时代开始就已习惯被火焰灼烧,长久以来,他已将火焰看做自己的奴仆工具来驱使。而火焰也确实如此回应他,从未拂逆。他精熟诸般法艺,自诩为大法师,虽不是专精于变形之术,但也并非不善于变形。只是他从未见过如同那女孩般,可以如此长久保持其他形体的巫师。

变形无法长久,这是巫师都知晓的通则,依照个人天赋与法艺而定,有些巫师或可保持兽形长达数天,但那必然会对巫师本身的精神造成损伤,他可能会因新形体的束缚失却记忆,忘记自我,或在变回原形后依旧保有新形体的习性,他见过自己的师兄弟因长久变形成猛兽,即使变回人类,依旧嗜食生肉,遇到鸟虫小兽,便想捕捉。

所以他需要落脚之处,好变回人形休憩,不仅因变形会令心智耗损,而且变形之后,体能耐力也一如新形体,鹰禽虽强壮有力,但如果想飞越整个海峡,却还是力有不逮。可既然他无法一口气飞越海峡,那女孩变形成的雀鹰自然也是不能。在茫茫大海之上,她无处落脚,最终的结局恐怕只有淹死。

只是可惜了那女巫秘典。安奎斯如此想到,他内心的火焰是如此炽烈,催促着他前去寻找那女孩,抢夺秘典,再将她束缚起来百般折磨,好发泄心中怒火。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擒住她,用法艺夺走她的心智,让她如母狗一般只知爬行吠叫,终生无法再变回常人。他有百种方法可以做到如此,但是他需要休息,而那女孩已经飞远。

安奎斯深深呼吸,自口中喷出滚烫烟雾。他张开双手,触摸虚空中的力之线条。一根隐约线条自夜空中浮现,他抓住它,辨识它的方向,那线条的另一端便系在那女孩身上。这是他仅次于火咒后,最为得意的秘法。他能够抓住和辨识无形的力之线条——当真名被呼唤,当法艺被编织,便会有此等线条自虚空中浮现,除非巧于隐藏,否则他都能发现。先前他便是通过此法得知那女孩踪迹,即使在城中时,他也一直在通过这根力之线条,对她施加无形影响。

师父常对我说,真龙能目视力的流动与编织,因此无需念诵法咒,甚至呼唤真名,只需心神一动便能拆解凡人法艺,也能得知地下太古之力的所在之处,因此真龙筑巢之地,必是力量凝聚流动之所。安奎斯想,而不知如今我的技艺,与传说中的真龙相比究竟孰强孰弱?

他在原地休憩片刻,然后猛然腾起身形,顺着那线条飞去。他没有再变身成鹰,而是纯以法艺托行自身,在这大海之上,变身太过凶险。而他也能从那线条之上感觉到,那女孩依旧处于变形之中。他在惊讶之余,心中贪欲之火也更加炽烈:那女孩竟然能如此长久地保持变形,必是因为那女巫秘典之故。

法师的身影逐渐在夜空中远去,只剩下一艘孤单渔船,与船上的三具焦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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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太阳自夜空深处跳出时,雀鹰疲倦地收起翅膀,落在树梢。

这里是一处低矮森林,离海岸不远。这只疲劳的鸟儿飞翔了一整夜,总算寻得一方陆地,于是停下来歇息。它站在树枝上,蜷缩身体,慢慢闭上眼睛,但却又无法闭紧,眼皮轻轻颤抖,仿佛微有风吹草动便会再度振翅飞起。

黎明降临大地,洒下阳光,万物自黑夜中苏醒,唯有这鸟儿被满身倦意所缚,难以动弹。它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能越过那漫长的海峡,仅凭一双翅膀便从海中岛屿飞至东边陆地。它只觉有一种力量在体内流淌,让它能够专注于飞翔。在几乎无止境的飞行之中,它数次觉得翅膀疲累欲断,身体沉重,难以为继,以为自己将要抵达生命极限。

但出乎它意料的是,在那之后过了很久,意想当中的极限也没有到来,它仍然在继续飞行,在不知不觉中撑了过来,抵达陆地。而至于这力量究竟来自何处,它并没有力气,也没有足够智识去思考,它现在只需要休息与睡眠。

鸟儿就这么收起翅膀,心中满怀着对即将袭来的猎人的恐惧,站在树梢上陷入了沉睡。但是它的睡眠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就猛然惊醒,尽管四周并无异状,但雀鹰还是从树梢上弹起,振翅高飞。鸟儿的本能让它感觉到,在海面上一直追逐着自己的猎人已经到来。它慌不择路地在林间穿梭飞翔,直到体内的力量将它向另外一处所在引去。

那是一处低矮洞穴,隐藏在深林之间,此地离海岸并不遥远,正处于大河梅尔玛茵的下游处,附近常有猎人走动,亦有人经过这洞穴,但都以为是狐窟兽穴,并未在意。鸟儿只觉似有无形力量牵引着它前往此处——不,不是牵引着它,而是牵引着它体内的力量。这两股力量如同磁石与钢铁般相互吸引,它无从抗拒,只能顺着这无形指引一头扎入林中,窜入洞口。

洞穴中有淙淙水声,勉强可供一人站立走动,雀鹰在黑暗之中飞翔,数次撞上岩石,坠落于地,但都再次挣扎飞起。随着鸟儿不断深入,洞中隧道也逐渐宽阔起来,变成了可容数人并排行走的山窟,斜斜向下深入地底,洞中阴暗潮湿,似是有地下水流。愈是向下,那无形拉力便越是强大,一直拉扯着雀鹰,它数次想要停下休憩,但都无法如愿,只能身不由己地继续飞行。

直到洞窟尽头,除却来时入口之外再无其他通路,雀鹰才落在岩石上,茫然凝望漆黑岩洞。它体内的力量仍然在呼唤不止,令它确信这岩壁之后一定有着某种答案,但是它却无法穿过岩石抵达该处。正当它迷惘怔愣时,一只硕大鼹鼠忽然从岩洞中钻出,扒开石子,在鸟儿面前摇身变为高大法师。

“你无处可逃。”安奎斯道,声音低沉,在岩洞中震颤回响,雀鹰不安地振翅飞起,在洞中绕行一圈,但终究无路可走,便落回到岩石上。

“你在新形体中停留太久,已损失人类心智。”法师发出冷笑,“愚昧的女巫。”他嘲笑过后,又觉得有些失望,如果这女孩已彻底变成一只鸟儿,他便无法从她口中挖出女巫术典的秘密。而且在变形之时,旧形体上的一切穿戴都会与新形体化为一体,若法术不解除,他同样无法得到那本术典。

他必须解除这法术。

法师深深吸了一口气,地下洞穴内的空气冰冷而带着泥土的腥气,他厌恶这狭小逼仄的地界,只想赶紧擒住这女孩,然后前往开阔安全的所在,依他所愿慢慢炮制她。他能够感觉到那力的线条紧紧缠缚在雀鹰身上,将一个人类的灵魂捆绑在鸟儿的形体中。他闭上眼睛,试图拆解那线条,但是那些线条捆缚之紧远超他的想象,似乎有一种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加固了它们,让他一时间竟然无法解开这粗浅女巫施展的变形法术。

他找不到线条的开端,那些丝线化为一个蚕茧,自然也就无从拆解。他的许多尝试都不甘地陷没在这些线条之中。安奎斯将巫杖插在地上,在其上点燃明亮的法术光,双脚叉开站立,高举双手,调动自己所有的法艺。他那焦黑脸庞上浮现出狰狞笑意,他愈是辛苦,愈是艰难,心中就愈是快意。他已经坚信这难以解除的坚固法术一定是那本术典的馈赠,这念头扎根在他脑海深处,他早已深信不疑。

终于,一根线条被法师从雀鹰身上拨起,这是一切的开端,只要有了这根线,他便能解开这个死结。安奎斯抓住那根线条,眼中精光四射,双手迅速比出强力手势,口中大声呼喊咒词真名,于是那法咒茧结猛然炸开,伴随着迸发的白色强光,雀鹰的身姿在光芒中扭曲变形,化为一个委顿在地的少女,手中紧紧抓着巫杖与行囊。

安奎斯深深呼吸,保持着站立姿势,地下暗河流动的声音透过岩壁进入他的耳中,但他并未在意。他喘息着厉声狞笑,朝那女孩伸出手掌,再度呼喊真名,试图控束她的心智。可这尝试同样没有成功,有强大力量在守护着她。女巫术典,女巫术典!那些涅萨神殿的残余党羽,依然保留着上古的秘术!他在惊怒之余反而想要高声大笑。

温德琳不知过了多久,才从那充满风、道路与飞翔的世界脱离出来,当她取回自己意识,看到的便是一片漆黑。随后那黑暗逐渐被强光驱散,她看到一个深邃潮湿的地下岩洞,身后是岩石湿漉漉的冷硬触感,面前是高举双手的法师与插在他身边的巫杖。对于身为雀鹰时发生的一切,她隐约有着印象,虽然尚未完全理解,但她还是知晓危机将至。

温德琳猛然从地上跳起,将艾菲的长剑拔出剑鞘横于胸前,另一只手抓着巫杖与行囊,严阵以待。她不知长剑是否能对付面前的巫师,但她已没有别的选择。

安奎斯看到面前的女孩拔剑出鞘,心中怒火大盛。他大喝道,“你现在还敢反抗我!?”炽烈怒火让他盲目念咒,自掌中凝出两团火焰,他无法控制自己心中愈来愈膨胀的熊熊怒焰,在他心底,隐约有一部分觉得这或许不是正常情况,但他已经没有其他选择。法师在咆哮声中投掷出熊熊火球,温德琳大叫一声,勉强驱使仍然僵硬而不听使唤的身体向旁边扑倒,灼热的炎风擦过她的头顶,轰击在石壁上。火光爆裂,岩壁被爆炸之力轰出深坑,碎石粉尘簌簌而落。

“你能躲到什么时候!”法师大吼,张开双臂,地面随之摇晃颤动,耀眼电光从他指尖迸发,温德琳奋力躲避,安奎斯盛怒之下,干脆不再瞄准,手中法咒乱射,雷咒与火咒从他掌中挥洒而出,那焦炭面孔上的双目亦爆燃烈火,精光闪烁,宛如窜出两簇火苗。温德琳在这雷火之威下只能勉强闪避,或是藏身在岩石后,或是以阴影隐藏自己,不断有雷电与火焰从她头顶身侧擦过,如同凭空掀起了一场火焰风暴,她根本无从反击,只能暗自祈求安奎斯这突如其来的反常狂怒能够早些停歇。

轰隆一声巨响,又是一道霹雳擦着她的头皮飞过,斜斜打入洞顶,流窜在空气中的细小电流让她浑身发麻,原本一头金发的发尾也被热浪烧得焦黑破碎,身上亦有多处灼伤。

“女巫狩猎还没有结束!”法师在雷火交加的炫目光焰之中癫狂大喊,状若疯魔,“涅萨神殿的传承还没有断绝!我要如曾经做过这事的前辈们一样,将剩余的女巫狩猎殆尽!”话音刚落,一颗火焰流星拖着长长慧尾飞袭而至,温德琳着地一滚,烈焰燎过她的背脊,皮肉的灼烫令她发出惨叫,当她落地时,地面上冰凉的冷水浸过伤口,疼痛不减反增。

一道水流从碎裂的岩壁之底流出,缓缓在地面上流淌。温德琳躺在这地下水中,冷热交加的激痛与冰寒的冷水让她神智为之一清。她咬牙从地上翻起,双手按在岩壁上,低声轻诵岩石与水的真名,便知晓这岩壁后乃是一条汹涌的地底河流。

“你无处可逃,女巫!”法师怒喝,手中火光照出温德琳的身形,而少女则不再躲藏,她深吸一口气,复诵岩石真名,艾菲术典上记载的那土魔法的法咒片段流入她的脑海,虽不完整,但亦有部分效用。

就在法师的火咒迸发刹那,她以自身的真言法艺用力推动这松动岩石与石后激流,并且深深吸气。那岩壁发出细小裂响,自最薄弱处砰的一声崩坏,几道水柱自其中迸出,紧接着整面石壁彻底崩塌殆尽,黑龙般澎湃巨浪咆哮而出,瞬间填满整个岩窟,将法师手中飞出的烈焰吞没,他巫杖上的法术光也一并熄灭,世界陷入一片黑暗的混沌漩涡。

温德琳只觉水中无数碎石四下激卷,一块岩石砸中她的肩膀,登时痛入骨髓,原本吸入的那一口气息险些全部泄了出去。这无光水中犹如深渊之底,她被激流裹挟,身不由己,只觉无数方向各异的水流将自身推来搡去,或是与岩石相撞,或是旋转翻腾,脑中眩晕与锐痛之感纷至沓来,她想要变身成鱼,但却无法出声念咒,每当心神集中时,却又会撞到岩石,愈来愈甚的窒息感让她无法思索,只是死死憋住一口气息,苦苦支撑。

终于,她的后脑被一块岩石砸中,再也无法维持意识清醒,跌入冰冷的黑暗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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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温德琳悠悠醒转时,只觉浑身冰冷彻骨,湿衣黏附在身上,手脚麻木,毫无知觉。她的眼前一片黑暗,不断有水流冲击拍打身体,似是躺在一条河流之中。过了半晌,温德琳笨拙而缓慢地自流水中爬起,手指与地上岩石摩擦,传来一阵阵钝痛。她只觉自己右手紧紧抓着某物,手指握得极紧,她用上左手才将它们艰难掰开,于是阿德莉亚的巫杖掉落在地,行囊浸透了水,布带紧绑在杖上。

温德琳拾起巫杖和行囊,摸黑自河中跋涉至陆地上,坐下歇息。待身体恢复了一些力气后,她低声念诵咒语,自巫杖上点燃法术光,又令湿衣变干。当光芒亮起,她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黝黑的地下洞穴中,一条溪流缓缓流淌,不断发出潺潺水声。她解开行囊,内里杂物已经尽数被水打湿,唯有艾菲的药典与术典施加过防水咒语,依旧干燥如初。她将杂物丢弃,只留书本,又摸向腰间,只余艾菲给她的那把长剑,而雷霆赠与的长剑已不知去向。

她站稳身体,举起巫杖寻找,终于在溪水源头处找到卡在岩缝中的长剑,但剑鞘却已经遗失。长剑所在之处是一片岩壁之下,那岩壁以无数碎石堆砌,将洞穴封死,唯有一条溪流从其底慢慢流出。温德琳拾起长剑,将手掌贴在岩壁上仔细倾听,壁后只有微弱水声,不再有如先前一般汹涌的地下水流可以冲破石壁,而她尝试过后,亦无法以法艺推动如此坚固沉重的岩石。

温德琳只得转身,朝着溪水流淌的方向走去。她一边走一边觉得疑惑,经历如此之多的变故,她居然并未感到如此疲累,似乎曾为雀鹰时,体内那支撑她飞越海洋的力量仍未消失,依旧在支撑着身为人类的她。行不多时,温德琳便来到这洞窟尽头,洞口乃是一处悬崖绝壁,溪水飞流而下,落入下方的漆黑深渊中,便如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温德琳在一块石头上点燃法术光抛入深渊,那光芒笔直落下,一瞬间照出一片模糊建筑的影子,转瞬熄灭。

温德琳心中惊疑,又将法术光凝聚在巫杖上,化为一道光柱照射出去四下探扫,这才发现,自己乃是身处一片地下大空洞上方,而那深渊之下,却有一片影影绰绰的建筑群落。她转头凝视那堵住来路的岩壁,与岩壁下流出的地下水,便知是那汹涌的地下河流将自己带到此处。现在循原路回去已是奢想,在原地踌躇片刻后,她决定前往那地底深渊之下一探。

又在洞穴中休息半晌,待体力恢复后,温德琳念出雀鹰真名,化为鸟儿跃入空中,拍打翅膀在空中飞行一圈,探明头顶乃是一片坚实岩壁后,便向下飞去。顺着从空中落下的溪水,她寻了一处高大建筑的尖顶变回原形,深深呼吸,抛却头脑中残留的禽鸟思绪,举起巫杖照亮黑暗。她脚下似乎是一座高塔之顶,以粗糙岩石砌成,但已半坍,塔顶有一巨大豁口,水流从天而降,从豁口滴入塔内。温德琳又将点亮法术光的石块抛入其中,发现豁口之下便有一堆碎石,直达塔顶,可以攀援而下。

她小心翼翼地沿着那堆碎石爬下,这碎石似是已经过成百上千年,堆得极为紧实,并未松动滑落,塔中大厅的地面上满是灰尘瓦砾,少女轻咳两声,用手扇去翻腾烟尘,高擎巫杖四下查探,只见大厅中的种种家什大多已经腐烂,墙上似乎曾有绚丽油彩,但如今也都脱落褪色,只余几块斑驳痕迹,火炉亦被灰烬塞满。

温德琳在大厅内转了一圈,并未发现可用之物,墙上浮雕亦斑驳陈旧,难以看清图案。她离开这房间,沿塔楼中的楼梯螺旋向下,途中数次遇到楼梯断裂,她都化身鸟儿飘然飞下。愈是往下,愈是接近地面,她就愈感觉心中莫名悸动,身体也随之微微震颤发抖,似是有某种宏大力量在发出呼唤。她想起此前在男爵庄园时,她进入狼的内在,以狼的耳朵倾听,被囚禁的狼女所呼唤时的感觉,此时这种感觉又与那极为相似。

她越发确定在这片废墟之下有某物——或至少是某种力量——在召唤自己,这召唤中并未含有恶意,而更像是苦苦呼唤流浪女儿回到自己怀中的母亲。她发现,在这里,自己的巫艺更加强大,不但变形更加得心应手,且力量也愈发充盈身体,便如饱餐饱睡一顿后一般精神抖擞,精力充沛。

“艾菲?”温德琳轻声呢喃,呼唤那曾在自己身边的幻影。于是一个小巧身影便从黑暗中悄然跃出,来到她的身边。小艾菲仰头凝视着她,露出娇艳微笑。

“你又把我带到一个奇怪地方来啦,我的小蜜蜂。”幻影说,但语气中并无不满。

“抱歉。”温德琳说,“但……你能感觉到吗?这地方似乎有某种力量在召唤我。”

“我只是一个幻影,你为何对一个幻影要求这么许多?”小艾菲施施然地抬起手,看着自己鲜红色的指甲,然后伸手穿过墙壁,“如果你一定要求答案,那么我的回答是——是的。你能听到、看到的、感觉到的,我也都能。但你最好不要向我奢求更多。”

“抱歉。”温德琳再度道歉,并叹息,“不管怎样,你在我身边真好。”

“这里……像是一个被掩埋在地下的废墟。它像是一座宫殿……一座城堡?或者更大。”温德琳说,高举巫杖照亮四周,端详着岩石墙壁上的浮雕,“先前我看到不止一座建筑。或许这是一座被遗忘在地底的城市?”

小艾菲没有回答,因此她只能自问自答。

“我敢说这里一定埋藏着什么。”温德琳说,“问题是,无论我有没有找到它,或者它究竟是什么,我都必须再找到一条出去的路。”她来到塔底,沿着走廊前行,恍惚之间,她似乎看到一个朦胧人影迎面走来。那似乎是一个男性,穿着整洁的礼服,手持烛台,那虚无缥缈的光芒映在粗糙的岩石墙壁上,漂染出一片粉刷过的白色,或浮现出华丽笔画的片段,而又随着男人的前行不断消失。

温德琳屏住呼吸,她站在原地,闭上眼睛又睁开,但那男人的身影仍然没有消失,他笔直地朝温德琳走来,带过一片宫廷长廊的幻象,消失在巫杖光芒照耀不到的黑暗之中。

“那是什么?”少女喃喃道,转过头凝视幻影消失的方向,“他……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宫廷仆从。我、我不确定,他……”

“显而易见,小蜂,那是一个幻影。”小艾菲说,她在虚空中漂浮端坐,双腿交叠,两只白皙小脚一晃一晃,鲜血滴落在地,“和我一样的幻影。”

温德琳站在原地,久久沉默。然后她向前走去,穿过走廊尽头一座只余框架的大门,来到一间宽广大堂之中。这厅堂比她见过的所有房间都要广阔,甚至比凯瑞伦大教堂的大厅还要大上一些。房间中石柱林立,其上雕刻着模糊斑驳的浮雕,地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碎石、瓦砾和不知名的垃圾,大厅最前方摆放着一大一小两张椅子——准确地说,曾经是椅子的残骸——似乎是为此地的主人准备的。

“我或许可以确定这里是某位王或皇帝的宫殿。”温德琳喃喃道,她走入大厅,让法术光在她的头顶飘浮绽放,明亮的白光照耀四周。忽然,一角红裙从她视野一侧划过,她猛然转身,却看到一位身穿红色长裙的贵妇如风中落叶般飘过,她的身形虚无缥缈如同幽灵,脸庞模糊不清,双臂舒展,低垂着头,似是挽着一位无形的绅士。温德琳对衣裙服饰几无所知,但也感觉她穿的礼服不似今人风格。

在那女性幻影飘过之时,她脚底一方地面转瞬化作华丽红毯,随着她一同移动。而在那贵妇身后不知怎地,又转出一位身着笔挺礼服的绅士,同样似是挽着一位无形的淑女,在厅堂中恣意舞动。随即,越来越多的幻影出现在这废墟的厅堂中,绚丽光影闪烁飞舞,有那么一瞬间,温德琳似乎从这些影像拼凑出的幻景之中看到了这厅堂过去的模样——地面上铺着厚重华丽的红毯,墙壁粉刷得如雪洁白,房顶悬挂水晶吊灯,盛满各色美味食物的长桌与铺满柔软绒垫的椅子处处皆是,无数对男女舞伴在舞池中穿梭……

温德琳一时目眩神迷,只觉自己似乎也被带入那不知多少年前的宫廷舞会之中,耳边似也响起悠扬音乐。她感到体内那不知名的奇异力量正如磁石般与这片大地本身共鸣,应和着地底深处的古老脉动,于是她便自然而然地知道,这些都是力量的幻影,那是潜藏在大地之中的力量在复现着人们曾经的记忆。这比凡俗巫师的任何幻术都更加华美绚丽,她痴迷地凝视着这舞会幻景,无法自拔。

直到她见到一对人影从厅堂最前方那主人席位上起身。

最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位高大男子,看上去约莫四五十余岁,英武有力,头戴一顶镶钻金冠,披着大红披风,身穿华贵礼服,挽着一位远比他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的少女。那女孩看上去甚至比温德琳小一两岁,面孔上满是挥之不去的稚气。温德琳在见到那女孩时,浑身不由得一震,失声道:“艾菲……你看到了吗?她好像你!”

但没等小艾菲回应,温德琳就啊地一声再次叫出声来,如梦初醒,自觉失言。幻影中的那少女有着一头柔软棕发,面容长相也与艾菲相去极远,单论面孔,反而与她身边那男子有几分相似。但是那女孩的气质却与艾菲几乎如出一辙,两人同样地柔和沉静,瞳孔中同样闪烁着狡黠而不失天真的光芒,她看着满厅如蝶飞舞的幻影,露出一个孩子般的逞强微笑,但眼中仍然难掩不安。

“是啊,长得像一个不知道几百年前的死人,真是教人高兴。”小艾菲说。温德琳唯有苦笑,继续观望那旧时幻象。她见那男子凝望身边少女的眼神中满是情意,但少女却一直羞涩躲闪,不肯直视男人的脸庞。

“不知这是何时的景象?”温德琳喃喃道。

“无非是某某王国,某某公国,或某某帝国,凡人历史上的国家那么多,哪儿能数得完呢?”小艾菲嗤笑道,斜了温德琳一眼,“你羡慕了?”

“当然没有!”温德琳连忙说,“做女巫不知比做贵族自在多少。”

“这还差不多。”小艾菲笑道。她瞟了一眼厅中幻影,“你还要在这里看到几时?”

“等等。那把剑……”温德琳说。当那对男女挽着手,跳着流畅的舞步划过她的身边时,她看到那男子的腰间佩着一把长剑,那是一把与他华丽的打扮格格不入的朴素长剑,剑鞘是纯木制,似乎是用一整块原木削成,还带着树木的纹路,没有一点金属装饰,剑柄则以藤蔓缠裹。

他为何会佩着这样一把毫无装饰,与身份丝毫不相配的剑?而那剑鞘与其说是剑鞘,不如说只是把剑插入一块木头里。温德琳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抓那把剑,但是手指却穿过了幻影,只捞到一把空气。幻影来去飘忽,她无法捕捉,只能等待那些影像在舞池中再度旋转回她的身边。终于,在幻影的数次来回旋转后,温德琳总算看到,在那长剑木质剑鞘之上,刻着两个符文。

温德琳认得那符文,那是力量符文,用真名转写成的文字。通常而言,若巫师要将真名写在某物之上,则通常都要在符文前方刻写一枚沉睡真字,令真名的力量暂且沉睡,只有当巫师欲启动这真名力量时,才会念出唤醒真字,呼召真名之力。无论是刻写在巫杖上的符文,还是书写在卷轴上的符文,莫不如此。但这剑鞘之上刻写的却只有真名,没有沉睡真字。

她凝视着那符文,直到幻影从她面前离去,才喃喃念出那符文真义。在真名出口的一瞬间,她只觉自己的血液翻腾滚沸,仿佛体内的力量在那一瞬间如火山爆发般崩爆开来,又如海上巨浪席卷,不能自已。

“涅——萨——”

这便是刻写在剑鞘上的真名,其含义为原初语中的“母亲”。

温德琳轻声说,整个大地仿佛都为之震颤,深藏于地底深渊中的力量在共鸣,在回应她的呼唤,同时也在呼唤着她。

“艾菲,我找到了。”温德琳说,双眼望向大厅尽头,视线穿过岩壁,仿佛一直望到大地的最深处,“我找到了……西之西处,不在凯瑞伦。涅萨神殿在何方,西之西处就在何方。它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它——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