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水一般流逝。在格拉修斯的记忆之中,似乎就连时间也会随着印象而改变。当温德琳在前一夜睡下后,次日醒来时,却看到日历被翻到了三天之后,或更久时间。起初她感到惊慌,但随即便镇定下来,并且习以为常。时间飞快跳跃,温德琳看着镜子中的少年格拉修斯逐渐长高,起初吉娜薇还比她高半个头,但很快形势便逆转过来,格拉修斯的声音逐渐变粗,骨架肌肉也更加壮实,喉结也愈发明显。

而变化不只发生在格拉修斯身上。她注意到卡德修斯王子在这段时间内,也逐渐变得沉稳、聪慧、锐利,宛如一块浑铁被锻造成锐利的宝剑,他已经不再是当初刚刚来到涅萨神殿时那个有些轻浮的青年,甚至隐隐已经开始显出一国之君的风范。只是他眼神中的热忱、清澈和善良依然如初,没有被任何事物改变。在凝视着他的未婚妻时,他眼中的爱意浓烈依旧。

就连温德琳内心中对他的敌意,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消弭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接受了这个有着温暖笑容的青年,在很多个晚上,她和他坐在那块石碑之前,听他畅谈自己的理想,谈涅萨神殿的巫道,谈这片森林中的秘密,也谈女祭司们。他说,他想要做一个好国王,为他的人民尽心尽力,他要制订完备的法律,保护所有弱者,消灭一切不公。每当他在涅萨神殿的藏书之中读到古代的历史,有所感悟时,都会拉着温德琳——格拉修斯——在石碑前彻夜长谈,那时,温德琳看着他闪耀发亮的眼睛,甚至连她自己都会被那太阳一般的热情所感染,不由自主地想:如果他说的这些事情都能够成真,那该有多好?

但时间一天天过去,她也能够察觉到王子内心的焦躁。是啊,就如他所说,他的国家正被周遭的强大势力所觊觎,时间不会等待他,他的敌人更加不会。他必须尽快带着力量回去。

可他还没有找到涅萨神殿的力量。

“我坚信神殿的秘密就在这树林中。”在无数个夜晚,王子无数次地对温德琳这么说,但是每当他决心进入那看似无穷无尽一般的森林中一探究竟,最终却都会心生胆怯,被迫转头离开。

“那片森林真的没有尽头。”王子对温德琳说,他抱着头,手指深深陷入头发,声音颤抖,“我走在树林里,耳中听到的是潺潺的水声。我想,附近应该有一条河,或者一片湖,因为空气中都是湿漉漉的水汽。我呼唤真名为我引路,可没有任何力量回应我的呼唤。我一直向前走,却一直找不到尽头。每一棵树看起来都是同一个模样,我心里的恐惧就像灰堆里的一颗小火星,愈是向前走,它就愈是燃烧,直到终于呼的一声彻底烧了起来,让我掉头就跑,冲出森林……”

“每一次,我都告诉自己,我必须比前一次走得更远,但是在那里,我无从辨认方向和距离,我怎么知道自己比上一次走得更远?或许——或许我在不知不觉中一直在绕圈,所以才永远走不到尽头?既然如此,我这一路走来又有什么意义?”王子在黑夜中喃喃自语,温德琳轻轻叹气,她又何尝不想与王子一起探索这森林中的秘密?

可是她不能。每当她决定如此做,并且深入森林时,最终都会走入一片迷雾,不得不返回神殿。她知道,那迷雾是格拉修斯的迷惘,这位狼之骑士终其一生都不知道在这森林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她自然也无法抵达在格拉修斯的记忆中并不存在的地方。

最终,她还是只能当一个旁观者。

而后,在某个夜晚,温德琳再次被窗边的轻敲声唤醒。但那声音并非她熟悉的敲击声。吉娜薇的敲窗声小而细,并且常常毫无规律,乱敲一通,只为将他唤醒。卡德修斯的敲窗声沉稳而有序,但这回的声音却显得有些慌乱,在轻敲一下后立刻收手,沉寂许久,似乎生怕唤醒他人。

于是温德琳翻身下床,打开屋门,看到的却是王子的未婚妻——那位名叫阿兰塔的少女。她有些慌张地站在门口,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年纪小,但却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

“有事吗?”温德琳轻咳一声,她还不太习惯格拉修斯逐渐变粗的嗓音。

“我有些话……想对你说。”阿兰塔轻声道,紧张地看了看四周,“我们能……边走边说吗?”

温德琳点点头,和她一起来到长屋边的林间小道上。阿兰塔轻踢着路上的石子,沉默许久方才开口:“我想和他一起去那森林中。”

温德琳并没有对此事太过惊讶。

“我对他说过许多次……但他总是不同意。他说,那里有太多未知,太多秘密,若我一同前去,恐怕会有危险。”阿兰塔继续说,抬头望着明亮黄月,薄薄的嘴唇撅起,“可我懂得的东西比他多多啦……我学得的巫道,他连一成都没学到呢。他真是个……大笨蛋。”

温德琳看着阿兰塔黄月月光下的面庞,有一瞬间,她竟然觉得这女孩轻嗔薄怒的样子像极了艾菲。阿兰塔,艾菲,以及废都幻境中大帝身边的那少女,三个女孩的面孔在她的面前缓缓重合在一起,那绝不是有多么相像的面孔和五官,但那气质却极为神似。

“你帮我说服他,好不好?”阿兰塔忽地转到温德琳面前,后者一惊,望着女孩身上认真得有些天真的面孔,她想也没想就冲口而出:“好,我帮你说服他。”

但是阿兰塔似乎却并没有显出多么高兴的神气,而是继续自顾自地道:“我知道他不愿意让我受伤,可他难道就不知道,我愿意为他而受伤?他啊,总是自顾自地说话,自顾自地做事,就好像他能帮我打点好一切一样。”

说着,少女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忧伤的微笑。

“在涅萨神殿,我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有些事情,如果少了我,他将永远也做不成。”

温德琳只能以沉默回应。忽然,阿兰塔越过她的肩膀向后看去,举起手用力一挥。温德琳转头,却见一个高大影子沿着湖畔小路走来。卡德修斯快步来到两人面前,从温德琳身边走过,将双手搭上阿兰塔的肩膀。

“你们在做什么?”他微微皱眉,问。

“我在请他帮忙。”阿兰塔说,仰起头直视王子的眼睛。

“请他帮忙?有什么事是我不能为你做的?”卡德修斯的语气有些不悦。温德琳抱起胳膊,头一次对这王子产生了些许发自真心的恼火。

“多得很哪。”阿兰塔轻笑一声,卡德修斯越发有些摸不着头脑,少女朝湖畔的黄月一指,“喏,你就为我把那水里的月亮捞上来吧。”

卡德修斯一时愣在当地,无言以对。阿兰塔凝视了他半晌,忽而噗的一声笑出声来,按着他的胸口笑弯了腰。

“她要我劝你一件事。”温德琳凝视着阿兰塔放肆的笑容,不由得嘴角也露出了一丝微笑。她轻咳一声,开口道。

“什么事?”卡德修斯转过头,有些严厉地注视着她。

“劝你带她进入森林。”温德琳道。

“这怎么行?”王子厉声道,“这太——”

“这太危险了!”阿兰塔模仿着他的语气轻佻地说,然后笑嘻嘻地双手用力一推,王子惊叫一声跌进湖水里,溅起大蓬水花。他惊愕地坐在浅水之中,浑身湿透,呆望着自己的未婚妻。

“现在冷静了吗?”少女脸上漾开的笑容里洋溢着恶作剧得逞的快意,她踢掉脚上的鞋子,拎起裙角踏入浅水,站在王子面前俯视着他。

“你总是想着能为我包办所有事情,可难道我没有双手,没有双脚吗?我的手的确不能拿剑,可这世上不是还有很多用剑解决不了的事情吗?我可不是你的人偶娃娃呀,卡德修斯。”阿兰塔说,“我愿意为你而受苦,愿意为你而受伤,甚至愿意为你去死。你在自顾自地说你那些话之前,难道就不能用你的耳朵聆听我吗?这世上总也有你做不到的事情,我的力量不就是为此而存在的吗?”

她每说一个字,就离卡德修斯越近一分,最终,她双膝跪倒在了冰冷的湖水中,温柔地捧起王子的脸颊。

然后她吻了上去。一道水幕自湖中升起,挡在温德琳与两人之间。在水幕彻底遮蔽视野前,温德琳看到阿兰塔朝她露出了调皮的一笑。

温德琳转过头去,压抑住自己快要逸出唇边的笑声。她抬起头望着明亮的黄月,伸出双手拥抱着那虚无缥缈的月光,喃喃自语。

“我的感觉没有错,艾菲。她真的……非常像你。”

最终,当水幕落回湖中,阿兰塔将仍然呆滞的卡德修斯拉了起来,两人回到湖畔小路上,少女以巫术将湿衣变干,直到此时,王子才长出了一口气。

“阿兰塔……”

“带我去。”少女道。

王子凝视着自己的未婚妻,最终将视线转到温德琳脸上。

“带她去吧。”温德琳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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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德琳站在迷雾之中,雾气充塞天地,面前树影朦胧斑驳,似乎是一片茂密森林。

她转过头,格拉修斯就站在她身边。

“自从那一夜,他和她走进那片森林之后,过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骑士轻声道,“我向大祭司禀告,但她并未命人进入林中寻找他们,只说,当他们能够出来时,自然会出来。她是对的, 在一个月后,他们重新出现在神殿内,并且看上去丝毫未受饥渴之苦。而那个时候,他——卡德修斯——的手中,拿着那把剑。”

“圣剑。”温德琳低语。

“这就是一切的起点。”骑士说。

“他们在林中遇到了什么?”温德琳问。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到格拉修斯的回答。那个时候卡德修斯为什么能够拿到那把剑?只要知道这个,或许就能明白,圣剑的力量之源究竟是什么。

“考验。”骑士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无从知晓林中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那一定是考验。没有力量会如同石子一般躺在路边随手可得,想得到力量就必先经受考验。至于这是何种考验,只有他们本人才知道。”

但现在皇帝已经死去,阿兰塔——他的未婚妻,他的挚爱亦消失于时间长河之中。温德琳再也无法知晓在那迷雾缭绕的森林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徒劳地张开手掌又握紧。

雾气开始缓慢波动,聚合而又散开。在飘散消失的雾气之后,温德琳看到的是城池与堡垒。白色的城市耸立在平原之上,城市的中央是一座被诸多建筑与高塔拱卫着的城堡。在远处,温德琳能看到有一支军队正在靠近,那是一道钢铁的洪流,全副武装的士兵骑在同样全副武装的战马上,他们身穿同样的铠甲,手持同样的武器,用金属的面罩抹去了个体的差异,如同一个个金属人偶一样,像一滴滴银色的水滴一样汇入即将流向战场的河流。

“在得到圣剑之后,”格拉修斯说,“他就回到了自己的故国,并且继位成为了国王。”

“而一同前往的还有你。”温德琳低语。骑士用沉默给予肯定。他怎么会不跟着他一起去?在那些夜晚,倾听王子的话语,看他描摹理想中的王国时,就连她的心也不禁为之动摇。而当时的格拉修斯,还只是一个天真的男孩,他不知道面前这个人将来会为涅萨神殿做出毁灭,他只知道他们是朋友。

“因为,我想要看看。”格拉修斯说,抬起头望向碧蓝苍穹,“我想要看看,他如何实现自己的话语。我想要看看,他所许诺的那个国家,那个世界,究竟存不存在。所以我就去了,和他一起,这一去,就是数十年。”

“他是一个天才。”骑士继续说,“似乎什么都难不倒他。他是最好的剑士,最好的将军,也是最好的王。和其他的王不同,他总是第一个出现在战场上,并且是最后一个后退。只要他的旗帜仍然竖立,军队就不会败退,当然,他的旗帜从未倒下过。”

“圣剑在保护着他。”温德琳说。

“他通过了考验。”格拉修斯点头,“这是他应得的。”

“或许你曾经疑惑,是什么改变了他。”沉默了半晌后,骑士道,温德琳看着他覆盖着铁手套的双手紧握成拳,钢铁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是什么?”温德琳下意识地问。

“是他的国家。”格拉修斯发出嘶哑的长叹,“是他的人民。是他的王座。是他的军队。是他的敌人。是你,是我,是他手中的剑,是他身边的一切。当一个少年真正经历过战争的残酷,当他第一次用剑刺穿活人的躯体,当他第一次想要用剑去格挡另外一把剑,当他第一次面对那些肥头大耳的政客,当他第一次看到跟随着自己的,数百、数千、数万、乃至数十万活生生的生命,当他第一次意识到,生命又只是一个传令官口中说出的数字——”

“他无从选择。他身不由己。他曾经想要笔直地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但他发现面前横亘着一道深渊,一道天堑。于是他只好绕道而行,但却没有想到,越是挣扎着想要前进,就离那一夜他口中所述说的理想世界越是遥远……”骑士以这句话作为此次交谈的结尾,伸出手指向远方的城堡。温德琳还想再说些什么,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向那城堡飞去。她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伫立在虚空中的骑士,但最终,她的手指也只是从他的面前拂过,抓了满掌的寒风。

她的身躯飞向城堡,在撞上那岩石之前,她闭上眼睛。

当温德琳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她看到了格拉修斯。

比废都幻境中所见的骑士要更加年轻一些的青年人向她眨了眨眼。温德琳下意识地抬起手,面前的青年人也抬起手。温德琳后退一步,青年人也后退一步。

温德琳伸出手,与面前那青年以同样姿势伸出的同一条手臂以手指相触。冰凉坚硬。

那是一面落地大镜。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有一个细软的女子声音在说话。

“格拉修斯殿下,很抱歉在深夜前来打扰……但是国王陛下要见您。”

温德琳这才如梦初醒,慌乱地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虽然她已经习惯穿着男装,但是这件剪裁过于精致而华丽的衣服还是让她有些不自在。她的腰间空荡荡,没有挂着武器的感觉让她颇为不安,长剑就挂在一边的墙壁上,那不是贵族用来装饰自己的佩剑,而是一把真正上过战场,饮过人血的凶器,她能看出这一点。但温德琳并不准备将它取下来。

她从镜子前退开,环视着这间奢华的房间。毫无疑问,这是一间足以配得上格拉修斯地位的卧房,只有悬挂在墙壁上的长剑才为这舒适到奢靡而颓废的房间增添了一丝属于骑士——不,属于战场的煞气。

直到侍女诚惶诚恐地敲了第二次门,她才推门而出。侍女低头对她深深地行了一礼,低声道,“请随我来。”温德琳点点头,跟着她走过长长的走廊,她的视线从走廊墙壁上那些华贵的画作和雕刻上扫过,然后注意到侍女似乎在偷偷瞧她——不,应该说,这个姑娘瞧的是格拉修斯,而不是她。温德琳有些自嘲地笑笑,即使他的名字在后世被人从历史上抹去,但是在现在,格拉修斯依然是皇帝——或者是国王?——麾下的第一骑士,自然会受到万千少女仰慕。

可她现在处于这个被仰慕者的位置上,却一丁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侍女将她带到卡德修斯的书房前就行礼退开,温德琳望着面前这扇厚重奢华的红木大门,叹了口气,推门而入。

门内的空气在她进入的一瞬间停滞,卡德修斯坐在正对大门的书桌之后,他的身边侍立着几个官员,都以惊讶的眼神看着她。这时的卡德修斯已经不再是那个俊朗青年,温德琳猜测他的年纪应该不超过三十五岁,但是单看外表,他似乎已经是一个中年人,衰老的程度与真实年龄完全不符。温德琳仔细看着卡德修斯眉宇间的皱纹与松弛的皮肤,他的脸颊似乎比之前圆了一些,身上的肌肉也松弛了一些,虽然依旧健壮有力,但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精壮剽悍的青年。

她环视一周,书房中弥漫着僵硬而尴尬的气氛,那些官员在看了她一眼后就立刻低下头去,不敢直视这位第一骑士的眼睛,只是偷偷抬起头瞄着卡德修斯。直到被国王用若有所思的眼神凝视了一会儿,温德琳才意识到,自己面前的已经是一位一国之主,而不是当初在月色下和她畅谈理想的那个亲切青年。她不该不敲门就闯进去,这不合礼节。

“我很抱歉,陛下——”她慌乱地想要道歉,却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圆滑的话语,似乎那身体不受她自己控制一般,“在深夜听到您的传唤时,我甚至以为自己还在神殿里。”

听了这句话,卡德修斯也露出了一丝微笑,房间中凝重而险恶的气氛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次也一样,格拉修斯,我亲爱的朋友。”国王从座位上站起来,向温德琳微笑,她走上前去,他轻拍她的肩膀,“让那些繁文缛节见鬼去吧。你不必在我面前在意那些。只要阿兰塔不在我房里,你无论什么时候想推门进来都行。”

温德琳松了一口气,低下头对国王表示尊敬。随即,几张羊皮纸被递到了她的面前。

“看。”她抬起头,国王对她略微抬起一侧的眉毛,然后在椅子上坐下。

温德琳接过羊皮纸,只是粗略地读了几行就发现,前面一张是某个官员一整年的收入列表,而后面一张是另外一份列表,但明显比前一份多出许多。

“有什么想法?”国王双肘放在桌面上,十指交叉,轻描淡写地询问道。

“……他在中饱私囊。”温德琳重复比对两份羊皮纸,沉声回答道。

卡德修斯点点头,用手指将桌上另外几分羊皮纸推过,温德琳接过来一一查看,发现这都是行政官员,贵族,甚至是军队将领的贪污记录,其中不乏收受贿赂的证明。国王等待她看完后,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发表意见。温德琳凝视着已经不再年轻的卡德修斯,一时间没有揣测到这位国王的用意。最终,她试探着道:“将他们都抓起来判罪?”以一个对治国一窍不通的普通女孩而言,这已经是她能给出的最好回答。

她本以为国王会同意自己的判断,卡德修斯曾经对她——对格拉修斯——描述过无数次他理想当中的国家,官员清廉,法律公平,没有人会忍饥挨饿,没有人会流离失所,他会努力治理国家,让它变得更好。

但卡德修斯摇了摇头,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一些。国王盯着她,似乎在审视和评估。温德琳往后退了一步,有些难以忍受这逐渐又开始凝固起来的气氛。最终,在她的忍耐到达极限之前,卡德修斯摇了摇头,滞闷的空气一下子又开始流动。

“不,格拉修斯,我的朋友。”国王说,然后挥了挥手,他身边的官员们向国王行礼后依次退出房间,只留下温德琳一人。他站起身来,从她手中捉过那些羊皮纸,来到房间里的壁炉边,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若有所思。最后,国王安静地放开手掌,看着羊皮纸落入火焰,变得焦黑卷曲,最终化为灰烬。

“这是什么意思?”温德琳问,她无暇顾及自己的语气是不是对国王说话的语气,“你不准备判他们的罪?”

卡德修斯的脸上流露出一抹失望神色,虽然转瞬即逝,但仍然没有逃过温德琳的眼睛。“是的。”他说,“我不准备判他们的罪。这些罪证我会当做从未出现过。”

“为什么?”温德琳质问道,“按照法律,你应当把他们抓起来扔进监狱里。”

“治理国家,”国王说,脸上带着安抚性质的微笑,“并不能只按法律做事。我的朋友,你知道刚才名单上的人,都是些什么人吗?你看这个贵族,他们的家族世袭伯爵爵位,他的领地广袤——从我父亲的父亲那一代开始,就是国内最有势力的贵族之一,更别说手中有着兵权。而这位,你也应该见过,他是军队的——”

“——都是罪人。”温德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卡德修斯叹息。过了半晌,他说,“他们对于你来说,的确是罪人。”

“对于法律来说,对于被他们压榨的所有人来说,都是。”温德琳顽固地道,她已经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在顶撞国王,她感到一股怒气从胸中升起,很快她就意识到,这怒气并不是来自她的心底,而是来自这段记忆的真正主人——格拉修斯他在经历这一切的时候,是否也因此而愤怒过?这股愤怒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温德琳闭上眼睛,平复心绪,然后再次睁眼,准备迎接国王的话语。

“但对于我来说,他们在身为罪人之前……”卡德修斯坐了下来,用羽毛笔的笔尖点着羊皮纸,洒下点点墨水,“还是我的支持者。他们之中,有大臣,有将军,还有贵族,他们的共同点就是,如果缺少了他们,我不可能坐到这个位置上,至少不可能这么顺利。”

“所以呢?”温德琳反问道。

“所以,”卡德修斯用极富耐心的声音缓缓道,就像是在教导小学生,“我必须让他们看到,他们支持我是有回报的。”

“他们现在的地位就是回报。”温德琳指出。

“那并不足够。”卡德修斯继续道,他摊开手,似乎对温德琳的愚钝感到无可奈何,“格拉修斯,格拉修斯,格拉修斯……我亲爱的朋友,我忠诚的骑士,请你用我的角度好好地去思考——”

“你说话比以前阴阳怪气了许多。”温德琳冷冷地道。

卡德修斯脸上一僵,露出了就像是吃东西时被噎住的表情。温德琳心中升起一丝悔意,但她仍然冷着脸,不肯示弱。国王长吁一口气,似乎在消化温德琳塞进他嘴里的那块石头。最终,他用尽可能柔和,但已经暗藏火气的声音继续说,“那并不足够。我需要让他们看到,我能给他们其他人都给不了的好处。我需要付一个能让他们一直支持我的价格。”

“这个价格就是任由他们腐败?任由他们受贿?任由他们……搜刮钱财?”温德琳直截了当地问。她的眼中闪烁着怒气,来自格拉修斯的愤怒仍然在她胸中跃动。

“是。”卡德修斯大方地承认了。他沉默了片刻,才道,“这是没有办法的,格拉修斯,你要明白,腐败……它无论如何不能被完全消灭。因为这包含在统治者开出的价码中,而除此之外的其他人不会知道,也不被允许知道这一切。……腐败,特权,这些全部都可以归类为一种东西,它在告诉他们:继续支持我,他们就可以始终拥有这一切。我需要支持者,才能继续坐在这个王位上,而他们也需要一个能够给他们回报的国王,这是公平合理的交易。”

“那你听起来挺适合去经商。”温德琳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考虑下改行?”她刺了国王一句。

然后她就看到了卡德修斯眼中骤然燃起的怒火。国王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那一刻他就像是一只领地被人侵犯的雄狮,她一时间没有想到这个男人会爆发出这么猛烈的愤怒,忍不住又后退了一步。

“注意你的言辞,骑士。”卡德修斯的声音寒冷如刀。

“我会考虑的,陛下。”温德琳下意识地鞠了一躬,动作迟缓而僵硬,但她并不打算就此退却。她有什么好怕的?她不属于这里,而面前的国王也只不过是一个记忆中的幻影。她用同样寒冷的声音回敬,“那么人民呢?人民难道没有支持你吗?你的民众,你的百姓,你就任由他们被如此搜刮和欺压?从前你对我说的话,那些事情,你都忘了吗?你承诺过要善待他们,要为他们打造一个理想而美好的国家,这些承诺都不算数了吗?”

“我需要先坐稳这个王位,然后才能谈如何善待他们!”卡德修斯猛地爆发出一声咆哮,声浪震得壁炉中的火苗猛地一抖。温德琳毫不畏惧地与狂怒的国王对视,最终,卡德修斯后退了两步,颓然坐倒在椅子上,他转过头,看向壁炉中的火焰,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的侧脸,他的嘴唇似乎在颤抖,先前的狂怒消失无踪,现在的国王看上去似乎就是一个普通的、无助的中年人。温德琳忽然心中一震,一个念头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或许卡德修斯希望她……希望格拉修斯能理解这一切。他希望自己最亲密的朋友能理解他。但可惜的是,格拉修斯是一位骑士,也只是一位骑士。而她则是个普通的乡镇女孩,一直都是。她们都不懂政治,也都不懂一个国王的心。

“退……你走吧。”卡德修斯疲惫地挥了挥手。温德琳内疚地看着他,“我很抱歉,陛下。”

“陛下。”国王轻笑一声,转过头去,不再说话。温德琳在原地呆立片刻,只得微一躬身,然后转身离去。

我们都不理解他,格拉修斯。关上书房的大门,温德琳靠在坚实的木板上,望着走廊的天花板,对自己说。我们也都不理解一个国王,不理解一个国家。

然后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之中,但是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却久久无法入睡。就如同格拉修斯所说的,过去那个王子已经不在了,现在坐在那里的是一个国王。国王与王子的差别竟然如此之大,她甚至恍惚间都觉得从前的卡德修斯和现在的卡德修斯是两个毫无关系的人。

“接下来又会怎样?”她喃喃道,虚幻的时间已经开始流动,卡德修斯继承了他故国的王位,开始着手对付环伺在侧的敌人。可是他要面对的敌人不仅仅只有其他国家,而且还有法师,是的……法师。战争是一个很简单的等式——尽管这个“简单”是建立在忽略另一种要素上的——双方的兵力,财力,将领,战场的地形,军队的装备,战略战术,后勤补给……在双方都是“凡人”的这一基础上,这一切要素都是对等的。

可如果往等式一侧投入一个法师,那么结果就会完全不同。

法师。温德琳不断地在心中咀嚼这个词。毫无疑问,他们拥有左右一场战争的能力。在这一段历史中,格拉修斯与卡德修斯,他们是怎么对抗敌对的法师的?就她所知,卡德修斯并没有法术的天赋,即使在涅萨神殿学习许久,他也未能学会一点巫术,反而是他的妻子阿兰塔,倒是一个颇具天资的女巫,现在她怎么样了?她还有在继续修行巫道吗?吉娜薇又如何了?她还在涅萨神殿吗?

一系列疑问纷至沓来,将温德琳淹没。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在上一段记忆中自己见到的人近况如何,吉娜薇是否是一个真正的祭司了?她的魔法……她还记得那一晚,吉娜薇对她演示的土魔法,女孩轻轻唱出的旋律,至今仍然刻在她的脑海中,那么的熟悉……

最终,在无数繁杂的思绪之中,温德琳向睡意与疲惫低下了头。她的身体并没有觉得疲乏,但对于这一切,她的心却感到烦躁与疲倦。法师,他们想要对抗法师的话,就只能去请另一个法师。阿兰塔说“她愿意为卡德修斯而死”……难道结果果真是如此?她真的为了对抗法师而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可若是如此,卡德修斯又怎会倒向法师,转头背叛涅萨神殿?这个念头尖锐地刺痛了她的心,几乎将那倦意驱散干净。但很快它们又像是被手分开的水,缓缓袭来,包拢,将她淹没。

一切迷题都要由时间来揭开。温德琳模模糊糊地想,法师,如果真的有法师要来,那就让他们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