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德琳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她呆呆地看着那少女,又看看镜中的少年面容,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极为荒谬之感。

我在格拉修斯的记忆中。她如此确信,并且握紧五指,感受那肌肤的紧实与热度。我现在就是他,她想,用他的眼睛看这个世界,用他的手去碰触这个世界……但我仍然能保留自己的意志,我不完全是个旁观者。他是这么说的,“看我的过去,看我犯下的罪孽。在最后,若你有足够意志,若你心中存有那力量之源,你就会得到它,得到这锁匙”。

我在看他的过去,看他犯下的罪孽……?

温德琳如此想,被少女拉着走出房门。门外是一片葱郁树林,一条石子小路铺在草地之上,温德琳回头看去,只见自己所居的那房屋却是一座长屋,分隔出许多房间。两人在林中穿梭行走,鼻端满是清新的草木香气,不时有和风吹拂,温暖舒适。行不多时,便见林中有一座小小湖泊,水面上栖息着几只水鸟。

她们从湖边走过,树木在面前分开,现出一座宏伟的白色建筑,它由纯白色的大理石建造而成,以饰有各种浮雕的巨大石柱支撑。它不设正面门扉,正面与两侧均有石阶,行人可自由从石柱缝隙中进入神殿,不受阻拦。神殿正面有一座白色广场,广场上竖立着一块硕大岩石,置于圆形底座上,那广场空旷寂寥,仅有两三个身着白衣的女子在洒水清扫。

少女带着温德琳走过广场,对那些白衣女子低头行礼,温德琳连忙依样画瓢地跟着她行礼,而那些女子则对她们微笑问好,其中一位还偷偷塞了两把糖块给两人。温德琳看了看手中糖块,又看看少女瞄着自己手心的那贪馋眼神,不觉微微一笑,将自己的那份放在她手里。

靠近后,温德琳看到有两眼清泉自神殿中流出,沿着在石阶上雕凿出的水渠流淌,绕广场环流一圈,也不知道这水泉从何处而来。她从未见过这般设计,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而少女似乎已经见怪不怪,笑盈盈地拉着她登上石阶。温德琳见这神殿内部极为空阔,与她之前所见过的教堂大相径庭,在神殿正中有一尊庞大的女神神像,以白色大理石雕刻而成,她身穿剪裁简单的白色长裙,头戴以树枝与树叶编织成的头冠,肩头停着一只小龙雕像,坐在一块缠满藤蔓、灌木和树叶的岩石之上,双臂高高举起一只水壶,那清泉就从水壶中倾泻而下,汇入女神脚底的水池,又沿着以水池为中心辐射而出的水渠流淌出去。

一个赤裸上身的壮年男性雕塑单膝跪在女神身前,抬头直视她的面容,姿势显得不卑不亢,谦逊而有礼,他肩上停着一只雄鹰。在他身后是一对牵手的男女幼童,幼童肩头分别有一只小鸟与松鼠,在这些人类的另一侧,又有一只狼、一匹鹿和一条鱼的雕塑,它们围着女神形成了一个圈,唯有女神背后有一缺口,在那缺口中的则是一位神秘的白衣人雕塑,那雕塑披着纯白的斗篷,看不清真容。温德琳好奇地拉着少女转了过去,却倒吸一口冷气——那斗篷兜帽下的赫然是一具由大理石雕刻成的骷髅。

“你怎么啦?”少女含着糖块含糊不清地询问,似是已对这场景习以为常。

“没什么。”温德琳含糊地回答道。

“格拉修斯,你今天真怪!”少女笑道,“像是第一次看到完全生命之环一样。”

“完全生命之环?”温德琳一怔。

“就是这些雕像啊。”少女像神殿正中的雕塑群轻轻挥手,“男女老幼,植物动物,生命死亡,全都在这个环上。这是所有来到涅萨神殿的人都要学的第一课。你不会忘了吧?”

“涅萨神殿,涅萨神殿……”温德琳轻声念道,心下只觉一片雪亮,又不免疑惑万分。如此说来,狼骑士格拉修斯果真属于涅萨神殿,可他为何觉得自己“背叛”了皇帝?本应是皇帝背叛了他与神殿才对。她站在当地,遥望那些白色的大理石雕塑,心中忽然百感交集,在那下雨的夜晚,艾菲敲响她家门扉时,她又如何想得到,自己有朝一日会站在这巫道源泉的圣殿之中?又如何想得到,自己——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商人女儿,会如此接近被时间和历史掩埋的真相,去探寻那古代帝国的荣光与奥秘,巫道至尊的无上之力?

不,这些都不是我真心想要的东西。我愿意抛弃所有,只像从前那样,懵懂无知地和艾菲一起生活在那片森林里,温德琳又想。这念头便如一片乌云,迅速占据了她心中刚刚放晴的天空。

她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神殿中空旷无人,只有几个祭司在神像前祈祷冥思,于是她问:“这里一向都这么少人吗?”

“几十年前人会多一些吧。据说那时,来参拜的人能堆满整个神殿。有许多法师在这里修习巫道。”少女满脸古怪地回答道,“祭司的数量也非常多。但是现在……很少有人来向女神献上祈祷了,就连一些女祭司也离开了。”

“为什么?”温德琳问。

“你是睡了一觉后就把这些全都忘记了吗?你是金鱼吗?”少女凶巴巴地用手指点着她的脑门,“因为外面正在打仗啊,小笨蛋,背离了神殿教诲的巫师们在互相咒来咒去,帮着他们的国王啊,领主啊,土匪头子争地盘,乱死了。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巫师胡乱施法弄出来的灾祸爆发,像什么死人变成僵尸啊,奇怪的流行病啊,现在人们都怕死巫师和魔法了,连带着好多人也觉得咱们涅萨神殿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所以当然无人问津啦。”

温德琳只好沉默不语。她望向神殿周围,透过那大理石柱能看到的景象只有一片片葱郁茂密的森林。

“现在大祭司大人封闭了森林道路,只让那些没有敌意的人进来,偶尔也接收一些逃难的难民,那些法师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过来这里的路啦。”少女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温德琳向前走去,穿过神殿的石柱,走入另一片森林中。很快,她就看到一片圆形的林中空场,地面被仔细地整理过,没有一片落叶。

“这里原本是祭司们冥想的地方,但是现在……你也知道的。”少女说,“也没有几个祭司了,我们就在这里练练剑什么的。”

温德琳点头,她看到空场边的树木上随意地挂着一些训练用的武器。“就我们两个对练吗?”她问。

“当然不。”少女摇摇头,“我们有剑术师父。”她将手拢在嘴边,脆声叫道:“艾尔菲芙师父——!”她话音刚落,树上就落下一个人影,温德琳一惊,下意识往后退去,那人影落在地上,却是个身材高挑纤瘦的女子,宛如风中的一片落叶,发色如同盛夏的绿叶,而双瞳则好似蓝宝石般剔透,皮肤白皙,五官精巧,但她身上最为显眼的特征,则是那相比人类而言更加尖长的双耳。

——那是一位精灵。

“艾尔菲芙师父!”少女松开温德琳的手,跑上前去,而精灵也抱起她在空中转了一圈。

“你们来晚了,吉娜薇,格拉修斯。”将女孩放下之后,精灵艾尔菲芙对温德琳道。

“还不都是因为格拉修斯他熬夜太晚,结果今天早晨赖床啦!”名叫吉娜薇的女孩抢先叫道,温德琳听到艾尔菲芙叫她名字,反而松了一口气。这样她就不必再去做诸如问这少女姓名一类会被人怀疑之事了。

“——不过呢。”艾尔菲芙话锋一转,她把双手搭在吉娜薇肩膀上,抬头望向天空,“其实我有时觉得,就算你们不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也无非就是我在这里又空度一日罢了。实话说,除了在这里虚度时光之外,我也想不出来剩下的这几百年时间要如何打发了。”这话语里满含落寞之意,吉娜薇和温德琳一时间竟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过了半晌,艾尔菲芙才微微一笑,“让你们这两个小家伙看笑话啦。但在这里也没什么事好做的确是真的。外面你们人类正在打仗,而这里的人也一天比一天少……你们知道吗?法蕾特她昨夜离开了。”

“啊?法蕾特中阶祭司她?”吉娜薇吃惊地捂住嘴巴,瞪大眼睛,“她为什么要离开呢……明明外面正在打仗……”

温德琳有些庆幸吉娜薇自己说出了这个名叫法蕾特的人是何许人也,也跟着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望着艾尔菲芙。

“正是因为外面正在打仗,傻女孩。”艾尔菲芙说,抚摸她的头顶,“法蕾特她……是个很高傲的女孩,她一心想要证明自己。你看,外面的世界一片混乱,这是风险,也是机遇——她想要证明自己的强大,想要试验一下自己在涅萨神殿学到的本领,就像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有了一把上好宝剑,怎么可能控制得住自己不去挥舞把玩?”

“可——”吉娜薇说,“可是神殿从未教授过医治、寻查、占卜和防护以外的技艺,她又不像法师那样——”

“那些就非常够用。”艾尔菲芙柔声说,“你可知道有多少国王,领主和土匪头子希望有一个女巫来解除自己身上的诅咒,治愈自己身上的疾病,或寻找到自己的敌人在何处,占卜将来的吉凶?诚然,他们必然不会满足于这些,最终他们所有的欲望都会归结于进攻并且战胜敌人,她的技艺并不完全足够,但她……”

精灵放低声音,轻轻叹气。

“但她可以学习。”她说,“我从东边的森林走来,一路上见过许多……从涅萨神殿离开的女巫们,最终都自愿或不自愿地在外面的世界学会了各种神殿内未曾教导的技艺。”

“可薇薇安大祭司呢?她怎么能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吉娜薇急道。

“她说:‘让她们去吧。’”艾尔菲芙说,“正如蒲公英从不挽留自己的种子,涅萨也从不挽留自己的孩子,那是她们自己选择的命运。”

“那些法师……”吉娜薇嗫嚅道,她沮丧地垂下头,踢着地面,“那些法师都是坏人不是吗?他们背离了神殿的教诲,渴求所谓的力量,甚至不惜自相残杀!巫艺本不该是那么使用的……我从未想过……从未想过,涅萨的祭司为什么会离开神殿,加入他们?”

“人总会渴望力量,奢求更多。而男人则比女人更加渴望力量。这没有对与错之分,这只不过是……”精灵再次抬起头,看着天空,“……历史的必然。就像月亮必然有盈有亏,太阳也总是出现然后消失。因此,人们对于涅萨神殿的教诲产生疑问也是必然的。总有人会想:我们为什么要实行那愚蠢的节制?难道力量不是我们自己的吗?我为什么不能追求更高的境界,巫道的极致?为什么要在原地静止不动?”

艾尔菲芙再次微笑,温德琳竟然觉得那笑容中有些凄凉,“谁都如此想过,孩子,只是有些人把它付诸行动,有些人没有。孩子,你们敢说,在夜深之时,在万籁俱寂之时,你们的内心没有过一丝一毫这种想法吗?你们的心中没有跳出过这个念头,哪怕一秒钟——我想试一试自己的力量,想试一试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你们没有这么想过吗?”

温德琳和吉娜薇低下头去,沉默不语。她转头偷看吉娜薇的表情,却见少女羞惭难当地偏过头,看着一边的树木。

“我也一样。”艾尔菲芙轻声道,“混乱总是会想要冲破秩序,年轻人总是会想要打破传统。当我击败我家乡的最后一位剑士时,我就在想,我为什么要被困在这个地方?我应该去挑战更厉害的剑士,去挑战人类,猫人,甚至挑战真龙——”

精灵自嘲地笑了。

“这种话已经说够了。”她摇摇头,从树木边拿起一把训练用的木剑,“现在我只是借住在这里的一介旅人罢了。你们两个谁要先来?”

温德琳看了看吉娜薇,见对方仍然茫然地看着地面。于是她也拿起一把木剑,迎向精灵,道:“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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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艾尔菲芙从温德琳喉间收回木剑后,后者双腿一软,便单膝跪倒在地。

温德琳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眼前一片模糊,只觉口中干渴发苦,这具少年的身躯相比她原本的身体自然疲弱许多,只是与精灵对打了短短一会,她便感到体力不支。但最令她感到错愕的却并非体力的差距,而是精灵的剑术。这是她从未见过——不,也不能说是从未见过——的剑术,比她见过的所有人的剑术都要快,甚至比雷霆更快。

倘若说雷霆所用的剑术是从所有剑术流派中总结出的完美与精髓,如同历经万重淬炼后方才成形的百金之精,冷酷而精确,那么艾尔菲芙的剑术就如同狂风中呼啸旋转的落叶,在温德琳反应过来之前,头顶、脸颊、肩膀就各被剑身挑逗般地轻轻拍了一记,紧接着她迎来的便是以各种不可思议的动作,从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发出的疯狂进攻。

当初温德琳所见的,幻象中格拉修斯的铁板桥动作对于艾尔菲芙而言只是最为平凡无奇的剑招,她挥舞着木剑,跳跃腾挪着展开攻势的样子,简直就像是疯狗——不,像是狼一样。

现在温德琳终于知道格拉修斯的剑术究竟是向谁学来,也终于知道他为何会被称之为“狼骑士”了。

“不错,小家伙,不错。”艾尔菲芙走近温德琳,弯腰抚摸她的头。

“就像狼一样。”温德琳用少年格拉修斯的嗓音喃喃道。

艾尔菲芙仰天大笑。

“你知道吗,小家伙,我上一次听到这种评价还是在十几年前,那是一个白狮子击败我的时候说的话。”精灵剑士说。

“我也会击败你的。”温德琳下意识地说,声音里带了点怒气。说完这句话后,她忽然一愣,这么幼稚的怒气本来不应该出现在她的心里。

“那我恐怕又要等十几年了。”艾尔菲芙说,手掌依旧没有离开温德琳的头顶,“但是……别急着长大,真的别急着长大,小家伙,因为就算你们不急着长大,这个世界也会逼着你们长大……”

说完,她放开手,拎着剑转头走向吉娜薇,“现在轮到另一个小家伙了,嗯?”

接下来,温德琳坐在地上,旁观完了这场一面倒的战斗。令她惊讶的是,虽然相比对自己而言,艾尔菲芙完全没有对吉娜薇更加手下留情的意思,但少女仍然坚持得比她更久。直到吉娜薇丢开手中的木剑仰天倒在地上,温德琳才意识到,她在体力耗尽的状态下咬着牙撑住了艾尔菲芙更多的击打,直到昏迷为止。

“这孩子比你更拗。”精灵轻声说,“带她回去吧。”说完便转身走入林中。

温德琳点了点头,她看着吉娜薇稚嫩的脸庞,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了半晌,等身体多少恢复些力气后,将她背了起来。而当温德琳背着吉娜薇离开这林中空场,穿过神殿,按照记忆中的道路来到那一排森林中的长屋前时,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她意识到一件事,一件某种意义上非常可怕的事。

她不知道吉娜薇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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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温德琳从瞌睡中醒来之后,已经是晌午十分。她太累了,即便在醒来之后也感到浑身疲倦。她从书桌上起身,下意识地去寻找吉娜薇的身影。很快,她就看到女孩抱膝坐在自己的床上,看着窗外。明亮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在地面上投下一个单薄的侧影。

“喂,格拉修斯,我问你。”吉娜薇听到温德琳起身时发出的响声,转过头来,露出一副凶巴巴的神气质问道,“你干嘛把我带回你的房间里?”

温德琳尴尬地张了张嘴巴,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我……我也不知道。”最终,她只能如此回答,并且低下头去等待着女孩的怒斥。但意想之中的叱骂声并没有响起,吉娜薇反而扑哧一笑,“你抬起头来呀。”她道。温德琳依言抬头,看到女孩把脸颊贴在膝盖上,在阳光投下的阴影中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你真笨。”吉娜薇心不在焉地说,“真笨,真笨,真笨……”

她张合着嘴唇,纤长的睫毛轻轻跳动着,无声地呢喃着。

“……真笨。”

温德琳望着吉娜薇眼眸中闪动的光芒,忽然像是被蜂蛰了一般,猛地低下头来,以手指撑住额头。

她在一刹那间明白了吉娜薇的心意。

这个与格拉修斯年岁相仿的女孩,早在命运的车轮开始转动之前,早在这笼罩在斑驳树荫下的青涩岁月之中,就已经将那稚嫩但却美好的心交给了未来的狼之骑士。温德琳不曾知道这段感情的源头——她无从见证吉娜薇与格拉修斯相识的那一刻,也不知道这段感情的结末——她只能通过苍白而无力的传说与史诗来寻觅早已湮灭在时光长河中的历史,而她并未听过吉娜薇的名字。

更进一步地,温德琳忽然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过客,一个在这段感情的中途被硬塞到年少的格拉修斯身体中的旁观者,一个不属于这里的灵魂,她现在看到的一切都已经过去,已经成为定局,自己无论在这虚幻的时间中做出何种选择,都无法改变这女孩的命运。深深的无力感几乎要将她压垮,她知道涅萨神殿将来的结局,也知道帝国的终末,倘若这女孩留在了涅萨神殿,在这黑暗时期的末尾,她几乎一定会与神殿一起被皇帝亲手摧毁,倘若她离开了神殿,在这混乱的黑暗时代,她又将如何保全自己纯洁的灵魂?

温德琳不愿再继续想下去,她掐住自己的思绪,也感到有一只不存在的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她以手指拂拭面孔,指尖却沾上一滴泪珠。

“格拉修斯,你怎么了?”吉娜薇轻声问,温德琳连忙擦干泪水,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正常,“我没事。我——”她话还没说完,腹中就是一响。吉娜薇愣了片刻,便展颜一笑。

“小笨蛋,你饿了吧?谁叫你早上赖床还没吃东西?”女孩跳下床,抓住她的手腕,“走,我们去吃东西,午饭的时间也快到了!”她拽着温德琳跑出长屋,跑过那湖边的石子路,天空清澈湛蓝,湖面上传来混合了草木香气的凉风,吹拂过她们裸露的手臂与脖颈,望着少女奔跑的身影,温德琳忽然一阵晕眩。

这条石子路对她而言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她望着少女裙摆下抬起的小腿,纤细而白皙,却又结实得恰到好处。温德琳的视线几乎深陷在那健康而娇嫩的肌肤之中,无法自拔,她失神地放任自己毫无焦点地盯着面前的一切,而意识却在不断流淌的思绪中远去。有那么瞬间,她只希望这样的时光能永久持续,因为她知道在这之后究竟有什么在等待着她们。

吉娜薇带着温德琳跑过神殿,在另一片树林中的另一排长屋前停下。这座屋子上的烟囱中冒着一缕炊烟,女孩推门进去,屋内有一张长桌并数把椅子,坐着数个身着白衣的女祭司,其中还就有塞给她们糖块的那位,艾尔菲芙也在其中。在桌首是一位娇小女性,看不出年轻还是年老,头上戴一顶月桂叶编成的头冠,见她们推门而入,微笑着伸开双臂表示欢迎。

于是温德琳便明白,这里是涅萨神殿的厨房与食堂,一众祭司与学徒们的一日三餐都会在这里解决。等所有人到齐——一共也只有二十余人,对于偌大一座神殿来说实在是太少了——之后,便有女祭司将面包等食物摆上餐桌,随后落座。温德琳看着那些穿戴围裙的女祭司,心下不禁默然,连煮饭等杂物都需要祭司亲为,涅萨神殿的衰微实是比她想象中更甚。

在食物上齐后,温德琳等待着祭司们做饭前的祷告,但是谁料桌首的大祭司只是低声诵道“感谢大地赐予我们食物”后,便将手伸向面包,而祭司们也是如此施为,仪式简朴之极,根本不能与她曾见过的父神教餐前祷相比,餐桌上的饭食也相当朴素。

在午饭结束后,便是冥想的训练,涅萨神殿教授的冥想法与艾菲所教导的大致相同,但细致甚多,担任导师的祭司也讲解得更为仔细。在晚饭结束后,温德琳也差不多习惯了在涅萨神殿中生活。而接下来的数日,则都大同小异地度过——每日早晨与上午练习剑术,有时吉娜薇会将上午的时间也用于修习法术——下午是冥想与法术,到了晚上,她们则阅读各类术典。

一日夜晚,温德琳躺在床上凝视窗外,白月月光澄澈如银,将窗外照得一片通透。忽然,一个影子自窗下冒出,轻轻敲打窗棂。温德琳翻身坐起,借着月光,勉强看到门外那人竟然是吉娜薇。女孩对她招手示意,温德琳不解其意,但也只得起身穿衣,离开房间与她一起钻入树林,来到惯常练剑那处林间空地。

“格拉修斯,你来。”吉娜薇脸上挂着顽皮与得意的笑容,向她招手,温德琳蹑手蹑脚地走近,轻声道,“怎么?”

“我学会了一个新的术法。”吉娜薇笑道,满脸神秘,“是土魔法,操纵大地、土壤与岩石。我想用这法术帮助祭司姐姐们翻土耕田,可她们总是不让。我——我多想尝试一下,无论怎么也好,我想试试……”

温德琳点点头,吉娜薇望着两人脚下的草地,“如果我能推动土地,或许就可以趁着晚上跑去帮她们翻土?”

“最好别这么做。”温德琳说,“她们不让你这样,一定有什么理由。”

“或许她们只是觉得我还是小孩。可我不是啦。我已经是一个见习女祭司……和她们之间只差了几年资历。等我长大,会比所有人都要厉害——”吉娜薇的双眼闪烁,提高音量,但她随即一惊,慌忙捂住嘴,连连道,“不……这种想法……我怎么能这么想?我不能有这种争斗之心,不能像外面那些法师那样……”

“这没什么。”温德琳温言安抚她,“想与他人比个高下是人之常情呀……更何况,并非怀抱着争斗之心就会变成外面那些坏法师,祭司们也并未说过这种话吧?”

吉娜薇眨了眨眼,眼睛逐渐亮了起来,“真的?你愿意看我施法?”

温德琳点点头。

“那……你可不许嘲笑我。”吉娜薇道。

“不会。”温德琳说,退开两步,微笑,“来吧,未来的大祭司女士,让我看看你的法术?”

吉娜薇白了她一眼,嘴角露出一点笑意,闭上眼睛,双手微微抬起,缓慢地念出咒文。就如同歌唱一般,少女编织着自己的咒语,吟唱大地与生长的歌谣,呼唤大地、土壤与岩石的真名,她如同所有女巫那般,按照涅萨神殿的祭司们教导的方式,柔和地轻轻推动脚下的地壤。随着吉娜薇歌唱出的旋律,温德琳感到脚下的大地在脉动,土壤因她的力量而轻轻摇动,似乎有什么更深层的生命在大地内部被摇撼,并且即将醒来——

但咒语戛然而止,温德琳有些诧异地望着已经睁开眼的吉娜薇,后者的额头微微见汗,嘴唇有些颤抖。她深深吸入夜间冰凉的空气,摇了摇头。

“我没法再进行下去。”她叹气,然后露出苦涩微笑,“我的力量不够,不足以将这咒语念到最后。而且它还太粗浅,但我会不断改良它,再一次精进——”

吉娜薇的双手垂了下来。

“不……不是这样。”她轻声说,“我已经明白祭司们为何不让我去耕土,这没有必要。这些从大地内部涌出的力量……我能感觉到,在我的法术面前,蚯蚓和蚂蚁的家巢被碾碎,小草的根系被推翻,这法术已经伤害到自然生命……”

“生命,倘若要活着,就必须伤害其他生命。”温德琳道,“我们收割和研磨小麦,我们宰杀和烹饪牲畜,我们砍伐和切割树木……这都一样。”

“不,不一样。”吉娜薇摇头,“我们应该控制这种必要的伤害。”她抬头看向夜空,“你说得对,人活着就会伤害其他生命……法术是人所有的手段中,最有力、最尖锐,也是最不可挽回的一种。”

“在修习治愈术的时候,你是否明白,在所有的伤害、疾病和痛苦中,唯有法术带来的那些,才是最难以愈合的?”吉娜薇又说,她抬起自己的双臂,凝视那双细巧的小手,“只要了解其真名,疾病便可以治愈,伤口也可以愈合,但是,只有在对抗他人的法术时,你才是真正在与别人的恶意抗争。这是最难的……我希望我永远不会遇到为法术所苦的人。”

温德琳沉默。过了良久,她才深深吸气,然后又吐出。

这是涅萨的夙愿,也是涅萨所奉行的巫道。时至今日她才真正明白这道理,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道理竟然是从一个幼小女孩口中说出。但这一切又都只是幻境,或许格拉修斯正是在借吉娜薇之口,才将它告知自己?

“如果所有的法术都从此消灭……”温德琳喃喃道。

“但没有法术,我们不会知晓这般道理。”吉娜薇说,“可又有谁能保证,没了法术,人便没有其他手段去伤害他人?手段要多少,就会有多少。”

温德琳忽然觉得一阵晕眩。吉娜薇在她面前转过身,她的视野开始朦胧,女孩的身影轮廓在一片模糊中扭曲。

“去见那个人,你会知道我痛苦的开端。”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温德琳听到了幽魂那嘶哑残破的声音,宛如寒风中啼鸣的夜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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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晨,温德琳在床上醒来时,只觉浑身寒凉,她低头看去,自己的脚底仍然沾着草叶与泥土,这一切都证明昨晚的那一幕并非梦境。

只是,既然这整个世界都是一场幻觉,究竟哪一边才是梦境,就已经不重要了。

她起身招呼吉娜薇,与她一起在厨房用罢早餐后,前往林中空场寻找艾尔菲芙。但令她们意外的是,精灵却不在那里。她们又回到神殿正殿,却见到祭司们都聚集在神像之前,艾尔菲芙也在其中。而被祭司们围在当中的,除了大祭司薇薇安之外,另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温德琳远远瞧见那青年男人的面孔,顿时如遭雷击,僵立在当地。

那人身材高大壮实,英俊而略带青涩,下巴上刚刚长出些微胡茬,额头饱满,双眼清澈,整个人便如一匹刚生下来的马驹般富有活力与朝气。而他挽着的褐发少女则活泼美貌,面对着涅萨神殿的祭司们,丝毫没有畏惧之意,而是好奇地打量着她们。

那人的面孔,温德琳是认得的,即使年轻了几十岁,她也依稀能看出那位大帝的影子。

是的,那就是年轻时的卡德修斯大帝,与他的妻子——是那位王后吗?不,温德琳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少女的面孔与她记忆中的王后确实有几分相似,但二者绝不可能是同一人。在大帝几十岁时,他的那位妻子——格拉修斯唤作挚爱的女孩——才不过十几岁,在大帝年轻时,她怕是尚未出生罢。

而此时,正在与薇薇安交谈的卡德修斯也注意到了温德琳的凝视,抬头对她微微一笑。温德琳连忙低下头,不再看他。她心中一片混乱,双拳紧握,然后又慢慢放开,最初自胸中升腾而起的怒气也慢慢散去。

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她对自己说,无论那个男人是叛徒也好,什么也好,他的生命,还有涅萨神殿的历史,都已经结束了。我现在看到的只不过是他人的记忆,过去的幻象。

我要面对他。她想,然后牵着吉娜薇的手走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