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幽深茂密的森林之中,温德琳依旧在一遍又一遍询问着自己。
我真的能抵挡那一剑?挡下那连我瞧都瞧不见的招式?思索良久之后,她仍然只能给出一个无力的答案——不能。她挡不下那一剑,这段时间她甚至只是稍微让自己熟悉了一下那木棍的重量,离真正的技击都无比遥远,连乡野村夫从佣兵手里偷学来的几下把式都不如,就更不可能挡下那肉眼难辨的剑击了。
温德琳真切地知晓这一点,并且承认自己的无力和弱小。但是她并不打算就此回去。如果说上一次见骑士挥剑时,只是犹如乌云电闪般的惊鸿一瞥,她根本看不清,也没有心理准备去看清那一剑的去路,那么这一次她就已经做好了十足十的准备,决意去用自己的肉眼去确认那幽魂迅捷的动作。
“就算我不能挡下来,也至少要看到。”在与那湖泊仅仅一树之隔的灌木丛前,少女笃定地对自己说道,“当我能够看清,并且能够反应,或许就能挡下来。”她如此鼓励自己,并且跨过灌木丛,迎接挑战。幽魂早已在那里等候她,就如同一周多之前那般,手持一根刚刚从树上折下来的木棍。温德琳举起手中的木剑,摆了个十分粗劣而笨拙的防御姿势——把那根棒槌横在胸前。
骑士以缓慢动作抬起木棍,摆出架势。温德琳紧盯他的动作,忽然醒悟他为何要以这般缓慢速度架起兵器。那无疑是一种演示,一种无声的教导。她暗暗恼恨自己上一次为何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然后拼命记忆他的姿势与动作,并且同样学着摆出那架势,按照骑士的姿态调整自己的动作。
骑士等待着温德琳以笨拙模样模仿完毕,然后慢慢踏前一步,积蓄力量,猛然前冲出剑。这极慢到极快的转变充满爆发性的力量,温德琳大叫一声往后坐倒,盯着突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木棍久久没有言语。她仍然没能看清骑士出剑的动作和速度。但是并没有完全气馁,她早已知道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
便如同上一次一样,骑士抛开木棍,宣告比试的结束。温德琳的第二次尝试便在闪电般的一瞬间以失败而告终,她抓着自己的棍子离开了湖泊,不过与上次完全不同的是,她在回去的路上依旧回忆着骑士踏步出剑的姿势,他的力量,他的步伐。她终于触摸到了自己想要的剑技的门槛,以不输于小说中的离奇方式。
她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从这失败之中收获了极大的鼓舞,她知道自己已经走入了一扇传奇的门扉,并且终将进步,深入其中,遍览那失落的传说与力量。她也知道了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做——骑士的姿态已经刻入脑海,而他所展示的招式也只有一招。
回到木屋中后,她依旧帮助艾菲制作草药,阅读医典,料理家务。但是在傍晚的闲暇时,她便来到林前空地上,对一株树木摆出那突刺的架势,反复练习。起初,她以单手持握木棍,但是无论怎样都觉得力道不够,于是改用双手持握,这才越觉顺畅。或许骑士右手的断剑已经与他的手化为一体,无法取下。她这么想着,然后不断以树木练习那简简单单的一刺,在那可怜橡树的外皮上留下无数木棍戳刺的伤痕与凹陷。
次日早晨,她又跟随光虫的指引来到了骑士的湖边。她越发感到自己似乎是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道路上行走,每一次迈步所前进的距离,对于这条路的总路程而言都那么微不足道,让她感觉不到自己在行走,感觉不到自己在进步。仅仅是第二次尝试,她就开始萌生了退却的念头,可是艾菲的声音总是在她心中回响,这使她阻止自己再度退缩和放弃。
第二次尝试也和第一次一样毫无结果,温德琳试图努力去看清骑士的动作,但是在湖风的吹拂之下,他的速度就像是一阵微风,一道无形的气流,当她意识到黑影扑面而来时,那木棍已经戳到自己面前。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用手里的棍棒去格挡,是上撩?还是下压?还是前劈来敲打对面的棍身?她怀着满腹疑问,在不断思索之中离去。而那一天的傍晚,木屋门前又响起了如同啄木鸟敲击树木一样咄咄咄的木棒敲砸声。
时间慢慢流逝,温德琳越发嫌弃傍晚练剑的时间短暂,她已经沉迷于研究与触摸招式的秘密,在一次次枯燥无味的突刺之中不断调整自己的力度,位置和角度,并且反向思考它可以用何种方式破解。当然,毫无剑术基础的她只能凭空琢磨想象,有些办法毫无实践意义,而有些则太过异想天开。她努力思考这一记突刺到底有何破绽,最后却发现自己的思考已然走偏,拐入如何反击和压制,而非格挡与招架的弯路。
如果她的思考可以被量化并且分割,那么白日之中,她有一半的思考都已经投注于其上,甚至就在料理饭食时也会习惯性以汤勺前刺,将汤水弄到桌上,为此还挨过艾菲的斥责。在一个月的失败与练习之后,她决定更加早起,在天色刚开始发白的清晨来到屋外练习这一招突刺。
“你真滑稽。”一日,在温德琳准备悄悄起床时,怀中的女巫睁开眼睛,轻声说。
温德琳的动作停住了。
“你就像……不,就是一个在军营外偷看了兵士练武的乡村小孩,懵懵懂懂,连自己学到的东西是否正确都不知道,就只是一个劲儿地以干柴木棒胡乱挥舞着练习。”艾菲继续说,仔细凝视着温德琳的面庞,然后忽然轻轻一笑,“但是也没什么不好。又有谁能够断定你的努力是无用功呢?我没法为你提供建议和帮助,就这样吧,小蜂,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
说完,她闭上眼睛,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如果你每天早晨都能让我享受一会霸占整张床铺的奢侈,那我还要感谢你。”
温德琳下意识地想说“那我回自己的房间睡就好了”,但是她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而是小声说,“谢谢你。”
女巫闭着眼,轻哼一声,但却没有放开身体让她离开的意思。温德琳只好从她的双腿之间把腿抽出来,有些狼狈地跳下床去。
生活仍在继续。温德琳很快就习惯了全新的生活方式,在清晨雾气中以冰冷的河水驱散困倦,和在夜晚用热水温养睡意都成为了她每一天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她每天都前往林中湖泊挑战骑士,可每一天都以失败告终。但是失败并未彻底击倒她,每当她以木棍突刺树木,想出新的手段时都会在次日去尝试,尽管失败而归,但她的意志依旧坚定,再也没有被挫败。
当入冬时,她已经折断了三把木剑,手掌上被磨出水泡,水泡又变成老茧,而那棵用来练手的橡树也掉了一大块树皮。
“你以后或许该改名叫小啄木鸟。”艾菲说。而温德琳只能回以苦笑。而在磨炼剑术的同时,她的冥想训练也在缓步进行,在天上飘下第一片雪花时,温德琳已然能够较为熟练地控制集中力,虽然并不能每次都以自身的专注进入冥想的清醒梦之中,但比数月前已经进步很多。她发现在集中精神时,视野会变得清晰,而物体运动速度似乎也会些微放慢,这些都并非精神幻觉和心理作用,而是真实。
一日,温德琳在进行专注练习,试图进入能由自身自由控制的梦境中时——女巫称这为“清醒梦”,是巫术之中十分基础而必要的一种技艺,巫师和女巫们凭借进入清醒梦来获得神秘体验,而事物真名也是在这种如梦幻境之中发掘得来——她身处于那精神集中,正要进入梦境之前的恍惚之中,忽然听到在自己身边踮脚从柜子中翻找东西的艾菲一声轻呼,却是失手碰掉了一只瓦罐。
在那一瞬间,温德琳蓦然间觉得好似万物都慢了下来,视野中除了那掉落瓦罐之外的事物都不再清楚,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雾气,而在那罐子掉落的瞬息时间中,她的思绪竟然无比清晰地在脑海中回转一次,两次,三次。往日根本不够反应的点滴时间,此时竟然宽裕到能够让她进行清晰的思考。
而在自身反应过来之前,温德琳已经下意识伸手,将那瓦罐接住。
“多谢你,小蜂。”艾菲弯下腰从她手中将瓦罐接过,然后仔细端详她的面孔,忽然微笑,“你似乎已经体验过专注的力量。”
“是吗?我不知道。我只觉得自己想得比从前更快更清楚,罐子掉得更慢。”温德琳看着自己双手,依然无法相信刚才那迅捷而准确的动作是自己做出的。她喃喃自语,不断弯曲手指,试图再次找到那感觉,那像是乌云中的电光一般击中她脑海的感觉。
“在很古老的时候。”艾菲将瓦罐放在一边,抱膝坐在她身边,侧头枕在手臂上说道,“在被你们称为蛮族的人群之中,战士们要跟随萨满一起进行冥想与修行。他们点燃特殊的植物,喝下酒精与其他药物,来让自己的感觉变得敏锐,思考变得迅速。他们相信这样可以获得战斗的启示,这种启示能够让他们预知敌人的动作。”
“你也在用类似的方式训练我?”温德琳疑惑地望着艾菲。
“我并没有刻意去训练你的剑术。我只是在教你集中意志,专注精神,因为这是巫术技艺的入门和基础,那些被普通人视为痴癫疯魔的精神状态,那种犹如醉酒一般不可捉摸的幻影,才是巫师们借以发掘力量的手段。在一些古老部族之中的萨满和祭司利用酒水饮料来达到这种效果,而我们则凭借专注与修行。这实际上都是一样的,殊途同归……我们在寻回古老祖先做梦的能力。在梦境中,我们沐浴神秘,连接到世界的记忆,从那里寻找并得知事物真名。”艾菲轻声说道,而她的话依旧难懂。温德琳将疑问藏在心里,她并非不想问问题,而是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疑问究竟在何处,该如何提出问题。
“我不擅长解释与说明。我的老师以实际体验教导我法术真谛,当我浸入那种神秘体验之中,便明白了这番话语的真正含义。我无法以言语将我的体验复述给你听,你只能自己去寻找。”女巫以这番话作为结尾,然后站起身来,“或许你现在无法理解许多。你只需要记住,越专注,精神越集中,力量越大。”
我何不用这份力量去抵挡骑士的剑技呢?温德琳仔细咀嚼女巫话语,并且思索,或许我用这种方法就能看得清他的动作。她又想,或许女巫要我专注和冥想时,所点燃的熏香就是她所说的药物的一种,用来让人能够更轻易地集中意志。一念及此,她立刻赶到心情激奋,想要再次寻找到那电击般神秘的感觉,但是不知怎么,一旦怀有这种刻意追寻的念头,那种感触就如同指缝间的砂砾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走,再也找不到了。
次日早晨,温德琳带着艾菲在前一天晚上新削的木剑再次跨入森林,去寻找湖泊边的骑士。见温德琳到来,骑士依旧沉默不发一言——实际上这两个月以来,她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摆出了那个温德琳早已熟悉已极的架势。女孩深深呼吸,迈开脚步同样摆出架势,紧盯骑士手中的木棍,不再于心中存想那种神秘感触,而是一心一意将意志集中于对手身上。
骑士的动作一如既往地缓慢,温德琳不断调整呼吸,凝视着他手中木棒,心中思虑纯净,再无他物。在不经意间,那种感觉就又一次击中了她——时间似乎变得更加缓慢,其他事物的边缘变得模糊不清,而唯有骑士与他手中木棍清晰可见。
在这种清醒的恍惚之中,温德琳看到了。她看到了幽魂的动作,清晰地看到了他迈出步伐,挺起木棍向自己刺来。那在正常视域之中几乎肉眼难辨的爆发性加速度此刻似乎变慢了数个节拍,虽然依旧快速,但不再无法反应和思考。
温德琳知道那木棒将从哪里刺来,而又刺向哪里。那是对准面门,平平无奇的一刺。她的思维与反应都已经抢在木棒到达终点之前活跃起来,但是她的身体却跟不上这速度。少女凝视着在面前微微颤动的木棍,这一次她没有后退,没有跌坐,也没有叫喊。她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失败的现实,但毫不为之丧气,反而感到更上一层的雀跃和激奋。她找到了正确的道路,触摸到了门扉的边缘。
在这一年的末尾,一整年宣告结束的那一天,为了迎接新年,河对岸的村落在村中央点燃篝火,许愿丰收,感谢神明。但是艾菲和她的女伴没有被邀请——离群索居的药师,接生女和养蜂人没有被邀请。虽然全村人受伤染病都要仰赖她,可女巫却表现出一种冷淡而疏远的态度,不愿和村人有过多来往,而他们也就习惯了无视她,只在有人或牲畜染病和生产时想起她的存在。如果放在平日,温德琳可能会试图加入村民们的庆祝之中,但如今她却没有那个兴致和余裕。
往常迎接新年时,就算是一向吝啬的奥维德也会张罗一桌丰盛餐饭,不再吝惜购买食材和酒水的钱币。而他也早早给温德琳寄信,要她回家过这个节日。但是温德琳没有回去,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达成既定的目标,不能半途而废,于是也就写信婉拒。而艾菲似乎没有过年的习惯,即使是这一年中最重要的一天,她也没有表现出一点欢喜,就如同往常一样,普通地起床,煮饭,打扫。温德琳虽然心中疑惑,但也没有多问,而是照常拿着木剑前往森林。
但是这一次,她试图向骑士开口搭话。
“新年来了。”少女对伫立在湖边的幽魂说。但后者没有回应,而是一如既往摆出架势。温德琳稍稍觉得落寞,但又认为这样理所应当,于是摆出同样架势,紧盯骑士动作,深深呼吸。
骑士迈出步伐,然后出剑——虽然还是很快,但温德琳此时已经能够看清他的动作。她自然而然地将手中木剑上挑,恰到好处地格开了骑士的木棍。这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衔接流畅,并且极为简单。她惊讶于这项挑战现在居然如此轻松,轻松得几乎超出想象。在怀疑自己之前到底在为何而努力之余,少女却更加惊讶于此刻内心的平静,没有喜悦,没有激奋,也没有原地跳跃大呼的冲动,就好像她仅仅是完成了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小事,并不值得为此高兴雀跃。
成功来得是如此突然,又如此自然,就如河水冲破冰层,她知道将会如此,必会如此。
骑士看了看手中木棍,又看了看她,微微点头。
“你通过了考验。”他说,“而我将信守诺言。”
“那么你将教我剑术?”温德琳急切询问。
骑士又点了点头,一语不发,沉默良久。于是温德琳等待。当他开口时,却说,“那么我将从基础教授。将你的剑丢掉。”
温德琳握紧了手中木剑,又松开。她无法理解幽魂的命令,但还是选择照做,将它轻轻放在地上。
“你将不会用到剑,或类似的兵器,直到将基本功练熟。”幽魂复又说道,“来我面前。”温德琳走过去,两只包覆铠甲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握着断剑,因此只以手腕置于其上。女孩不解其意,迷惑地望着面前的骑士。她只觉那戴着铁手套的手轻得惊人,就像女人的双腕,就连那握着断剑的手也近乎没有重量。
她疑惑于这幽魂的目的究竟为何,但还不等开口,幽魂便以嘶哑声音向她诉说。他指点她脚步该如何错开,双手该如何放置,就如同她们正在舞池中跳舞。但这又不像跳舞,她说不出这究竟是什么姿势,也不知道骑士究竟想做什么,只能按照指点照办,不断调整自己的姿势。随后骑士点了点头,忽然猛一用力。温德琳只觉视野一阵旋转,然后身体疼痛,当她意识到时,自己已经被摔在了地上。
“我是来学剑术,不是摔跤的。”温德琳躺在地上,不无怨恨地看着面前的幽魂。
“这就是剑术。”幽魂以残破声音回应,“徒手擒拿是匕首与长剑缴械技艺的基础。认为剑术仅仅是关于如何使用长剑的技艺只是肤浅想法。”
温德琳从地上爬了起来,尽管骑士的这番话语并不能够打消她的疑虑,但女孩还是接受了这番说辞。
“那我要怎么学习?”她问,声音中依然有着怨气。
“先从架势学起。我会和你对练。当你掌握了全部架势,并且能够摔倒我,我就教你下一步的技艺。”
“我会和你学。”温德琳说,然后回忆方才幽魂的指点,摆出徒手擒拿的架势。学习擒拿的过程比她想得要困难并且痛苦许多,她不但要按照对方的指点不断调整自己的重心位置和平衡,更不断地被摔倒在地上,跌得浑身疼痛青紫。她没有用于保护自己的护具,骑士下手也完全不知轻重,将她一次又一次重重摔在地上。
正午时分,温德琳拖着疼痛而疲倦不堪的身体回到了木屋。艾菲正在煮饭,见她脸上的青肿,在最初的些微惊讶之后,马上笑出了声。
温德琳没有回应,只是瞪着她。
“你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在森林里跌倒了?”艾菲将午饭端到桌边,含笑询问。
“摔跤,擒拿。”温德琳满是怨气地拍掉自己身上的草叶和泥土,走到水罐边舀水洗手,“他说,徒手擒拿是匕首与长剑的基础!”
“如果他这么说,那或许就是了。”艾菲抿嘴微笑,“在这里,没有人比他更懂剑术。你还要练剑吗?”
温德琳犹豫片刻。她为了完成挑战而练习刺击,那是她从骑士那里学来的唯一一招像样剑术。可是现在他却教自己徒手擒拿。她该在闲暇之余找谁对练?找女巫?还是河对岸的乡野村夫?
“或许我还是该练习那招刺击。”她闷声说。
艾菲点点头,然后催促她换衣吃饭,“今后你的衣服要自己洗了,洗得勤些。”她说,“如果每次你从森林里回来都要弄一身泥土,我可不愿意每天都洗你的衣服。”
温德琳闷闷点头,然后坐在桌边。
完成了骑士的挑战并未给女孩带来多少欢乐和成就感,她还没来得及品味那在平静之中生发的一点微小自满与骄傲,就马上又陷入了擒拿练习的痛苦挣扎之中,每天上午,她都要与骑士互相角力,在擒拿与被擒拿,摔与被摔之中体验与理解缴械与发力的精要。骑士教了她全部的四种基本架势与诸多衍生架势,并且要求她用那些来试图摔倒自己,或者夺走自己手里的木条——他的断剑真的就像是黏在手里一样,而那只握着剑柄的手无论如何也张不开。
这是一项比先前挡下剑击更困难的挑战,骑士的身体冰冷极寒,虽然并不比正常人重多少,但是铠甲坚硬光滑,像干结的冰,极为难抓。而且他高大魁梧,比普通成年男子更高,力量极大,下盘极稳,温德琳就像是冲撞大树的小小飞虫,根本无法撼动他一分一毫。
“判读对手的发力和动作。”骑士对她这么说,“无论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精灵还是人类,身体结构都大致相同,关节、肌肉、骨骼,力的流动和转移,也都相同。了解你自身,了解自己的身体,也就了解你的对手。”
但即使如此,体积与力量的差距仍然让温德琳难以有一丁点进步和成就。她只好退而求其次,试图用骑士传授的缴械技法来夺下他手中的木条——如果在实战之中,这就会是敌人手中的匕首。
“剑术,并非只是用剑技艺。单会用剑还不够。”每次在用木条顶住她脖颈或胸腹,宣布她的败北——在实战中等于死亡——时,幽魂都会以沉郁残破的声音呢喃,“比起用剑,你更需要学会如何在手中无剑时击败敌人。”
在新一年的头一个月后,每天都摔得鼻青脸肿的温德琳才迟钝地醒悟,并且了解到一样事实,骑士教授她的并非是单纯的剑术,他是在训练她成为一个真正剑士。她没有将自己跟随一位幽魂练习剑术的事情用信件告知自己的父亲,而只告诉他自己在这里学习草药技艺与医术,一切都好。
但是每周或两周一次的送信似乎过于频繁,一日,在温德琳以青肿双手写完信件,捧到女巫跟前,求她呼唤雀鹰达尼时,她斜睨着忐忑不安的少女,“我想你可以试着自己呼唤他。”
“可我并不会那般技艺。”温德琳说。
“那就去学。”艾菲简洁道,“呼唤他的真名,他就会来。”
“可我不知道他的真名。”温德琳迟疑道,“或许你可以教我?”
“你不知道这真名的意义,说出它也不会具有任何魔力。我口中说出的真名并非你自己找到的东西,它的力量不属于你!你需要自己去寻找他的真名。”
“可我要怎么寻找他的真名?”
艾菲深深凝视她,“首先,你需要了解他。强大法师能以钢铁般意志寻找并通晓陌生人的真名,但你必须先从了解开始。没有了解,就谈不上施法。对此我所能做的只是为你引荐一位导师。”说着,她念出词句,温德琳虽然能模仿那读音和音调,但是就如艾菲所说,从她口中说出的真名完全无效:雀鹰从敞开窗口飞入,落到艾菲而不是她的肩膀上。
“他将是你的导师。”艾菲说。
“可它只是一只鸟?”温德琳难以置信。
“‘它’‘只是’一只鸟?你错了。”女巫以严厉声音斥责,“这森林中一鸟一兽,甚至草木虫石都足够有资格当你的老师。难道你以为只有人类能够教导你知识?那我问你,人类最初的知识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呢?”
温德琳哑口无言。
“从今天起你将与他同住。他将指引和陪伴你,直到你获得真实力量。”艾菲说,“将他飞翔的身姿印入你的脑海。当你对他足够了解,这份了解就会引导你寻找他的真名。”她轻轻振臂,让这禽鸟落在温德琳的肩膀上。
“同住?”温德琳惶惑不解,她转过头看着自己肩膀上的雀鹰,这动物以一种天生的优雅和灵巧歪头以尖喙梳理羽毛。与她相反,他并不感到困扰和迷惑,反而如同在森林中一般从容。片刻之后,鸟儿拍打翅膀离开,如一只空中飞梭般飞离木屋。
“它飞走了。”温德琳呆呆地望着雀鹰离去的方向。
“他也需觅食。”艾菲深深看她一眼,“放心,他不久就会回来。”说罢,她来到灶前煮饭,当两人将饭菜摆上桌时,一道黑色飞梭刹那间飞入窗中,在屋中徘徊一圈,落在桌上。温德琳骇得一跳而起,打翻了手边水杯。而艾菲则平静如常,伸手挪开食器,为那黑影让出位置。
这影子正是雀鹰达尼,它叼着一只浑身伤痕的雀鸟,占据了木桌一半的面积,用脚爪按住那鸟尸,开始撕咬。温德琳惊讶地注视着它撕开猎物肚腹,取出内脏吞咽,几乎说不出话。她几次伸手想要将达尼和它的午饭拂下桌子,但艾菲以无声沉默与自然态度阻止了她。女巫平静地接纳了禽鸟的存在,并且似乎对此欣然欢迎。
温德琳抬头观察艾菲神情,又低头让视线落在雀鹰身上,如此循环几次后茫然落座,擦净桌上水渍,拿起面包,但诧异与尴尬使她无法进食,她还是头一次与一只动物共同进食。而这动物还不是在桌下脚边进食,而是与她们在平起平坐的位置——在人类的餐桌上。
但艾菲对此似乎习以为常,温德琳无法分辨她究竟是已经习惯此等景象,还是自有道理。她的沉默仿佛含有巨大力量,温德琳慑于她的沉默,虽然心中有所不愿,但还是被迫接受了禽鸟的存在。
“与一切纯粹生灵同坐一桌。”艾菲将面包浸入肉汤,平静发声,“是伟大巫艺的开端。”
温德琳不明白与动物一起吃饭究竟和伟大巫艺有何关系,难道法师与女巫全都和动物禽鸟为伍?艾菲看出她的疑惑与不忿,于是微笑提醒,“在你肩膀受伤时,那半只烤山鸡亦是达尼狩猎得来。”
“可……”温德琳仍然想要辩驳,那或许只不过是它无意中抓来的猎物,而你取来了一半。但是她没能将这句话说出口,她想起了国王,那健壮而灵巧的动物。在她回到家中的路程中,岂非同样感觉到了这动物体内蕴含的非凡力量?是它允许她在自己的领土上漫步,而非她骑乘它。它从不是她的坐骑,行走与奔驰乃是它的恩准。
它的确是国王。
她一念及此,张口结舌,无话可说。她又怎么能否认这些动物确实具有超越人类的灵性力量?这力量她先前的确已经感受过。
我们真的比其他生灵,甚至是比一石一木都更加优越吗?温德琳忽然想,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艾菲说得对,人最初的知识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午饭之后,温德琳收拾餐具,而达尼则将那只小鸟的残骸叼到了窗边继续啄食。而其后,便真的如女巫所说,这只鸟儿似乎在这木屋中住了下来,艾菲用树枝、剩毛线和草梗为它在自己卧室的窗台上搭了个巢,让它窝在其中。而当温德琳外出找骑士练习擒拿,或者阅读医典时,它就停在树梢休息,或者站在桌上,好奇地望着她翻阅厚重典籍。
温德琳实在不懂这样如何能够“了解”雀鹰,或者说究竟如何才能够“了解”它。是抚摸它的羽毛?还是把它抱在怀里?
雀鹰平日里就住在艾菲卧室中的小窝里,白昼从窗户中飞出去觅食,或是跟着温德琳,夜晚则回到屋中睡眠,真的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在这数日之中,温德琳依旧无所适从,达尼虽然亲近她,但却不肯被她抚摸。每次她伸出手想要抚摸它的羽毛,它都马上警惕地昂起头,用那弯钩状的尖喙轻啄她的手指,似乎是在警告她不要将自己当成宠物。而艾菲则会专门在吃饭时为雀鹰清理出一块干净桌面,供它进食猎物。
“你已经见过他如何进食,但却没有见过他如何狩猎。”艾菲对温德琳说,“如果你真的想寻得他的真名,就该去看他是怎么飞翔,怎么捕猎。对于这样的纯粹生灵而言,了解这两件事,便已足以让你在梦中得到他的真名。”
次日上午,达尼罕见地没有窝在自己的小巢之中,而是站在门旁橱柜顶上俯视着温德琳,似乎是在等待她。它或许真的能听懂艾菲说话,就像国王一样。温德琳想,然后复又回忆起在来到艾菲的森林途中,马车上,自己昏睡的时候听到的说话声。她现在已经完全确定与艾菲对话的就是马与狼,她之前还一直笃定那是艾菲在用巫术让动物开口说话。可现在想来,似乎并非如此。
春季阳光洒在草地上,当温德琳推门出去之后,一只黑色飞梭就猛地飞窜到她手臂上。达尼稳稳停住身体,锐利的双眼四下搜寻。河流对岸的树丛中有几只麻雀在蹦跳啄食草籽。温德琳顺着它的双眼望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到那些麻雀的影子。
在锁定猎物之后,雀鹰慢慢转头,观察周遭环境。一草一木都被映入它的眼中,河边芦苇,茂密草丛,以及艾菲的蜂箱,还有河对岸村人们立的篱笆栅栏。过了一会儿,直到温德琳有些不耐,它才俯下身子,摆出攻击态势。
我现在就像是一个鹰猎人。温德琳忽然这么想着。她举着手臂,胳膊上还有一只禽鸟,但却并不觉得酸痛或沉重。几个月来的锻炼和练习无声地发挥着作用,但她并未意识到。很快,雀鹰调整姿势,以长腿踢蹬温德琳的手臂,身体化作一道黑色利箭射了出去。她只看到一个极快又极小的黑色影子隐约一闪,在反应过来之前,那几只麻雀就猛然炸群飞起,羽毛四处飞落。
雀鹰斜斜兜了个圈子,从空中悠悠飞入木屋,它的脚爪上抓着一只麻雀。
温德琳呆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她原本以为,除了真正闪电,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比骑士那迅雷霹雳般的一剑更快。但方才她的确是只看到模糊阴影一闪而过,随后达尼就已抓住猎物。骑士的刺击与雀鹰的飞掠速度几乎相仿,但后者比前者所历经的距离更长,更让温德琳感到震撼。
少女快步回到屋内,看着那在桌上撕扯猎物的禽鸟,几乎不敢相信这小小生灵就是方才那安静如枯叶落地,迅疾如轻风吹掠的猎食者。
但它的确是。
“与一切纯粹生灵同坐一桌,是伟大巫艺的开端。”
温德琳又想起艾菲所说的话语。她尚未能看清这生灵飞翔的姿态,但已经被它那自由,优雅而迅捷的影子深深震动。力量与美并不只存在于人的手中或身上。
“你可看清了?”女巫从卧室中踱步而出,轻声笑问。
“我看到了,却没有看清。如果他肯再飞一次,我会尽力去看。”温德琳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