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德琳知道,在与弥朵拉的视线第一次相交时,格拉修斯的心就已经被这林间的小狐狸所俘获;有时她会想,这么一位伟大的骑士会这么简单沉沦于一个稚嫩少女的微微一笑中?但历史往往是荒诞的,而爱情有时候更比历史要荒诞百倍。仔细想去,她与艾菲的初次见面又何尝不荒诞?她心中泛起那么一点对艾菲的情意时又何尝不荒诞?一想到这里,她在凝视着那位幼小的皇后时,嘴角也不禁带上了一丝笑意。
帝国建立后,卡德修斯只在刚刚举行的宴会上谋得了片刻休憩时光,在那之后就又立即投入了繁忙的政务之中,每天有不计其数的大臣、贵族和议员出入他的议事厅,而皇帝本人则几乎从不踏出那房间一步,有时连过夜都在议事厅中。而他的那位新皇后便只能百无聊赖地整日在宫中游玩,起初,这繁华的宫殿与美丽的花园还颇能讨她的欢心,但很快,一成不变的风景就变成了束缚她的囚笼,于是无论在何时看到弥朵拉,温德琳都能从她的面庞上捕捉到一丝哀愁与寂寞的神色。
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弥朵拉并不爱卡德修斯。她对这位老迈的皇帝没有一丁点感情,而这位神秘皇后的出身也是宫中一大谜题,更是侍女仆从们茶余饭后的最好谈资。通常来说,在一切都尘埃落定后,为了稳固统治,皇后只能在有限的几个人选里选择——势力强大的贵族之女,或是降国的公主,亦或是女王。但皇帝却力排众议,甚至不惜在议事厅中呵斥军师安塞洛,娶了一个他骑马从乡野间经过的时候偶然遇上的一个牧羊女。
许多大臣与贵族也都劝说过卡德修斯,以他皇帝之尊,想要娶一个普通的农家女为侍妾,甚至为妃子,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但是皇后之位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么一个乡下女人坐上,可皇帝不但毫不理会,更是发誓此生不再另纳妃嫔,如果他与弥朵拉诞下子嗣,那么这孩子就是这个庞大帝国无可置疑的继承者。
“都乱套啦。”温德琳听到仆人们在谈论到这件事时,总是拍着大腿这么说,“皇室的血脉要被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身羊膻味儿的乡下女人糟蹋啦。”而这句话一出,就一定会有人附和道:“真不知道陛下看上了她哪儿。莫不是被乡下女巫的巫术迷住了吧?”
如果换了其他人,听到这句话可能会怒斥这些乱嚼舌头的下人,但是温德琳不会。在听到这番讨论后,她反而忍不住想要发笑:这些人说得没错,皇帝的确是被巫术迷住了。可这巫术却绝不是弥朵拉下给他的,早在漫长岁月之前,在他还不是皇帝的时候,他就已经被下了巫咒,而且连下咒者本人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这个下咒的女巫名叫阿兰塔,她下的诅咒名叫爱情。
而弥朵拉,简直就像是另一个阿兰塔。而且她与当初的阿兰塔一样,是一个天生的力之子,生来便具有力量的天赋,温德琳(还有格拉修斯)在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能够确定这一点:力的天赋之一就是辨识力量,而弥朵拉显然还未曾知晓如何隐藏自己身上流淌的魔力。
这一日,温德琳在皇宫花园中看到了弥朵拉的身影,幼小的皇后独自坐在石亭之中,身边没有任何仆人。她原本没想要打扰她,但是当她的余光瞥到那女孩孤独寂寞的侧脸时,心脏却像是被人狠狠地揪了一下。温德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迈出一步,从花丛后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冲动突然充满了她的内心,让她想要走上前去,与那女孩说话,聆听那女孩的倾诉。
她知道,这冲动属于格拉修斯。
“我可以坐在这儿吗?”最终,温德琳还是来到了弥朵拉的身边,轻声询问。女孩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石亭里的桌上摆放着精致的骨瓷盘,上面装着各式宫廷点心,还有红茶,不过那茶水早已冷却,看起来她已经在此处独坐了很久。
弥朵拉有些不安地点了点头。于是温德琳在她面前坐下。两人之间的空气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过了半晌,温德琳轻咳一声,首先打破这令人难堪的气氛。
“你觉得这宫中很无聊吗?”她问。
小皇后打量着她,似乎在考虑这问话的意义,与怎样答复才算恰当。看她沉默不语,温德琳忽然伸出手去,指尖轻轻碰触弥朵拉面前的茶杯。
“恬哈弩。”她静静地说,呼唤真名,推动火焰与炎热的力量注入茶水之中,于是白色的蒸汽慢慢从深琥珀色的茶水中升起。她看到弥朵拉睁大了眼睛,那双碧绿的眼眸——和阿兰塔一模一样——一下子变亮了。
“你也是……?”她试探着问,很显然,这女孩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自己的独特力量,因此只能以如此笨拙的方式发问。
温德琳微笑点头,“我也是。”她想,在从前,格拉修斯一定也做过这般事情,显露自己的力量,以取得这女孩的信任。不管格拉修斯已经荒废术法修行多少年,但涅萨神殿所留下的法术根基还在,施展这般小法术并不成问题。
弥朵拉睁着亮晶晶的双眼,站起身来,将她从头到脚都细细看了一遍,又用指尖碰碰滚烫的茶杯,这才露出腼腆而喜悦的笑容,小动物见到同类一般的笑容。
“哇。”她赞叹道,轻吹红茶上的热气,“我就做不到这个。”
“你能做到什么?”温德琳问。她打开话匣子了,这是个好兆头。她想。
“我只能让羊或者马听我的话。”弥朵拉说,“每当我一说话,它们就会仔细聆听,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听到有人在私下里喊我‘女巫’,我想那一定是不好的话,于是就再也不在人前和那些动物说话,只有在一个人出去放羊的时候,才偶尔说一说。”
她想了想,又道,“这是巫术,对吗?”
温德琳点点头,“这是巫术,但不完全是。它现在只是你与生俱来的……天赋。”她双手交握,放在桌上。在说出天赋二字时,她的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个女孩。“你需要勤加练习、摸索,知晓它更多,并且刻意去约束、控制并且使用,它才会慢慢变成巫术。”
“我看到皇宫里有许多巫师。”弥朵拉低下头,絮絮地说,“我曾经想要问他们关于巫术的事,但是……”
她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但是什么?”温德琳问。自从卡德修斯统一了人类国度,聚集到他麾下的巫师越来越多,他们每一个都得到了皇帝的优待,为他处理各种凡人之手无法处理的事务。不过无论他身边有多少巫师,埃萨鲁斯都一直是他的首席大法师,当然了,不仅因为他是最早跟随他的法师,也因为他是所有皇室法师里,年龄最大,资历最老,法力最高强的一个。
“但是我怕他们。”女孩直白地说,“他们每一个都那么阴沉……不像是好人。”
“包括埃萨鲁斯阁下?你知道的,就是那个慈祥的老爷爷。”温德琳说。
“包括那个老爷爷。”弥朵拉点点头,小心地看了看四周,“我觉得,他是那群法师里最可怕的人。我不喜欢他看着我的眼神,也不喜欢他看着我丈……”
弥朵拉张了张嘴,声音戛然而止。她最终没能说出“丈夫”两个字,而是换了一种称呼,“……看着皇帝陛下的眼神。我觉得他想看我们出丑,只要我们身上发生了坏事,他就会高兴。”
他确实如此。温德琳想,这个法师的一大爱好似乎就是观察凡人在苦难降临时的模样。
“那皇帝陛下呢?你有没有对他说?”温德琳又问。这回,等待着她的是更加漫长的沉默。弥朵拉低下头去,手指有意无意地碰触着茶杯的把手。过了良久,她才摇了摇头,“没有。”
“因为他没有时间?”
“时间嘛,总是有的。”小皇后的指尖沿着红茶杯光滑的边缘划来划去,“有时候,晚上他还是会回到卧室里来陪我,和我说话,但总是说着说着,他就睡着了。我没敢把巫术的事情告诉他。我觉得,他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做什么的。他不懂巫术。”
他不懂巫术,因此也不懂她的心。温德琳想。她沉思了片刻,一个显得有些尖锐和恶意的问题在她唇齿间被打磨。最终,好奇心的驱使下,她轻声问道:“你对卡德修斯……”看着弥朵拉迷茫的视线,她的双手比划了一下,“对皇帝陛下,是怎么看的?你爱他吗?我指的是,像恋人那样爱他。”
“爱他?天儿呀,当然不!”弥朵拉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随即捂住嘴,因为那不小心蹦出口来的乡野口音而红着脸,“他就像是我的叔叔,虽然有时候委实太古怪了些……他把我从什么都没有的乡下带出来,带来这里。这儿有好吃的东西,有好衣服,我什么活都不必做,但我从没想过把他当成恋人看待……而且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我。”
她低下头,望着红茶杯中倒映出的自己的面庞,喃喃自语,“我并不好看呀,和那些真正的贵族小姐一比,我可差远了。我不会读书,字也不识得几个,也不懂得欣赏歌剧,就连吃一块点心,我也只会说‘好甜’和‘好吃’之类的蠢话。他把我带来这里,是因为我的巫术吗?可我只会对羊和马说话,这难道也是什么了不起的本领吗?”
温德琳不禁轻笑一声。他会把你带来到这里,是因为他在你身上看到了他从前妻子的影子。你们都是一样狡黠精灵的少女,也都是天生的女巫,你知不知道,你的存在对他,还有坐在你面前的另一个男人来说,宛如一剂令人上瘾的毒药?只不过,这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要的只是一抹浅淡的、过去的幻影,而另一个,则是想要实现过去没能触碰到的梦境。
“有时候太古怪了些?怎么个古怪法?”她收敛起笑容,问。
弥朵拉的脸色微微一变。她转头看了看石亭旁的水池——就是那个在皇宫废墟中的水池,的身体如今还被格拉修斯的长剑钉在池中的岩石上——又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人在偷听和偷看之后,才绞着手指低声道,“我……我只对你说。你不要说给别人听。”
“当然。”温德琳点点头,“我以骑士的荣耀起誓。”
弥朵拉仍然有些迟疑,这个曾经的牧羊女对骑士的荣耀几个字无动于衷。于是温德琳只好笑着补充道,“我对我的巫术起誓,永远不会将今天听到的东西说出去。”
弥朵拉这才露出笑容。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水池,“有一天晚上,他带我出来……来到这里。然后他就穿着衣服跳了下去,坐在池子里,招手让我也下去……”
温德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但弥朵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继续道,“我下去之后,他就那么坐着,呆呆地看着我。我叫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我问他,我们为什么要在晚上泡在这个池子里。但是他……他要我弯下腰吻他。”
弥朵拉说着,深深地埋下头去,声音愈发微弱了。在说到“吻”这个字后,声音更是细如蚊鸣,微不可察。
“他……他是不是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个人?”弥朵拉问。
温德琳只有苦笑。她不得不感叹女人在这种事情上的直觉都如此敏锐,即使是幼小的少女也不例外。但她不知道在这里说出阿兰塔的事情是否正确,不过很快,那个念头就又在她心中悄然浮现——她只是个旁观者,她在这里做的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意义。而且,格拉修斯也一定早就告诉过她全部的真相。
“卡德修斯……皇帝他,在你之前曾经还有一位妻子。”于是,温德琳说。
“我知道这件事。侍女们对我说起过。”弥朵拉点点头,“她是阿兰塔皇后,但她已经……去世了,在很久以前。”
“是的。”温德琳说,“在皇帝年轻的时候,他曾经和阿兰塔一起在一所神殿中修行。那也是一个晚上。他当时,就那么跌坐在水池里,而阿兰塔,站在他的面前,低下头,吻了他。”她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她无法想象那一幕对于卡德修斯来说是多么的……奇妙。它一直留存在他的记忆最深处,支撑起了阿兰塔少女时的全部,在她死后,化为了一个每晚都叩打他心门的梦魇,即使横跨了数十年的时光,它依然没有一丝褪色。
“所以他是想让我做一样的事……”弥朵拉喃喃道,“可是,为什么?我和那位皇后非常像吗?而且,你是怎么知道的?唔,格拉修斯……呃,骑士老爷?”
温德琳,或者说格拉修斯,继续苦笑。那一幕不仅是卡德修斯记忆的珍宝,而且也是年幼的格拉修斯心中最神圣的一幕,宛如女神降下的启示,又像是向遥远圣地的幻景投去的一瞥。它在少年心中酿成的是甜蜜的神圣的爱慕,又有一丝求而不得的酸涩。它是这两个男人心中永远的梦魇。
“因为当时,我也在场。”格拉修斯的声音说,“我也目睹了那一幕。”
说完这句话后,温德琳久久没有再度开口。她在沉默中思索,方才那句话究竟是出于她的口,还是出于格拉修斯的意志?良久,弥朵拉才慢慢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说,“所以,皇帝陛下他……是将我看做了他死去的妻子,那位阿兰塔皇后?”
“我不能断言。”温德琳说,“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爱你。但我敢说,无论如何,你对他都一定非常重要。否则,他不会把皇后之位给你。”
“我宁可不要皇后的位置。”弥朵拉小声嘟哝,“我不想每天早晨都有十几个侍女来服侍我穿衣服、吃早餐!我对她们道谢并且说我可以自己来,但她们反而很惊讶地看着我,对我说,我是皇后,不能对下人道谢,也不能凡事都自己做……可这是什么道理?我还没有孱弱到衣服都没法自己穿的地步!”
“那不是孱弱。”温德琳说,“只是奢侈。无必要的奢侈,仅此而已。”她看着面前的女孩无意识地拨弄着桌布的一角。
“而且我也知道,这座宫殿里的人,除了皇帝陛下之外,全都不喜欢我,看不起我。我只是一个牧羊女,乡下丫头,我本不属于这儿……”她说,“在家里的时候,我还可以和羊,和马,和狗狗说说话儿,解解闷儿,但是到这儿之后,那些肯听我说话的小伙伴儿都不见了。”
“如果你不介意。”温德琳说,“我可以每天都来和你聊天。”
她看到弥朵拉的眼睛亮了。但那双翡翠一样的眸子旋即又黯淡下去,“谢谢你,骑士大爷,但……唉,但她们都说我作为皇后,不能随便和男人说话,所以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好的。”
“你现在已经在和我说话了。”温德琳说,“如果实在不行的话,皇宫里应该有养猎犬,也有马匹。倘若你要求的话,我想陛下也不介意在花园里放养一些绵羊。”
弥朵拉吃了一惊,连忙摆手,“不行的不行的,这怎么可以呢……”她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我终归是个外人啊,骑士老爷,我甚至觉得这只是我的一场梦,等梦醒来,我就会回到原来那座小木屋里,身边是我的狗,和我的羊,我还是那个牧羊女……”
“还是过着穷人的生活?”温德琳问,看了看女孩手中精致的茶杯和她面前的点心盘,那些东西完全没有被碰过。
“至少那样能让我安心。”弥朵拉说,“至少那里能让我觉得我还是自己。呆在这儿的每一天,我都觉得我变得奇怪……我要戴这么重的东西!”说着,她摘下头上用金银和宝石打造的小冠,挽起袖子,拿下那些珠玉饰品,放在桌上。
“你不喜欢这些?”温德琳微微抬起眉毛。
“谁不喜欢这些呢?”弥朵拉说,“但这些终究并不真的属于我。我、我就像一只小鼹鼠,偶然发现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洞,里面堆了好多过冬用的橡果。每次我吃着这些橡果,心里都会感到不安,我占据了别人的位置,应该有一个比我更好,更合适的人坐在这里的。”
她自嘲地笑了起来,“我在还是牧羊女的时候,天天做着自己披金戴银的梦,每天都能吃到炖牛肉,白面包……!可这个梦真的实现之后,我却又觉得,还是原来的生活好一点儿。骑士大爷,你说我是不是特别蠢?”
“每个人,”温德琳说,“都是只有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后,才会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这些。”她抬起头望着天空,心中忽然流过一丝怅惘,“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我为了寻找涅萨的力量,圣剑的力量,才来到这里……”
但随即,她的思绪被不远处侍女的呼喊声所打破,几个仆人快步向石亭走来,一个侍女抢到弥朵拉面前,看到她放在桌上的那些金银首饰之后,半是痛惜半是贪婪地说道,“哎哟,皇后陛下,您怎么能把这些首饰到处乱摆呢?如果丢了,可怎么办哪?”说着,她帮着弥朵拉一起收拾起桌上那些摆了一片的零碎首饰,但温德琳看到,这个侍女在趁众人都不注意的时候,用小指头偷偷勾了一枚金戒指,将它藏进了衣袖里。
直到七手八脚地给这位小皇后穿戴完毕后,这侍女才转过身来对温德琳行礼,“真是给您添麻烦啦,格拉修斯殿下,皇后她年纪还小,也不懂皇家的规矩……唉,您别往心里去。”
温德琳瞥了一眼侍女的袖子,和她身后簇拥着弥朵拉的仆人们。女孩站在那中间,活像一只被麻雀们包围起来的金丝雀,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惊恐神色:她还不会用自己的地位和权力去威吓这些下人,说到底,她连自己如今究竟拥有何等的权力都全然不知,哪怕她被这些仆人暗中欺负,或许也不会察觉到,就算察觉到,也不会说出去吧。
温德琳暗自冷笑,她朝那侍女点点头,目送着她们簇拥弥朵拉离去。于是这石亭中只余一杯再次冷掉的红茶,与一口未碰的点心。
她的手指敲打着椅子的扶手,半晌之后才长叹一声。
她能做什么呢?她什么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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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德琳再次见到弥朵拉的时候,是在皇宫里一个极特殊的房间中。就算以她这般粗浅的半吊子女巫,也能敏锐地嗅闻到屋中满溢的魔法气息。这屋子里没有任何让人联想到皇宫的装饰,四壁、顶壁与地板完全以粗糙石板铺就,墙角甚至还有青苔滋长。房间中央有一装满清水的石盆,除此之外再无他物,甚至连窗户也无,用于照明的仅有摆放在四处的蜡烛。
当温德琳踏进这神秘房间时,弥朵拉、皇帝,以及埃萨鲁斯已经抵达,在她之后,其余的御前骑士也鱼贯而入,已经长大的塞蕾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她则有些不自然地别过目光。
弥朵拉穿着一件剪裁极为简单的白色长袍,赤足站在岩石地面上,忐忑不安地捧着一把石条般的长剑——那是涅萨的圣剑。而皇帝就站在她的面前,御前骑士们与大法师又站在皇帝身后,一字列开。见到如此阵势,温德琳忽然明白:皇帝想要重新举行那圣剑的仪式,在阿兰塔死去之后,圣剑的加护就此失效,它与阿兰塔的生命紧紧捆绑在一处。而如今,皇帝需要第二个阿兰塔来做他与圣剑之间的纽带。这个人选,毫无疑问便是弥朵拉。
可与熟习巫艺的阿兰塔不同,弥朵拉只是个连自身天赋都不知道如何使用的懵懂少女,又如何能胜任这涅萨的仪式?
又或者,皇帝已经到了别无选择的地步?
温德琳无法开口询问,只能站在皇帝身后,见证着仪式的施行。
“我的爱,就照我先前和你说的那样。”已经显出老态的皇帝张开双臂轻抱惶恐不安的弥朵拉,安抚这受惊小鹿般的少女,在她耳边轻声道,“调动你的力量,说出那言词。”
弥朵拉咬着嘴唇点点头。她将手中的圣剑放入石盆之中,看着清澈的泉水将剑身彻底吞没。女孩闭上眼睛,深深呼吸。有那么一瞬间,温德琳能够感觉到,整个房间中的气氛改变了,一种强大而沉重的力量自虚空中流淌而出,被召唤到了这个空间之中。她侧过头,看到埃萨鲁斯紧紧地盯着石盆中的圣剑,双眼圆睁,鼻翼张开,神情贪婪而亢奋。
涅萨的圣剑。她想,哪怕是一个毫无巫艺的女孩,也可以驱动它,召唤它吗?她望着虚空,感受着浓郁到宛如实质的力量在皮肤上流动。然后弥朵拉自水池之中捧起圣剑,就如同阿兰塔当初那般,沐浴了清水的圣剑剑身上折射着粼粼的虹光,青灰色的剑身上纹路纵横,如同古老叶脉。弥朵拉咬着嘴唇,将它捧到皇帝面前。特地换上一身戎装的卡德修斯在小皇后面前单膝跪地,抬起双手领受这古老的力量。
“吾……吾爱。”弥朵拉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道,声音颤抖着。在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她闪电般地朝温德琳看了一眼,随即收回目光,除了她们两人之外,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埃萨鲁斯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圣剑上,而皇帝跪地垂头,并未看到弥朵拉的脸庞。她清了清嗓子,继续以原初语缓慢而艰难地说了下去。
“我以我的力量,我的鲜血,我的生命祝福你。我许诺你以胜利,许诺你以权力,许诺你以……永恒不朽的生命与荣光。”
巨大的力量在半空中凝结,随着弥朵拉的动作一寸寸地下沉。最终,涅萨的圣剑被放在了皇帝手里,卡德修斯一把抓住那湿漉漉的剑柄,猛然站起身来,闭上眼睛,等待着力量的降临,等待着沐浴那最古老的巫术。
但是,在一片寂静中,什么都没有发生。
聚集在房间里的太古之力没有任何想要依附于皇帝身上的意图,它摇曳着,迟疑着,似乎找不到目标。最终,它在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之后,悄悄地消散了,不留一点痕迹。卡德修斯茫然地站在原地,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重新得到了圣剑的加护。他拔出腰间的匕首,轻轻划过手指,一点鲜血溢出,于是事情就变得万分明朗:如果圣剑的加护回到了他的身上,那么他就不该受伤。
“我们失败了,陛下。”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埃萨鲁斯,大法师走上前去,视线依旧紧紧地黏在圣剑之上,只是眼神之中少了一些贪婪,取而代之的是迷惘与思索。
“圣剑的力量被正确地启动了,但是它没有降临在您的身上。”埃萨鲁斯围绕着水盆与弥朵拉走了一圈,后者在法师的审视之下瑟瑟发抖,“或许我能解释这一切,陛下。”
卡德修斯捧着圣剑,久久没有言语。最后,他开口,声音沉重而疲惫,“你说。”
“原因可能有很多。”埃萨鲁斯说,“您挑选的人选……没有经过任何的训练,她与阿兰塔皇后不同,并不是个技艺精妙的女巫。或是我们忽略了某种关键的因素,它曾经存在于您和阿兰塔皇后的身上,但现在,它消失了。还有,最后一种可能,我不愿意提起它,陛下……”
“你说。”卡德修斯道。
“阿兰塔皇后的死永远地切断了您与圣剑的联系,陛下。她是您与这古老力量的唯一纽带。一旦失去,就再也无法寻回。”埃萨鲁斯说完,空气再次被沉默所填满。
“恕我无礼,陛下。”这一回,打破沉默的是安塞洛。军师皱着眉头,“如果埃萨鲁斯大师认为,新皇后不擅巫艺是原因之一,那么我们可否换一个人选来举行这个仪式,比如,一个技艺高超的法师?”
“我们已经试过了,骑士阁下。”埃萨鲁斯转过头,面向他,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那是行不通的。我,与我的同僚们,我们每一个人都尝试过,但我们都无法启动这把圣剑。您想知道原因吗?”
安塞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愿闻其详。”他说。
埃萨鲁斯微笑中的嘲讽意味更浓厚了。“因为我们是男人。”他说,“听听,这是多么可笑的理由,因为我们是男人。涅萨的力量,圣剑的力量,它是属于母性的力量,女人的力量,它无法由男人来启动。真是可笑,上古的遗物……总是这样迂腐而不可理喻。女人有什么力量是男人无法拥有的呢?”
大法师说完,看着涅萨的圣剑,再度冷笑一声。
“那么,或许我们可以找到一位有足够技艺的女巫。”安塞洛说。
“好啊,去涅萨神殿寻找吗?”埃萨鲁斯毫不在意地说,然后转过身去,把后背让给军师,“关于圣剑与其仪式,陛下,我们还需要时间继续研究,如果您准许……”
卡德修斯疲惫地摇了摇头,他看着手中的圣剑,目光中满是悲伤与哀愁。这把剑让他想起阿兰塔,他过世的妻子。最终,他将圣剑收回鞘中,看着呆呆站在原地仓皇不安的弥朵拉,忽然,阿兰塔的幻影从她身上被剥离,在短暂的晕眩之中,卡德修斯的内心忽然冒出一个荒谬的疑问:这女孩是谁?她为什么在这里?
但是皇帝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以冷漠的眼神扫了她一眼之后,就离开了房间。埃萨鲁斯跟在他身后,然后是安塞洛,齐格蒙特……在其他人都离去之后,温德琳走向弥朵拉,女孩无助地站在那里,眼眶中因为恐惧而满盈泪水。
“是我……念得不对吗?”弥朵拉轻声说,声音颤抖,“还是……音调哪里不对?我做得不够好?”
“没事的。”她伸出手去,迟疑了一刹那,然后还是轻抚女孩的头顶,“没事的。你做得很好,仪式失败不是你的责任。”
她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有没有人能告诉我,那把剑是什么?我……我刚才做了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觉得我召来了某个东西……但它还没有离开……我要怎么样才能让它离开?我好怕……我好怕那个白胡子老爷爷……还有叔叔,他临走之前看了我一眼……好冷漠……我好怕……”
温德琳深吸一口气,猛地张开双臂,把她拥入怀里。
“没事的。”她用格拉修斯的声音说,“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
那个温暖而柔软的身体在她怀中颤抖。像极了在从前的某一天,另一个伏在她怀中的女孩,她们带给她的感触是同样的脆弱、无助,而绝望。她感到自己的心脏被揪紧了,有什么庞大而柔软的事物冲击着她的胸膛。
“我想回家。”
“我会带你回家。”温德琳说,用力抱紧怀中的女孩,似乎想把她揉入自己体内,“我们会一起回家。”
这回,是她自己的声音,格拉修斯沉寂了。
在那之后,皇帝就极少再回到自己的寝室,他将议事厅的一部分布置成了卧房,数周乃至于数月地睡在那里,只留弥朵拉一人在偌大的卧室中望着黑夜出神。在夜复一夜的孤寂,以及宫廷生活的枯燥之中,弥朵拉就像一朵汲取不到养分的花,她迅速地憔悴了下去。温德琳不知道皇帝究竟是已经无法再在她身上看到阿兰塔的影子,还是因为某种其他的原因,不过不管怎样,在这场仪式结束后,他甚至再也没正眼瞧过弥朵拉一眼,但在大臣与贵族们上书建议他废掉这个荒唐皇后的时候,他也同样未置一词。
或许,他还期盼着能够从那女孩身上再看到自己妻子当初的影子。
在某一天的夜晚,温德琳在花园中游荡时,却在水池中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那正是弥朵拉,女孩只穿着单薄的白裙,沐浴着月光,站在一池清水之中,神色苍白而憔悴。那是与格拉修斯心中那幅图景同样的构图,同样的光线,但神髓却截然不同。有一瞬间,温德琳甚至以为自己被剥离了格拉修斯的身躯,化为一个无形的旁观者,看着骑士目睹仿佛那十几年时光尽数倒流一般的景象。
但是时光并没有倒流。格拉修斯看到的不是笑意盈盈的阿兰塔,而是哀愁的弥朵拉。于是温德琳知道,从那一刻起,那个女孩才算是真正地走进了这位骑士的心。她彻底摆脱掉了那个已经逝去的女子留下的梦影。那双碧眼中的忧伤彻底击碎了格拉修斯心中对阿兰塔的追忆与幻景。
然后她又回到了格拉修斯的身上,接管了骑士的全部行动。她向着水池中的少女走去,那纤细的身影在一阵水波般的涟漪之中,恍惚间似乎变为了另一个少女的影像:格拉修斯剥去了那来自过去的梦影,而她自己却未能做到。她似乎又看到了那一日的艾菲,在走入深邃森林之前的艾菲,那时,她的恋人,她的小女巫,那凄愁神色似乎与弥朵拉脸上的伤悲之色同化一体,让她双眼迷乱,难分今昔。
“回家……”她踏上一步,向那湖中的妖精伸出手去,喃喃自语,“回家,艾菲,我们回家吧,好吗?我们一起回家……”
………………………………………………………………………………
写到最后一段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
“Home……riding home……”
“Hope……finding ho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