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依旧没能侵入黑暗的领域，阴云依旧据守着属于他们的天空。地上的一切都像是伸像高处的手，它们想要触及天空，想要感受这最为真实的混沌。地面向上抬升，楼房从土里拔起，行人朝上空飞跃，手中的雨伞拽着人们的手往上飞升。但它们只能够抓住几滴雨滴，却永远接触不到那纯粹的一分一毫。

张彦是没有伞，但让自己的身体接住雨滴的人。雨滴实在少得可怜，他认为自己没有必要为了拨开这么些不关紧要的小水珠，而费了自己撑伞的力气。

如果没有这片阴云，张彦大概就能看到悬于天空中央的太阳。不过所谓“中央”，也不能说是中央，只是对于张彦而言，算是“中央”。但是对于他而言，这个“中央”也算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央”，它还向南边偏了些。

他穿着校服，身上除了那本《口耳錄》外什么都没有带，就這麽走在圍墻外的大街上。陽光刺在了陰暗的盾牌上，利矛嵌在了钢似的云里。张彦的影子也被那紧密的盾牌拦下，又被阳光整个地贯穿，被死死地钉在了光明与黑暗之间。现在，他每走一步，地上再没有什么是跟着他一起走的，但他的影子却被拖拽着，在夹缝的刃间移动，身体被无数次地割裂成了细屑，但又无数次地从这万分的痛苦中复活，然后紧接着又经历下一次的苦痛。

独行的张彦用自己的眼光扫过街边的每一面橱窗，以及每一块挂在橱窗上头的牌匾。写着“家庭餐厅”“发型设计”的牌板从他的眼前经过，橱窗背后各色的美食和各样的服饰在那面阻挡不了任何东西的玻璃后闪烁。但这些都不能让张彦的目光为之停顿。他真正在乎的，是那边那个玻璃后只能看见人和书，上面挂着“书店”或“图书馆”的字眼的地方。

每次当他发现了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地方时，他都会大步走进门去。接着，他会走到一个店面面前，向他询问：“您好，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本叫《口耳錄》的书？”然后，要不就是被告之“没有”，要不就是在询问之后，回去认认真真地查了一下自家的书库，然后再回来告之“没有”。他这样进了不知多少家店，被告之了几句“没有”，但在走出门后，他的眼睛又会搜索起符合那两个条件的地方。

他找到了一家有些年头的图书馆。管书的是个老头儿，在这儿很有名。他管了几十年的书，又看了几十年的书，自己图书馆里的看光了，其他图书馆里的书也看得差不多了。别人要找什么书，互联网上找不到，去问他，他就起身帮你把它从书架上揪出来。张彦也知道这么号人物，就也找到了他，问了他关于《口耳錄》的事。老头儿把眼镜往下一拉，让自己的眼睛直接看着张彦的眼睛。“没有这本书。”他回答道。把那本随身带着的原书给他看，他翻了几页，又合上。“疯言疯语！”他把书还给了张彦。

张彦带着身上的《口耳錄》，依旧在街上走着。他明知道这样的做法无异于大海捞针，甚至比这还要来得不可能，但他还是想要找下去。他确乎已经不再抱有任何的希望了，但他的身体还是不愿意在这会儿停下来。他的身体早就成了一副无用的钢铁，口袋里的《口耳錄》却成了这副废铁之躯的动力。这副破烂的钢铁，现在就只有着一个目的——找出关于《口耳錄》的真相，调查萧琦身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然后“拯救”他。

他向前迈的脚步已经完全没有先前那样的快了，但他的脚至少还在向前迈。地面一次次砸在他的脚上，他则一次次地跳起来撞到雨滴上。路边闪烁着的带有“书“的字眼的各色的招牌，把他的双眼硬生生地吸过去，接着又拖住他的双脚，让他心甘情愿地再听一次“没有”，然后再心满意足地把他从屋子里推出去，好让他再一次这么其他店对待。它们先是在大街上，然后又顺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街分布，最后则是进了狭小的巷子。但它们每次都能成功。

张彦的身体被牵进了一条不知名的巷子。明明只是条巷子，却总能看见墙上浮现出的“书”字，这着实让他感到奇怪。这些字，仿佛不像是贴在墙上的，而是悬浮在墙面前的空中，或是印在了他的眼膜上。他一转头，看见字刻在了砖墙上，便跟着向前走；抬起头，字就浮在了云间，就又往前走；低头走，字也跟着他一起走。张彦倒也没有想太多，看见字，然后跟着字走，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也是绝对正确的道理。

他不知道盯着那个“书”字看了多久，不知道跟在它后头走了多少步路。

突然，他发现在某一侧的墙上突然又多了个“书”字。他定了定神，又往那边的墙上看了几眼——确实是有个“书”字，而也只有一个“书”字。“书”字的下面是一扇门，一面用木头栅栏护住的窗，以及，一个站在窗和门之间的吸烟的男人。

张彦朝男人走了过去，机械式地向那个男人问道：“您好，请问您这里有没有一本叫《口耳錄》的书？”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被回答“没有”的准备。

男人看了他一眼，吸了口烟，嘴角向上一扬，露出了他一排泛了黄的牙齿。

“你这身校服……是三中的校服？我记得咱们这儿除了七中之外，其他的学校在下午放学前，都应该是不可以离校的才对，可是，现在是中午……”

“我是从学校里溜出来的。”

“‘逃学’？哈！胆子也真够大……逃出来干什么呢？不去网吧打游戏，那我这里找书？”

张彦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他很清楚地知道，这个长了一下巴胡子、眼睛周围一圈都是黑的男人，怎么想也不会知道有这么一本书的存在。他朝男人欠欠身，说了句“谢谢，打扰了”别打算要走。

男人见他要走，倒也不很急，依旧悠闲地抽着烟。一根烟恰巧抽完，他就又从烟盒子里拿出了一根，点了火放进嘴里，很享受地吸了一口。

“我这店虽然小，但是还是能找到些书的。有些外头没有的书，我这里或许也能找到，比如说，某本叫……《口耳錄》的书。”

听到这话，张彦迈动着的脚步便停了下来。他转过身去，用一种惊讶的表情看着那个男人。

男人见自己的话留住了张彦，便轻轻地笑了几声。

“进来吧，到屋子里头说。”

屋子的门把男人一口吞下，张彦跟着他，也进了屋子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