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蕾格。

温德琳在心中反复默念,咀嚼着这个名字,龙血女士塞蕾格,龙骑将塞蕾格。还在艾菲的森林中时,她已把那本讲述历史故事的传奇诗歌读了个滚瓜烂熟,书中几乎每一章的内容她都熟记于心,但这本书中从未提到过,塞蕾格曾经是格拉修斯的扈从,更未提到过塞蕾格曾经假扮成男人,混入王宫的守卫中。

——等等。她的脑海中忽然掠过一道闪光,即使将那本传奇故事本身就削除了格拉修斯的部分撇开不提,历史上这位狼骑士真的曾经收过龙血女士为扈从吗?那只是她在这幻境中的所作所为而已,格拉修斯实际上真的做过这事吗?历史的真相她已无从知晓,目前她能做的只有在这幻境中一步步走下去。

时间悄然流逝,一个名为塞蕾格的女人成为了狼骑士扈从的消息很快在王宫中传开,温德琳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侍卫、大臣、贵族和女仆们的窃窃私语。就连她的同僚——格拉修斯的同僚——也用不解的目光望着她。对于他们而言,让一个女人担任骑士扈从是无法理解的事,更何况是担任一位王室御前骑士的扈从。

在短短的一周内,卡德修斯便接到十数起骑士们的请愿,希望他能够以国王的身份下令解除塞蕾格的扈从身份,终止这“不光彩的事情”,“从未有过的悖逆”。而有那么几次,卡德修斯甚至将温德琳与塞蕾格传唤到议事厅内,微笑着将那几张请愿书递给她们。那时,温德琳看到国王的脸上满是真正的笑容——在涅萨神殿时她曾经见过的,孩子气的单纯笑容。在她示意塞蕾格将这些请愿书撕得粉碎,投入火炉中之后,国王脸上的笑容更加欢畅了,甚至还带上了一点顽童般的幸灾乐祸。

那时,瘦小的塞蕾格站在温德琳身后,她穿着一身专门改过的合身皮甲,佩着一柄真正的长剑,而非训练场上的木剑。她的头发经过仔细的梳理,已经无法再遮住那双狼一般的眼睛,但她似乎知道自己的眼神究竟是何种模样,因此在温德琳与卡德修斯面前一直垂着头,不敢直视两人。国王仔细打量着这娇小的女孩,未来的七骑士之一,最富传奇的龙血女士,露出一丝赞许笑容。

“你找到了一头小狼崽,我的朋友。”国王颔首道,“一头很不错的小狼崽。”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抚上腰间,摸到了腰带上挂着一柄镌刻王室纹章的匕首。温德琳知道,他日夜佩戴着那匕首,即使沐浴时也绝不离身。即使有着圣剑的庇护,他仍然对于夜间可能袭来的利刃满怀恐惧。他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将那匕首摘下——卡德修斯向来有将随身物品随手赏赐给人的习惯,被他送出的匕首、绶带、戒指等物已不下数十件——随手递向塞蕾格。

塞蕾格僵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着,似乎一时间未反应过来这是国王的赐予,直到温德琳轻推她的后背,女孩才迈着机械的步伐走上前去,差一点就摔倒在国王面前。她勉强稳住身体,单膝跪倒,双手高举过头顶接下王的赐予,口中恍惚地喃喃念叨着感谢的言词——如果让一位精熟于礼仪的骑士看到这一幕,一定会为塞蕾格那和乡野村夫几乎无二的措辞晕倒在地。但温德琳与卡德修斯都不是拘泥于繁琐礼节之人,国王笑着将匕首连鞘塞入女孩的手中。

“王国的狼要有继承人了?”卡德修斯微笑,而温德琳则摇头。

“她不会是我的继承人。”她轻拍塞蕾格的肩膀,视线越过国王的肩头,望向他身后窗外湛蓝的苍穹,“她会成为第六名王室御前骑士,与我平起平坐的伟大战士,她的名字会流传千古,在我的名字被世人所遗忘时,她仍然会被众生铭记。”

言罢,温德琳将视线从远方收回,她以时间尽头的来客——知晓历史轨迹之人的身份说完这番话,看着国王因此而深思的面孔,也看向塞蕾格因为惊诧而苍白的脸庞,只是微笑。国王没有对这番话给出答复,只是挥手让她们告退。在离开议事厅后,塞蕾格急走两步来到温德琳面前,急切道,“格拉修斯大人,我——”

“我知道。”温德琳轻抚她的头顶,阻止了女孩继续说下去。她凝视着她的面庞,那稚气未脱的五官依稀可以看出皇都幻境中那女骑士的刚毅神色,一头火焰般的红发宛如飞龙口中烧熔一切的吐息。她面前这个为了混入王宫侍卫,用烟熏坏喉咙扮作男人的女孩有怎么会知道,这个“王室御前骑士”灵魂中与她同样年岁的少女曾经是多么地崇拜她?

而如今,崇拜者竟然将偶像收作扈从,告知对方她今后的荣光,这是多么神奇而又滑稽的事!温德琳的内心满是难以言说的奇妙感受,她难以描述清楚此刻在自己胸中激荡的情感,甚至想要大笑出声。当初那个捧着传奇故事,反复阅读龙血女士塞蕾格传奇的小女孩,又怎么会想得到,冥冥中的命运指引她,在这他人记忆凝成的虚妄之中与从前的偶像相遇?

虽然这世界是虚幻的,但你与我却都是那么真实。温德琳以指尖捻起那一缕赤红发丝,唇边浮现出苦涩微笑。

而在随后的数日内,温德琳心中的另一问题也很快得到了解答:塞蕾格是如何混入王宫侍卫的?哪怕她以烟熏坏喉咙,也并不可能在那许多男人中间藏匿身份如此之久,骑士小说中女扮男装出门旅行,只会被身为骑士的男主角认出真身的淑女在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

那只是一次偶然。在前往校场的路上,遥望到远处飞扬的沙尘之时,或许是即将要见到那些昔日“同伴”,塞蕾格忽然浑身一阵战栗,随即便似有一道轻软触感在温德琳皮肤上滑过。那力量的流动唤醒了她身为女巫的部分,但当她回身查看四周时,却一无所获,来回查探数遍后,温德琳才意识到塞蕾格的存在,将注意力凝聚在她的身上。于是她立刻感觉似是戳破了一个水泡般,塞蕾格原本有些模糊的身形立时清晰可见,温德琳仿佛第一次察觉到她站在那里一般,心中大为惊讶。

谜团解开了。温德琳几乎立刻知晓,塞蕾格是一位力之子。就如同绝大部分力之子一样,她的天赋显然原始而未加导引,只能够顺应她的愿望,为她提供粗浅的保护,也正是这简单原始到甚至称不上术法的力量保护了她,让她在那些男人的眼中变得不起眼,只要没有外界的冲击——例如使她暴露出女性特征的一抓——凡人几乎不会察觉到她的异样。她便是凭借如此天赋混淆了侍卫们的视听。

力之子,力之子。温德琳默念这言词,并询问小小的龙血女士,她是否愿意将自己的天赋善加导引,学习巫术,而她正知晓这王宫中便有一位绝好导师。可塞蕾格当即便以惊恐神色连连拒绝,在她的小小脑瓜中,恐怕与这时代的所有平凡人一样,认为巫术是邪恶事物,应当躲避和驱离。而至于自己那模糊天赋,则宁愿它从未存在。

对此,温德琳也只得苦笑。不过她一开始也就没有认为塞蕾格能乖乖跟随阿兰塔学习巫术,历史上的龙血女士与巫术并无半点干系。尽管温德琳对此仍然存有疑虑——若塞蕾格并未身负巫术,也未曾导引出她的天赋,那她究竟是如何驯服飞龙的?只是凭借凡人的武力,真的便可驯服那般传奇巨兽吗?尽管在后世的传奇中有着无数塞蕾格或以长枪,或以空手,或以陷阱捕获飞龙的描述,但那些在如今的温德琳看来,都不尽可信。

或许之后我能得到答案。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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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温德琳从睡梦中惊醒。在幻境中的睡眠极浅,几乎只是似梦似醒的一阵朦胧之中,夜晚便悄然度过。她在这里无法进入梦之时,自然也就无法回到林边小屋。因此当那脚步声刚刚响起时,温德琳便从床上坐起,她简单穿好衣服,犹豫片刻后摘下墙上利剑,在侍女前来敲打房门之前推门而出。走廊中灯火通明,举着蜡烛的侍女满脸惊恐地奔跑来去,在远方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士兵的呼喝声,还有器皿的碎裂声……

温德琳劈手揪住一个从面前慌张跑过的侍女,厉声喝问:“发生了什么事?!”

那侍女脸上满是恐惧之色,站在原地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迸出一声尖锐叫喊:“国王……国王陛下遇刺了!”

温德琳如遭雷击,下意识松开手让那侍女跑开,脑海中只反复重复着那一句话:国王遇刺了。当她清醒时,发现自己已经飞奔在通往国王寝室的道路上。卡德修斯遇刺了?但——但他有圣剑护佑,倘若法师安奎斯所说,以及后世的无数传记小说中所写的都是真的,那么他应该刀枪不入,即使被击中要害也能安然无恙,但是——

另外一个更加恐怖的可能性跃入她的脑海。

如果背刺的是阿兰塔呢?后世诸多传记中都未详细提及卡德修斯大帝的皇后,她并不知道在历史上阿兰塔的真正结局,如果这位精通巫术的皇后正是死于这一场行刺呢?

温德琳只觉浑身发冷。她继续发足狂奔,即使将要迎面撞上奔走行人也丝毫不停,一个士兵躲闪不及,也被她当头撞倒在地。连续转过两三个拐角,她终于看到国王寝室,在那门前被大量的侍卫拥堵,水泄不通。她蛮横地推开人群挤将进去,丝毫不顾忌以马靴踩上寝室中柔软的地毯。只是那地毯早已不复洁净,一缕触目惊心的鲜红沿着白色的纤维流淌到门口,温德琳凝视着那蜿蜒的血迹,僵硬着身躯慢慢抬头追寻鲜血的源头。

两个侍卫躺倒在地,圆睁双眼,脸上带着一丝奇异的微笑,就如为主君献身后的满足。鲜血自他们的身下流出,一直触及门口。他们身上穿着全套的盔甲,伤口在颈部大动脉,温德琳只是看了两眼便知道那是长剑割出的伤口。他们原本佩戴在腰间的长剑也都消失无踪,但温德琳抬起头,便立刻发现了它们的踪迹。

国王穿着贴身软甲,昂首高站在床上,他的脚上套着软靴,很难想象他在遇刺的刹那间穿戴齐全,那么解释只有一个,他穿着这套装备上床入睡。他的双眼圆瞪,表情僵硬,胸口插着一把长剑,剑刃刺破了结实而柔韧的皮甲,刺入他的胸膛,剑柄上的缠皮条条绽开,温德琳甚至能够想象刺客握剑的力道是多么的大。他的手中握着另外一把染血的长剑,王后阿兰塔跪在床上,抱住国王的双腿,埋着头颅,看不清脸孔。

侍卫们都以为国王已死,在一旁呆呆站立,不敢上前查探两人死活。温德琳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焦急与怒火,她大踏步上前,先是俯身查探阿兰塔的鼻息,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轰然落地——王后虽然业已昏死过去,但气息仍在,身上无半点伤口。她将阿兰塔从国王身上扶开,就在王后被抱离的一刹那,身体已经僵直的国王忽然毫无征兆地大声咳嗽,侍卫们齐齐惊呼一声,连连往后退去,兵器叮当声中落了一地。

卡德修斯眨动双眼,艰难而缓慢地抬起手,抛下手中长剑,抓住胸口利刃的剑柄,咬着牙齿,慢慢将它拔出。剑刃一寸一寸从他体内撤出,依然光亮如雪,丝毫未沾血迹。当剑尖离开国王的身躯,他长出一口气,随手将它抛在一边,以手掌擦拭胸前伤口,在火光下细细查看——依然滴血未沾。

“圣剑的加护。”国王张开双臂,沐浴在灯火之下,闭眼轻声呢喃。此时门口一阵喧闹,剩余的几位御前骑士也业已赶到,军师安塞洛推开人群,看到房中景象,立即抢先单膝跪地,厉声喝道:“陛下,我等救驾来迟,实乃罪该万死!”他又看了一眼地面上的尸体,站起身来以凌厉眼神扫视门口众侍卫,似是想要寻找这两人的上官,但国王只是抬起手臂,便阻止了安塞洛的下一步动作,全场寂静,鸦雀无声,只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模糊吵闹,与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响。

“我,”卡德修斯慢慢开口,跃到地面上,弯腰轻轻合上侍卫尸身的圆睁双眼,“相信我的战士绝不会背叛我。”他抬起头来,以狮子般威严的视线环视众人,根本不像是刚刚遇刺的君主。

“这是巫术造成的。”他冷冷道,“只有巫术才能如此蛊惑人心,让我最忠诚的卫士对我刀剑相向。”他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逐一从他面前的骑士们脸上扫过,包括温德琳在内。直到不知何时赶到的泰拉索斯轻扯温德琳的裤角,她在如梦初醒,连忙在国王面前单膝跪下。

然后她看到亚德伯朝自己挤了挤眼睛,以口型迅速说了一句话。

“我们将要迎来一位巫师。”

他是对的。

在那之后,国王行刺事件的处理简单而迅速,简单到甚至不像是一起重大的行刺事件。国王只是象征性地处罚了那两名侍卫直属的侍卫长,以及负责训练王室侍卫的御前骑士们,并且允许那两个侍卫的尸身正常地下葬。随后,这件事情就被彻底推到了敌对国家的法师身上,而国王被长剑刺中却毫发无伤的奇迹,也用“神灵的护佑”为由解释了过去,整个国家的怒火都集中在了那个名为亚兰德的敌对国身上,战争的鼓点敲打得愈加紧密,全城上下都浸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数日后,卡德修斯身边便多了一位老者。在议事厅中,国王向他的臣子,贵族,以及御前骑士们引见了这位须发皆白,身着白袍,面容慈和的老人。温德琳一眼便认出,这位老人就是在皇宫幻境中,身穿教宗袍服,头戴太阳三重冠冕的老者。

“这一位是埃萨鲁斯大法师。”卡德修斯如此介绍这个突兀地出现在他身边的神秘老者,“他将出任我的王室御前法师与魔法顾问。”

名为埃萨鲁斯的法师和蔼地对面前的众人点头致意,尽管态度和蔼,但是举手投足之间仍然透露出一种法师独有的倨傲气质。他的视线只是简单从御前骑士们的脸上扫过,就收了回去,平静地凝视地面,眼神飘忽,似乎在出神思索。

温德琳侧头看向自己的同僚们,亚德伯与齐格蒙特脸上皆隐有担忧神色,泰拉索斯心不在焉,而安塞洛则明显不悦地看向法师埃萨鲁斯,表露出明显的不信任。提议应该有一位王室法师的是他,但如今对这位大法师有所顾忌的也同样是他,或许是因为卡德修斯没有和他商量,便自己找来了一位法师的缘故?温德琳想,或许这位智将觉得埃萨鲁斯不可信任,但话说回来,又有哪一位法师是可以信任的呢?

议事厅中的众贵族与大臣对国王的决定没有任何异议,只有几人对于卡德修斯没有与他们商量便聘请了一位来路不明的法师而颇有微词。在经过遇刺事件之后,所有人都开始认为王宫中有一位法师是如此的必要,国王显然将王后身怀巫艺的事情隐藏得很好,除了王室骑士,以及少数他极为亲近的臣子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一点。但很显然,这件事无论如何都瞒不过法师的眼睛。

甚至国王可能会亲口将自己妻子的事情说给这位法师听。温德琳恨恨地想,看向卡德修斯的腰间,那把来自涅萨神殿的圣剑依然好端端地悬挂在那里。或许正是他主动抛出这个秘密——涅萨神殿的秘密——以此作为许诺,让那个法师为自己效力。

“尤达哈。”国王说。人群中的王宫侍卫长立刻踏前一步,躬身行礼,“陛下。”

“你陪同埃萨鲁斯大法师在宫里走走。”国王说,“他需要在宫殿各处都设下防护,来阻止敌方法师的巫术。”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带他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包括我的寝室,如果法师阁下觉得有必要的话。”

“遵命,陛下。”侍卫长毫不犹豫地再次躬身,接受了这个命令。台下众人微微骚动起来,显然他们觉得国王实在是过于相信这个法师,而埃萨鲁斯依旧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对于卡德修斯那番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完全信任的话没有半点反应。这回不仅是另外几位御前骑士,就连一向浮浪的泰拉索斯也皱起眉毛。很明显,如果这位法师要背叛卡德修斯,那么只需略施手段,就能让不久之前的刺杀事件再次重演。

但温德琳知道,他是不会背叛卡德修斯的,他——以及未来会聚集在国王麾下的所有法师一起,辅佐着这位君王统一了人类的国度,坐上了皇帝的宝座。

只是,包括卡德修斯在内,他们全部人,早已在一开始就背叛了涅萨神殿。

她握紧了拳头。

在议事厅的会议结束后,大约落日时分,温德琳便感到一股沉沉重压在王宫之中弥漫,就像一朵厚重阴云自天空中飘来,罩在此处,久久不散。那压抑与滞闷被捂在她的胸口,无法消除。于是她便明白,那是法师正在将魔法织入这宫廷,织入这岩石的纹理深处,她闭上眼睛,以自己的感觉投射到这些魔法深处,触碰那咒文的线条,试图辨别它的意图:它是否别有所图?是否在保护的外壳下藏有隐秘杀意?

但她不知道。她的知觉探入那法术后,如同探入一片虚空后,一无所获。在沉思半晌后,她终于苦笑接受现实:这是格拉修斯的记忆,她无法知晓他不知道之事,他能够感到法师的法术,但他或许并没有像她一样去亲身探索。

一念及此,她便再也无法在王宫中闲坐。军师安塞洛与追风之亚德伯这段时间没日没夜地泡在地图室中,围绕着巨大的地图沙盘研究,而她则对行军打仗一窍不通,于是只能训练校场上的侍卫打发时间。而在将塞蕾格收为扈从后,她便安排她与其他骑士学徒同住一处。原本,温德琳打算让塞蕾格来到王宫中与她同住,或至少为她安排一间独立房间,但在她说出这些安排后,塞蕾格却低下头,一声不吭地以沉默来表示反对。

温德琳知道,如果她坚持,那么这个小小的龙血女士自然就会顺从。但是她决定尊重她的意志。从那额头的碎发之间,她能够看到塞蕾格细长双目中闪烁的,如狼一般狠厉的光芒。于是她便明白,这女孩要以与那些男人平起平坐的身份和他们一起生活,至于会不会被看到身体,这种无聊的羞耻心早已不存在于她的心中。那日在满布沙尘的校场上,当她赤裸上身与那高大士兵毫无保留、毫不在意地对打时,温德琳就已经感觉到,这个看上去比她自己还要瘦弱的女孩身体里蕴藏着多么强大的意志力,与多么执拗的性格。

她要以战士的身份与决意来征服性别本身。

随即,温德琳离开王宫,来到校场旁骑士学徒们的居所——一排整齐小屋之前。在这里,学徒们吃住皆在一起,当然洗澡沐浴,甚至于盥洗解手当然也如是。一想到塞蕾格竟然选择居住在这种地方,她便感到有些自惭,就算是她自己,在男人面前暴露身体时也会感到不自在。而当她尚未推门而入时,便听到屋中传来骚动与斥喝。

起初,传入耳中的是一连串污秽不已的咒骂,那声音几乎都属于房间中的骑士学徒们,他们似乎已经将咒骂塞蕾格视为一种日常,他们呵斥她是淫荡的妓女,婊子,靠着张开双腿才成为了王室骑士的扈从,女人根本不配当骑士,当了骑士扈从后还不要脸地挤进一群男人中间袒胸露乳云云,皆是从前温德琳都已经听惯的恶毒言词,这些言词甚至还有不少曾被用于她自己的身上。

但在屋内的骚乱之中,温德琳没有听到塞蕾格的声音,她没有咒骂,也没有反驳,更没有叫喊,完全没有属于被欺凌者的声音,温德琳差点都要认定塞蕾格不在屋内了。

忽然,一声铿然脆响弹开了所有喋喋不休的污言秽语,温德琳能够听出,那似乎是长剑连鞘重重顿在地面上所发出的声音。

随后,塞蕾格开口说话。

“到外面去。”

“到外面去做什么?”在短暂的寂静后,一个欺凌者问。

“你对我的侮辱,对格拉修斯大人的不敬,对女人的偏见。”塞蕾格说,“全部这些,以战士的方式做个了断。拿起剑,我们到外面去。所有的一切,都交给战斗来解决。”

说罢,屋门被推开,塞蕾格提着长剑——真正的剑——走了出来,她看到温德琳后,先是一怔,随即单膝下跪,轻声说,“格拉修斯大人。”跟在她后面的骑士学徒们愣了一瞬之后,也齐刷刷地单膝下跪,口称狼骑士名讳。

“你们可以继续。”温德琳说,她觉得自己来得实在不是时候,塞蕾格想要的是一场公平的决斗,即使这场战斗的起因是一件不荣誉的事情。无论如何,她的到来必然会给那些骑士学徒们一个信号:塞蕾格的靠山在这里,并且知道了这件事。这会让这场战斗不再公平。

她的视线从塞蕾格与那些骑士学徒们的脸上扫过,重复了一遍,“你们可以继续。以王室骑士的荣耀起誓,我不会阻止你们的战斗。但这场战斗,必须符合骑士精神,公平的一对一。倘若你们答应,我就会离开,并且不再过问你们之间的事情。”

塞蕾格点了点头,转过身抬起下巴,以鹰隼般的目光凝视身后的学徒们,轻蔑而傲慢。这无疑是一种无声的挑衅。那些青年们面面厮觑,最终其中一个个头最高,也最强壮的人站了出来,沉声说,“以骑士的荣耀发誓,格拉修斯大人,这将是一场一对一的公平战斗。”

“很好。”温德琳说,然后不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最后,她听到塞蕾格对那些学徒们说,“如果你们愿意,可以每天都来挑战我。我会把你们每一个人都打到服输为止。”

温德琳微笑起来。她相信那头小狼崽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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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夜,温德琳竟然少见地沉入了梦境之中,在梦中,一阵迷雾悄然旋至,雾气散开,一道幽黑身影缓缓现形。骑士格拉修斯从雾中走出,而后这片遮挡视野的迷雾彻底消失,温德琳又回到了位于地下深处的废都之中,她仍然被长剑钉刺在那岩石之上,剑刃深深没入她的胸口,就像遇刺当晚的卡德修斯,但却没有任何痛楚,一阵奇异的平静充斥着她的心灵。少女仰望着头顶幽深的黑暗,以及废都花园中承载巨石的水潭——它正发出一阵微弱白光,仅仅足以让她看清自身处境,以及面前的骑士。

“在你看着我的记忆的同时,我也在借你的眼睛修复自己的心智。你看到多少,我就寻回多少。”格拉修斯说,声音依旧残破嘶哑,让她想起了塞蕾格的声音,那被烟彻底摧毁的喉咙。她望向幽魂的面孔,他憔悴、削瘦,眼眶深陷,眼底乌青之色宛然。

骑士伸出手,包覆着冰冷铠甲的手指犹豫着轻触她的脸颊,然后缓缓下移,放在那剑柄上。“够了。”他犹疑着说,眼底满是痛苦,“已经足够了……已经足够了吗?”

他似乎是在问温德琳,又似乎是在问他自己。女孩感觉到深深陷在自己胸膛内的冰冷金属正在被往外撤出。不知为何,她忽然感到那金属不但并未对自己造成伤害,而且像是自己的血肉一般,正在与自己的身体合二为一。一阵亲切感从那剑刃上传来,那感觉,那气息……她辨识着它,然后猛然回想起,这是艾菲的气息,这是她为她修复的剑刃,那金属上有着她的力量,至今仍然存在。

一想到艾菲,温德琳立刻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死死按住骑士的手掌,强迫他放开剑柄,阻止剑刃离开自己的身体。

“不,还不足够。”她说,“你还未让我看到圣剑的力量源泉。我已经知晓那力量来自阿兰塔,是阿兰塔给予了卡德修斯不死的力量,刀枪不入的防护,但那力量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它必须通过阿兰塔才能传递给他人?她的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我需要知道,让我看下去。”

“拜托。”最后,温德琳慢慢吐出这两个字。格拉修斯凝视着她的眼睛,憔悴的脸庞逐渐垂了下去。他——黑甲的骑士——缓缓向她靠近,仿佛一个无力的孩子,倚靠在她的肩头。但奇异的是,温德琳却未感到任何重量,幽魂的形体轻若无物。

“我想要知道阿兰塔的命运。”温德琳喃喃道,“我需要知道那一切。师父,我也想要知道吉娜薇的命运……涅萨神殿的吉娜薇的命运究竟如何。还有塞蕾格……在那已经逝去的时光中,有太多我牵挂的人。”

幽魂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于是迷雾再次闭合,她被无形的力量拉扯,岩石与长剑消失不见,她旋转着飞向迷雾深处,直到控束着她的力量消失不见,当她取回视野时,看到的是国王寝室的大门。房屋两旁没有守卫,屋门微微敞开,宽厚的门上有着魔法留下的痕迹,普通人看不到,但是温德琳——以及格拉修斯——却能看到那微妙的印记,就像靴子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

她听到屋中传来声音。是卡德修斯的。

“亲爱的,你要相信我。”男人用温柔的语气劝慰,“那法师值得信任,他对我完全忠诚。”

“我相信你,卡德。”那个哀伤的女声属于阿兰塔,她的声音沉静、平和,但却充满了掩饰不住的忧愁,“我只是在哀叹,我的力量……涅萨神殿的力量无法让你满足。最终,你还是去寻求法师的力量。只是,卡德,我已经不是那个天真的小女孩。我清楚你与那法师做了交易,是什么筹码让你说出这番话——让你认为他对你完全忠诚,让你认为他值得信任?你掌握着什么他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东西,除了你自己愿意给他之外?”

长久的沉默。然后,国王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要开口说话,温德琳几乎能够猜到他要说些什么——在涅萨神殿修行的那些岁月中,年轻的卡德修斯王子在面对自己爱人的诘问时,总要深吸一口气,然后转开话题。但是这一次,或许是因为阿兰塔的注视过于哀伤,也或者是她提出的问题过于尖锐,卡德修斯最终还是不得不正面面对她。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可以理解为你不能说吗?”阿兰塔说。国王没有出声回应,然后他只是说,“我需要那法师的力量。我的爱,难道你不能理解吗?上次的行刺事件就是一个警示——那个法师可以轻易地操控我身边的人,强迫他们刺杀我。”

“但圣剑保护了你。涅萨神殿的力量保护了你。”阿兰塔低语。

“那——那不够。”在再一次深呼吸——这次,他没有逃避——之后,国王用最沉重,最忧伤的声音对自己的妻子说道,“那不够,我的爱,涅萨神殿的力量,圣剑的力量,它只能保护我一个人,那是不够的。我需要的是保护整个国家的力量,它不能只聚焦在我一个人身上。我的爱,光有保护的力量是不够的。我需要武器,需要去进攻,需要去击败我的敌人,摧毁他们,我同时需要矛与盾,我的爱。涅萨神殿能给我最坚固的盾,甚至能让我在真龙的怒火下安然无恙,但她们却无法给我哪怕一把小小的匕首。”

第三次深呼吸。最后一次深呼吸。

卡德修斯向阿兰塔提出了一个问题。一个自他继承王位以来就深藏在他心底的问题。它就像一颗种子,在土壤深处逐渐发芽,而如今,它终于顶破了土壤,见到了天空。

“只是一味保护,一味治愈,一味退缩、隐忍……我的爱,涅萨神殿,真的是正确的吗?”

国王的声音在颤抖。他知道,自己的话在向妻子的信仰,以及他自己曾经的信仰发出诘问。这诘问来自于信仰之塔所产生的第一道裂痕。它就像一个楔子,不断打入那建筑的基石,而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把坚固而残酷的大锤,一锤一锤地将它钉入其中,直至那深厚地基终于分崩离析。

温德琳几乎可以想象王后的表情。阿兰塔会睁大眼睛,噙满泪水,凝视着自己的丈夫。她也不愿去想象王后的表情,如果她真的这么做了,那么这一幕必定会成为她永久的梦魇。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卡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只能保护你一个人,我的保护,我的力量,没办法分给其他任何一个人,你知道它们全都属于你,只能属于你。”

“是的,我知道。我的爱,我全都知道。”国王低声说,他不断地重复这句话,房间中传出阿兰塔低声的抽泣,门外的温德琳退后两步,靠在冰冷的墙面上。

阿兰塔的保护,阿兰塔的力量,没办法分给其他任何一个人。她在心中不断重复,默念和咀嚼这句话。她的保护,无疑就是圣剑的加护。这句话的究竟是在说,因为她自己没办法如此毫无保留地将力量献给另外一个人,因此圣剑的加护才只属于卡德修斯,还是刚好相反——圣剑只能保护一个人,所以她才只能将它赋予自己的挚爱?

温德琳思索良久,直到房间中的声音渐渐平息。她无法向阿兰塔询问这句话的真实含义。

命运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也没有给格拉修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