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和石子混杂着枯枝落叶,组成了一条并不平整、并不笔直的路,将葛利高里的脚抗在了肩上,驮着他飞速地向前前进。空气中的风“呼呼”地拍在他的脸上,想要把他的脑袋拍在地上,但它的力气完全没有他脚下的那条路来得大。风尝试着把葛利高里的脸往后推,可它刚一使劲,脚下的那条路便也跟着用力,把他的身体送到了前头。风的那点力气,在那条路的面前,完全就是笑话一般的存在。葛利高里如同没有受到风的阻挡一般,这么飞快地向前移动着。

二氧化碳从葛利高里的嘴中跑出来,汗水也急着从他的皮肤里向外逃,肌肉也紧绷着,想要从那副骨架上挣脱下来。葛利高里带着一副想要逃离自己的身体,这不顾一切地向前跑。他没有工夫去让自己身上的那些小家伙安静下来,只想着快些向前跑,然后快点回到自己所居住的旅馆,如果他可以一脚跨上几里路的话,他恨不得现在就靠一双脚跑回莫斯科,然后去亲吻那祖国母亲的心脏。以前他跑步,靠着的是自己的体力,体力没有了,他就跑不动了,得歇息一会儿,等自己的体力恢复了,自己再接着跑下去;但是这次,他之所以能够这么一直跑下去,靠的却是“恐惧”,恐惧催促着他迈出双腿,只要恐惧还存在一秒,他的脚步便不会停下,而恐惧是永远不会消散的,他便可以永远地这么奔跑下去,直到自己的身体支撑不住这只会增长而不会消失的恐惧而倒下,这副身体才可以得到休息。

他没有朝着湖那边跑。他深怕那个老头儿会划着自己的木船,在自己的船上悠悠地等着他,或是变作一条鱼潜藏在水里,等自己靠近了船,便从水下跳出来,再又变回人形,用人的形态来谋害自己。他不知道那个老人的名字,现在则更不想知道,深怕自己的灵魂和路西法扯上什么关系。至于船上的那两位,只能向主祷告,祈求他们的安全不会受到什么威胁,但若他们不幸因为那个老人而没有了性命,或是成了除了“人”以外的其他的什么奇怪的东西,就只能视之为主的安排,然后这么默默接受了。

他冲向旅馆,让自己的手被门把手紧紧地吸住,又让门把自己拖进了屋子。待自己的身体已经进了屋,门就又把他的手带了回去,而把他的身子留在了屋子里。屋中此时只有安东老头儿一人,他这个时候还站在厨房里,盯着烤箱里的玩意儿出神。见门打开了,他便抬起头来,向进门的葛利高里稍稍鞠了一躬。葛利高里倒是没有回敬他的礼,而是赶紧朝窗外看去,确认那个人并没有追上来。窗外现在倒是一个人也没有,但他依旧不肯放松警惕,依旧趴在窗沿上,向外头呆呆地看着。

“先生,请问您这是?”

“哦!‘先生’!求求您了,安东老爷子,叫我什么都好,唯独不要叫我‘先生’!”

“那么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请您直接叫我的名字,‘葛利高里’吧!也不要说什么‘葛利高里先生’!我现在非常不希望听到这个词!”

“如您所愿,葛利高里。这样的称呼倒是让我觉得咱们是好兄弟、好哥们儿。”

“随您怎么认为吧,只要您不要用那个词称呼我就好。”

“那么,葛利高里,可以跟你的伙计讲讲发生了什么吗?”

“嘿!安东老爷子!我先前可不知道你们这儿还有这么一件事!”

“一件怎么样的事?如果您说的是那个只有一直眼睛的白色卷发的老太太偷了您的鱼,那还请您见谅。她眼神不怎么好,又有点痴呆,经常把别人家的鱼认作是自己的鱼。唉!她也是个苦命的人,十几年前眼睛被自己的丈夫给挖了,还没别人从家里赶了出去。她丈夫虽然很有钱,可就是不愿意从自己的财产里分出哪怕百分之一,去养活自己那个被他赶出门的妻子……”

“行了,安东!我说的压根儿就不是这件事!”

葛利高里又向窗外看了几眼,确认了道路的那一头还没有来人,便才稍稍把自己的注意力分了些到自己的嘴上。

“听我说,安东……我刚刚去了某个老头子的家,他说是什么没了老伴,觉得寂寞,想让我去做客,接过这个老头子会妖术,把自己手上的书和墙上的画都变成了眼睛,下一秒就要把我给杀了!安东,你们这儿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啊!你说的……”

“嘿!等等!我看到路上来人了!难道是他来了?真该死!安东,把你这里的斧子拿来,我怕我逃不了了……”

安东听他这么慌张,便也凑到窗子面前,朝门前的那条路上望了望。路上确实多出了人,但是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他们一个高,一个矮,很明显地能分辨出其中一个是男性,而另外一个是女性。而从女性身体的曲线来看,这大概是个年轻的女性。

“这样年轻的姑娘,我们这儿可没有……啊,我明白了。”

安东从窗户边走开,走到门的旁边,接着又把门打开,把自己的身体露在了外面。

“安东!你这是要出门去拿斧子吗?赶快去拿!他们过一会儿就要过来了……”

安东朝葛利高里笑了笑,随即朝着门外的两人人影鞠了一躬,这直接让葛利高里愣在了原地。他开始觉得,安东也和那个老头子是一伙儿的,他也真期待着用妖术了解自己的性命。想到这里,他便觉得自己必死无疑,尿液便不自觉地从尿管里跑了出来,浸湿了他的裤子。

“欢迎二位回来。”

“天呐!刚才湖上还没什么感觉,怎么一上岸就觉得天气这么热!安东,有冰的东西可以喝吗?麻烦来两个……”

这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显然不是那个老头子的,而这尚且带着些稚气的声音,显然是一个年轻小伙儿的声音。

“如果是苏打水的话就再好不过了——这样的天气,苏打水才是最好的选择。”这个则是一个年轻而又带着成熟的气息的女人的声音。

安东又一鞠躬,转身进厨房,翻起了厨房里的冰箱。谢尔盖和伊万诺娃则一个接着一个进了屋。他们满面通红,额头上布满了汗珠,身上的衣服也由汗给浸湿,透射出些许身体的样貌。

“啊!是你们!”葛利高里不禁喊出了声,接着便松了一口气。

听到了葛利高里的声音,两个人的身体便像是中了电击一般,在原地抽搐了几下,紧接着又赶紧用一种带着惊恐的眼神看向葛利高里。但眼神中的惊恐很快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莫名的冷静。

“嘿!老哥,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应该……‘去拜访当地一个老爷子的家’了吗?”

“而且还把我们俩丢在船上?真亏你想得出来。”

葛利高里什么都没有说。他走到两个人的面前,直接把两个人环抱在了自己的怀里,身体则不停地颤抖着,嘴里唯一发出的声音也只有大口呼吸所产生的呼吸声。

“哇哦!哇哦!哇哦!老哥,你这是怎么了?这是什么‘亲人最重要’环节吗?”

“嘿!葛利希加,你身上是不是有股臭味?”

“还真有……嘿!这是尿骚味儿吗?你尿裤子上了?哇!你的裤子还真是湿的!”

“哦……真是太恶心了……葛利希加,别把你的脏裤子往我的身上蹭!我的天啊……这个气味,我恐怕是想洗掉都难了……”

“真是太糟糕了……一切都太糟糕了……好在,我还有我的家人……”葛利高里突然来了句这样的感叹,接着把自己的脑袋从两个人的肩膀上拿开,“上楼吧,我在房间里慢慢跟你们说发生了什么。”

“哦,好吧,我也想知道你的脑子是怎么撞去的。顺便,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你还可以一边换你的裤子一边和我们分享你的故事——安东先生,麻烦您等会儿把喝的送上来。”

接着,葛利高里便扶着伊万诺娃和谢尔盖的肩膀朝楼梯走去。三人同一体的人一般,一起上了楼梯,又一起进了房间。进了房间,葛利高里刚想坐在床上,伊万诺娃便赶紧阻止了他。她从行李里翻出了干净的裤子,把它们丢给了葛利高里。

“换了再往床上坐!我可不想晚上睡觉的时候,都能闻见床单上的尿臭味。”

葛利高里很乖巧地换了裤子。等穿好了新裤子,他便赶紧坐到了床上,准备和自己的两位家人讲述自己所遭遇到的事。他从钓鱼开始讲起,讲自己如何看见了湖上划过来的船,如何看见船上的老人,自己又是如何和他搭上话,接着跟着他到了他的家。在那个老人的家里,自己看见了多么气派的设计,多么别致的装饰,接着,又说起了那幅雕在墙上的巨大的画,而当他想着要去描述这幅画的内容时,他便没有了话,脑子里也只能记个大致的画面,用以描述的词句却是一个也想不出来。于是他索性跳过了这一阶段,直接说起了那个诡异的“阿柴斯”的名字,然后就提起了老人的奇怪的举动,以及那诡异的眼睛,最后便是自己出逃。

事情讲完,伊万诺娃和谢尔盖皆是一脸迷惑地看着他。虽然葛利高里的语言表达能力倒没有什么问题,具体的故事情节他们也都能够听得懂,可是,这样的事难道真实地发生了吗?在过去的一两个小时里,真的就发生了这样神奇而诡异的事吗?

“我承认,老哥,你的故事确实有点……吓到我了。或许你再修饰一下,就能出成书,从某个出版商那里去赚一笔了。”

“谢廖沙,我可没有在说谎。你觉得我是在拿你们寻开心吗?为了寻这个狗屁的开心,我把自己狗屁的尿尿在我狗屁的裤子上?”

“哦!我可不是在嘲笑你,老哥,我当然是相信你的……”随即,谢尔盖又转头对伊万诺娃悄悄说了一句,“我真希望这个村里能有个医生。可惜这里应该并没有,而最会开车的一个恰巧还是得了病的……”

“谢廖沙!我没有在说谎!”

“好了,男孩们,可别吵起来了。我可不是什么能管好两个小朋友的幼儿园老师,或者可以调停家庭纠纷的律师。要我说的话,如果你们想要知道这事是真是假,就再去一边那个老人的家里不就行了?等亲眼看到一切,我们或许就能真相了?”

“再回去?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而且你们现在过去,就是自己往火坑里跳!还是赶紧回去为好,吃完晚饭就动身吧……”

“嘿!我突然对这件事情有有兴趣了!嫂子说的对,我们应该去那个老爷子的家里去看看。我可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事……”

“如果这事是真的,我也可以把这件事写成报道,然后拍几张照片,发到编辑部去。我才没人会不喜欢这个现实存在的奇妙故事。”

“难道你们都疯了?你们难道没有听懂我之前的那些话了吗?”

“冷静点,葛利希加,你需要克服你自己心中的恐惧。不是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吗?‘我们唯一所要恐惧的,便是恐惧本身。’或许,所有的东西都只是误会。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可以用科学的说法解释的。”

“啊……电台里的东西你倒是记得很清楚……”

“嘿!嘿!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赶紧动身吧!”

“你们真的要去?”

“葛利希加,你要是真的害怕,就乖乖在门口躲起来。如果我们真的出了什么闪失,你还可以叫个警察什么的,把我们给救出来。”

“我并不认为……”

“行了老哥,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们说要去,就一定会去的。现在,我们就出发了……”

这个时候,房间里突然闯进来了一阵敲门声。谢尔盖走到门前,打开门一看,发现是安东老头子站在门口。他手上拿着托盘,托盘上则放了几瓶饮料。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为各位的饮品做了些加工,希望各位不会介意。”

看着承载高脚杯里,呈现着光鲜的样貌的饮料,谢尔盖满意地点点头。他拿起两杯饮料,转身对着屋里坐着的两个人。

“那就等喝完了饮料再去吧。”

杯子贴到了他的嘴上,液体进了他的口腔,将奇妙的感觉带给了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