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拉祈彩没有去学校的第二十三天,也是他把自己一个人锁在房间里的第二十三天。从拉祈彩的房间的那扇紧闭着的门里,自二十三天起,就看不见从里面透出的一丝的光亮,也听不到从里面传来的一丝的动静。拉祈彩的父母担心拉祈彩,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傻事。拉祈彩和奥拉里从小相伴长大,直到现在也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感情已经同亲兄弟没有两样了,而奥拉里的失踪对于拉祈彩的打击,他们也能理解。但是,因为这件事,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二十多天,学校也不去,房间也不出,只有在吃饭的时候,父母把饭菜放在他的房门前又走开之后,他才会发出点声响。如果哪一天,那份放在门口的饭菜没有被动过,或是迟迟没有空碗和空盘从房间里拿出来的话,父母两人大概会崩溃吧?
拉祈彩静静地坐在床上。黑暗和臭味成了他房间的主人,压抑和阴森紧握着他的心脏。他的肉体和他的精神一起,连同着周围的环境,在名为“时间”的瀚洋中游荡。他的眼前闪过了许多的画面,它们来自不同的人,又来自不同的时间。他看见一个面相凶恶的男人手里拿着不知从谁身上取下来的头盖骨,骨头里盛着鲜血般的酒,他举起头盖骨,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嘴角滑落下一道道血一般的痕迹;他又看见黑色的庞然大物出现在眼前,高大的影子遮住了天空,黑色的巨人上下来几个生着奇异毛发的人,嘴里叽叽喳喳地发出了些不知什么意义的声音,像是中邪时候的胡言乱语;他接着看见了翻红的天空,四周的房屋无力地倒下,上空的空气发出了像是被撕裂了一般的声音,像是来自于地狱的尖叫刺穿了他的耳膜,火红的花朵在他的眼前绽放,无比的炙热直接刺进了他的大脑和心脏……
拉祈彩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些幻象,可每次见到它们,他都会不自觉被吓出一身的冷汗。无数的幻象在他的脑中一一掠过,它们不想是出现在他的眼睛前,而是刻进了他的脑中,即便他闭上了眼,他也能很清楚地看见那恐怖的一切。他本想要尖叫,但他似乎是丧失了尖叫的本能。他可以张开自己的嘴,却没有办法让自己的声带做到一丝的颤动。和自己第一次看见奥拉里的那套放在椅子上的校服的时候一样,拉祈彩没有尖叫出声。他的心已经被莫名的恐惧和迷惘占据,它们爬上了他的咽喉,将那里死死地抓住,让他连基本的说话都很难做到。它们又爬进了他的脑袋,让他在浏览那一幕幕的幻象时,又不断地闪现出奥拉里的面庞与他的那套校服。
他觉得有些冷,就把被子裹在了身上,可他的身子依旧在哆嗦。他抬起头,看了眼被自己贴上了胶带的那扇窗户,“外面或许正是艳阳高照吧”,他这么想,但马上就又怀疑起那外面世界的种种神秘,便觉得光明也是世界的一种阴谋。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真实的,没有什么是善意的,当奥拉里从他的面前消失时,他就认识到了这一点。这不是什么灵异现象,这也不是什么神明大人开的无聊的玩笑,而是这个罪恶的世界原本的面貌。他闭上眼,想就这么睡去,让睡梦将一切的混乱阻挡在自己的脑外,可是,当他一闭上眼睛,那画面就因为没有了外界的画面的干扰,反倒显得更加清楚了,于是他又睁开了眼,让房间里的黑暗进入他的双眼。
门外,拉祈彩的父母如同往常一样,用一种关切又担心的眼神看着自己儿子房间的房门,发出了一声叹息。父亲已经向公司请了假,但一直这么下去的话,公司方面也是不会同意的吧?母亲是家庭主妇,没有工作,整个家庭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父亲。如果总是不去工作的话,这个家庭最后会走向怎样的结局呢?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吧……母亲又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想着不要再去想这些烦心的事,便走进厨房去准备一家的午餐;父亲只是坐在沙发上,抽着便宜的烟,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盯着那扇似乎永远不会打开的门看。
突然,玄关处传来了门铃声。对于习惯了无声的夫妇而然而言,这声音实在是久违。拉祈彩刚成这样的时候,偶尔还会有亲戚或是朋友回来探望,也有学校的老师想来看一看拉祈彩的情况,最近则没有了来访的人。这个时候登门造访的人,又会是谁呢?
父亲将手里的烟摁进烟灰缸熄灭,站起身,朝玄关处走去。他走到门前,从猫眼向外望,看见了一个中年男子,以及两个穿着校服的一男一女的学生。那个校服的款式,拉祈彩的父亲知道出自哪所学校。自己的孩子以前上学时,每天都要穿这种款式的校服。
“似乎是学校里的人。”父亲转身去和厨房里的母亲汇报道,接着打开了门。
见门被打开了,门外的三人便都端正好了站姿。站在前头的中年男子先开了口,表明了自己的来意:“宫下先生,在下是野泽翔太,是令郎参加的社团的指导教师。后面的这两位是同社团的两位学生。”
宫下朝他们点点头,露出了酸楚的笑。“各位是为了犬子的事而来的吧?”对方点点头,宫下便为他们让开了一条道,“各位请进吧,坐下谈。”对方微微鞠躬,说:“那就打扰了。”
三人进了屋子,不自觉地观察起屋里的环境来。屋子还算大,价格大概并不便宜,即便是在这样的城市,能够住上这样的房子,经济条件也可以说是相当不错了;屋内的摆设倒没有什么讲究,只是几套必要的家具,作为装饰而存在的也只有放在电视机旁的一瓶花,以及悬挂在墙上的写着“森羅万象”的书法;阳光从窗外撒进屋内,在地面上铺起光亮的地板。虽然这个家算不上有多么的豪华,但越简单反倒显得越温馨。野泽本想嗅一嗅这家里可能还残存着的温馨的味道,却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恶臭。他很快就发现了臭味的源头——一扇紧闭着的木门,门上挂着写有“Lucky”的牌子。他马上反应过来,这是拉祈彩的房间,而拉祈彩可能已经很久没有出过房门了。
三人在沙发上坐下。宫下太太这时候已经沏好了茶,她很恭敬地把茶递到了三人的面前。
“我内人。”宫下不等野泽发问,便先介绍了宫下太太的身份。
野泽听了,便站起身,向宫下太太鞠了一躬,说了声“您好,宫下太太。”陪同而来的两名学生也站了起来,同样鞠了躬,道了“伯母好”,宫下太太也做了回礼。
三人坐回到座位。野泽直接进入了话题,他说道:“宫下先生,在谈论令郎的事之前,有件事希望您知道——木村同学的案件,依旧没有任何的进展。”
“这样啊……奥拉里他……他的父母怎么样?”
“说实话,很不好。木村夫妇的精神一直很不稳定,他们还在接受心理治疗。”
“嗯……”宫下听到这儿,点燃了一根烟,放嘴里抽了起来,但他马上意识到在场的还有两个学生,便把烟给掐灭了。
“学校这边……以及我个人、我们社团这边,想要知道宫下同学现在的状况。如果您不愿意谈的话,也请不要勉强。”
“拉祈彩他……说实话,也很不好。他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出过门了。饭虽然还正常在吃,可就是不愿意出房间。”
“这样啊……”野泽看了眼那道门,脑中已经出现了拉祈彩的身影,“宫下同学和木村同学一向是好朋友吧?宫下同学……也是因为这点才……”
“从小玩到大的交情了。拉祈彩从小就喜欢和人交际,对所有人都没有提防心,一直都不缺朋友。但是,像奥拉里这样的,从小到大也只有他一个。”
“我了解了……”
“那个,宫下先生,虽然这么说可能显得有些自大,又有些自私,但我想要帮助拉祈彩。”英树这个时候突然开口道,“不仅我是有这样的想法,我们社团里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对,对,是的!”学姐也应声道,“这也是我们执意要一同前来的目的。”
虽然他们心里知道,所谓“社团”,其实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原先社团里的成员,也因为这件事而更不愿意和社团牵扯上关系,但以“社团”的名义,总比单薄的“两个学生”的名义要来得有力得多。
“‘拉祈彩’……果然,他到现在也还是没有变。他似乎在社团里交到了不错的朋友啊……”
“我想要试一试和拉祈彩对话。或许,拉祈彩肯愿意听也说不定呢?”英树这么提道。
“这……”宫下听到这句,表情显得有些不大愿意的样子。野泽听到这句话,也显露出了一些为难。
野泽稍作思索,接着便开口说道:“宫崎同学,你的心意虽然是蛮好的,但我认为,现阶段的话还是不要去打扰宫下同学为好。你虽然和他是同一社团的成员,可是……”
“正因为我不仅仅是他社团里的‘同伴’,所以才可能会有些效果。”
“我……我也这么认为!”
泽野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知道,这两个学生的出发点并不坏,他们确实是真的想要帮助拉祈彩,但是,对于他们的这种“自以为”的做法,他实在不能承认。他已经过了感性的年纪,现在的他做事都讲求“理性”。这种让人“感动”的“情谊”,或许在高中生看来是很“酷”的一件事,但是在没有专业知识的指导下,这么贸然地做出动作,反倒可能是南辕北辙。何况,事件发生的时候,他们同样在场,而他们的这种特殊的身份,对于拉祈彩而言,反倒会是一种刺激。收了刺激的拉祈彩会做出什么事?谁也说不准。
“你们先不要冲动。我们先和宫下先生谈谈其他的事——你们不是说从别的地方调查到了一些有趣的事吗?虽然听起来有些荒唐,但也不妨说来听听。”
“老师,我希望你能相信我的判断。拉祈彩一定会听我的话的。”英树摆出一副自信的表情,他走到拉祈彩的房门前,用手指在上面敲打出了声响。
屋内,突然出现的敲门声吸引了拉祈彩的注意,将他从那噩梦一般的无尽的幻影里拉了出来。他认为,这是父母做好了饭菜,像平常一样来提醒自己了。但是,他现在没有任何用餐的胃口。他裹着被子,从床上站起来,又从床上跳下来。门外传来了富有节奏感的声音,那个声音时而停顿,时而高亢,像是从非人之境传来的音乐。他不禁露出了笑容。他走到自己的书桌前,从一旁的书柜上取下了一本书,打开翻看起来。房间里几乎没有光线,即便是早已经熟悉了黑暗的拉祈彩,也不能够看清书上的任何一个字。但是,他还是像看懂了似的,对着书摇头晃脑,似乎看得津津有味。伴着那神秘的音乐,他逐渐进入到书的世界当中。他似乎懂得了书中的情节,情感也开始随着文字的变化而变化,最后,他便大声将书上的内容吟诵出来。
拉祈彩认真而又大声地说出了无数的字。他咬字十分清楚,可当把前一个读音同后一个读音串联在一起时,却成了没有任何意义的胡乱吼叫。他所说出来的每个读音似乎都是独立的存在,独立地这么出现似乎就是它们存在的意义。他的情绪越来越高涨,吟诵的声音越来越响,而身后的音乐声也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复杂,到了最后,竟然成了敲击乐器一般的存在。
拉祈彩感受到了无尽的欢乐。突然,他又猛地回过神,将目光放在了那扇被封上的窗子上。他盯着窗子看了好一会儿,脑中出现了自己打开窗户,向天空飞去的画面。他脸上的笑更加的夸张,接着,他翻出了放在抽屉的一把剪刀。他用剪刀把那些胶带奋力地剪开,接着,他打开了窗户,想要让自己飞向天空。
房间将洪水般的阳光迎了进来,拉祈彩放大的瞳孔也为阳光打开了大门。拉祈彩像是苦行僧一般,将自己的双眼戳向利刃般的阳光,空气中随即洒满了无形的鲜血。眼睛本能地躲藏到眼皮的后面,痛苦的叫喊声从他的口中跃出。无形的手拨开他的大脑,让他的意识一下恢复了清醒。他马上意识到了世界的阴谋,认识到那音乐不过是地狱的低吟,而那扭曲着的灵魂、忽然消失的面孔又出现在了他的脑中,噩梦又一次钻进了他的心脏。
现在这人世间,对于拉祈彩而言便只剩下了痛苦。在他发现了太阳也是神明的一种欺骗时,他便对这个世界彻底失去了希望。他伸出手,书桌随即便触碰到了他的手,他毫不犹豫地爬了上去;书桌上,他又伸出手去,发现自己的手从风中穿过,冰凉的固体由他的指尖爬向他的大脑。窗户的形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想象着自己从那个洞口向外爬,随即从这个世界获得解脱,而他的身体也确实是这么做了。
他让自己的四肢都立在桌面上,随即整个人向前一倾,整个身体便开始在空中飞翔。他双眼仍旧因为痛苦而紧闭着,只让自己的脸去感受迎面而来的风。他想象着自己是在天空中翱翔,而他也的的确确在空中翱翔。那些闪烁的幻象,虽然在这时候还是在他的脑中徘徊,但好在风能够洗刷去一切的杂念,让他无暇注意它们。他享受了这一个月来最为畅快的两秒钟。
但是,这样的舒适没有持续多久。在短暂的两秒之后,他便感受到了头顶传来的熟悉的感觉,他知道,这是他的头碰到了地面。他感觉到自己的头盖骨一点一点地碎裂开来,接着大脑开始受到压迫,疼痛感迅速产生。但是,在“疼痛感”这一信息真正传输完毕之前,自己就已经死了吧?拉祈彩不禁觉得有些幸运。他这么慢慢地等待着,这疼痛后最终会到来的
“好痛!”拉祈彩的大脑突然出现了这样的想法,这个想法的出现让他大吃一惊。
在这样的想法过后的,是全身肌肉的震颤,全身骨头的碎裂,以及无尽的痛苦的袭来。地面接住了肉体,发出了沉重的“咚”的一声。
拉祈彩痛苦地叫喊出了声音,他的声音远比那“咚”的一声要响亮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