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腾的水从铁罐子里翻滚着发出刺啦地怪异声响，蒸腾的热气从罐子里涌出，像是溢出的死寂笼罩在周围。
“你是说……地面上？”
良久，乔瑟才发出诧异的声音，显然对迪亚的回答感到错愕。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在黑暗中转溜，仿佛是在怀疑刚才听错了什么。
尤利娅已经做好了被嘲讽的准备，可乔瑟却并没有露出那些醉汉所展露出来的嘲讽的眼神，只是沉默了许久，最后点了点头。
“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迪亚也有些错愕，他本以为这句话会换来对方的大笑。
“难道不是吗？这是你们的目标，我可没资格去指指点点，况且我真觉得有意思，你们比那些只敢待在那三百米不到的村庄里度过无聊一生的人强多了，至少我是这么觉得。”
“……”迪亚对眼前这个醉汉刚刚还有些儿讨厌的醉汉稍微有了那么点好感。
“可地面上什么都没有不是吗？”
尤利娅好奇地问，她当然知道这句话是骗人的，因为所有阻止她到地面上去的人都这么说。不论是在村子里还是在外面，那些恐惧着地表的人们都会像儿时大人们哄骗她一样去欺骗其他人。
尤利娅当然也不相信这种鬼话，但眼前这个商人让她有些好奇，她们这种认为地表比这儿好的人是极少数的一部分，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才让尤利娅产生了好奇。
她想知道，听见这句话乔瑟会做出什么样的回答。
然而让尤利娅失望的是，乔瑟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微微一笑。
他吸了口气，脸上的皱纹在火光的衬托下像是少了一块肉似的，接着他的目光落在徐徐燃烧的火堆上。
尤利娅本以为乔瑟不会再说什么了，却见他的嘴巴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声音。
“地面上确实什么都没有，至少对我们而言是这样的。没有人能在上面活过三天，但那又如何？在这里每天都有无数人饿死、渴死、病死、中毒而死，或者被同类杀死，被黑暗里的不知名的家伙吃掉，谁能保证自己不会被突然降临的瘟疫杀死？”
“命运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活得久的人也就比死的早的人多活了几十年而已，到头来都会被埋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下。我们不过都是虫子，或许以前不是，但现在是了。”
“那些黑暗里的怪物活得都比我们久不是吗？谁能知道彼此嬉皮笑脸聊天的对象会不会在下一秒给你脑门上来一发子弹？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疯了的和没疯的。”
乔瑟耸耸肩，他拾起一根收集来的干柴，将它扔进了火堆。干柴在火焰中仿佛活了似地开始扭动着身体挣扎，但很快就又没了生息，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乔瑟盯着火堆，接着说道。
“没疯的人会安逸地在地下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园，他们恐惧着外面的一切，害怕黑暗里发出的任何一丝动静，在夜里甚至会被风声惊醒。但他们并没有疯掉，因为寻求安逸的生活仍旧是人类的本质，恐惧黑暗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自我保护。”
“那些寻求刺激和新鲜感的人都是疯子，就像你我一样。”乔瑟抬起头看向尤利娅和迪亚，他那深邃的目光中映着火焰，透出一丝自嘲。
“他们比起死亡，更害怕在狭小的空间里憋死，就像你们一样，你们想去地面上，见识更广阔的世界。而我只是单纯地不想在那不到三百米的地方死去，然后被害怕瘟疫的人扔进火堆里，你们知道蝉吗？”
尤利娅点点头。
她曾在母亲的探险日记中看到过。
“据说那种虫子会在地底下待上几年十几年，然后钻出土来，趴在树干上叫。它们的寿命只有两个月左右，你明白吗？它和我们很像，或者说就是我们。我甚至怀疑这不过是古人瞎编的一种生物，他们聪明地猜到了现在的我们会像那种虫子一样，也或许他们也是那样，只是他们尚存的唯一一点自尊心不允许他们过于直白地把事实说出来而已，所以他们编出了这样一种可悲的生命。”
“我们在地底下呆的时间更长，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八十年，但到了地面却活不到三天，你明白吗？我们连虫子都不如。”
乔瑟的脸有些红，他说的这些话像是一个醉汉口中飘出的，但他的眼神却一点也没有醉了的样子，那仿佛能贯穿黑暗的眸子里映照着熊熊燃烧的火焰。
“嘿，我不应该说这些无聊对沉重的话题，你们就当我喝醉了吧。”乔瑟突然摇摇头，干笑了几声，随后看向尤利娅。
“说回你们的事情，你们为什么要到地面上去？”
听到乔瑟的问题，尤利娅沉默了一会，她和迪亚对视了一眼，最后是迪亚先开了口。
“我们的村子被毛蛛袭击了，全村人……就只剩下我们两个，我们的父母生前也是探险队的成员，他们是为了见一眼星空才上去的，不过……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迪亚的声音放低，似乎是担心会刺激到尤利娅，但尽管如此，听到他的这句话，尤利娅还是不由自主地鼻子一酸。
“我很抱歉。”
“没事。”尤利娅摇摇头，他们早就接受了这样的现实，否则也不会想到要到地面上去。
“不过……星空吗……”乔瑟嘴里念叨着这个词，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这让尤利娅有些好奇。
“乔瑟先生见过星空吗？”
“噢，当然没有。”乔瑟理所当然地摇摇头，“我只是想起了我的一位老朋友，他和你们差不多，他想去第一层，那里有叫做什么……地铁的东西？他说他想去看看，如果有机会就去地面上看看。”
“然后呢？”尤利娅惊讶地看着乔瑟，似乎希望他能给自己什么好的消息，但乔瑟只是耸耸肩，苦涩地一笑。
“不知道，我和他已经许多年没联系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六年前他就踏上了去上面的路途。”
乔瑟没有接着说下去，但他的表情却仿佛是在说，那家伙或许早就死了。
的确，乔瑟的那位老朋友，说不定早就被途中的什么怪物吃掉了，或者被杀人不眨眼的土匪扔进了老鼠窝中，这样的事情太正常了，每天都有在发生。
只是尤利娅仍旧有所期望，期望终有一天，她们能听到有人到过地表的消息。
距离第一个到过地表的已经不知过去了多少个年头，那些传说中的传说早就被遗忘在了历史的长河中。没人知道第一个到达地表的是谁，又是在什么时候。他们只知道在他们遥不可及的地方，还有个头顶没有石壁，能够接收到自然光的辽阔的世界。
当然，如果你要去询问这里的居民什么叫做自然光，或许大部分人都解释不出来，他们哪知道什么自然光？只要墙壁上的荧光菇还会按时明暗分明地亮着，他们就不会担心光照的问题。
比起那遥不可及的世外桃源，他们更想活得长久一点，哪怕从出生到入土都呆在一个不到三百平的洞窟里，也比在探索的路上被虫子、怪物吃掉，或是干脆渴死饿死，又或者被来历不明的家伙们往脑门子上来那么两发要好得多。
追求美好的确是高尚的品德，可在这里生活的居民们，谁又稀罕那点东西？能活着就是个不错的待遇了，还指望什么？哪天自己的孩子落地后别人为他取名叫做‘大地之子’或是‘地洞小子’？
你要说真没有人在意，那的确是假的。
可在意的人呢？他们早就大多死在了寻福的路上了。运气好点的话，或许尸骨还能尚存，比那些骨灰要好那么点。
“明天一早你们就打算出发吧？”乔瑟也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于是换了个话题。
“嗯，荧光菇一亮我们就出发。”
尤利娅点点头，她和迪亚准备明天就出发，前往第四层。
“那么，我这里正好有一份地图可能你们用得上。”乔瑟说着，从自己的背包里翻找出一张发黄的手绘图递了过来。
“从这里往东面走会看到一个岔路口，往左边的那个路口可以通向玛蒂落。你只要笔直走就对了，经过玛蒂落后向南走，这是最快到达第四层的方法。”
尤利娅接过乔瑟递来的地图，然后开始根据乔瑟所说的话找到地图上的路线。这张地图是用檀草制作的，摸起来手感相当好，且防潮不容易被水沾湿，能够很好地保存字迹。
这种东西不论在哪也算是较为昂贵的物品之一，更何况这张地图将远近这一带的路线都标记得相当清楚，这让接过手的尤利娅有些不好意思。
“嘿，放心，我这里还有一份。”乔瑟咧嘴一笑，他看出了尤利娅眼中的踌躇。
“况且我也并不需要这张地图，因为这里的路线我都记得很清楚，商路可是作为商人必须要记住的事情之一，那可等同于自己的命根。而且我也并不打算继续在这一带停留了，是时候该换地方了，渔夫并不会只专注于一个鱼塘不是吗？”
乔瑟说着，又从包里再次掏出一样东西。
“这是遗光弾，和手雷类似，只要拔掉上面的拉环然后等个三秒扔出去就行了。玛蒂落的环境相当危险，那里栖息着大量的黑头蝙蝠，它们害怕强光和火焰，这个对付它们应该相当有效，记住扔出去后要闭上眼睛，最好也捂住耳朵，相信我，你绝对不愿意听见它的爆炸声。”
尤利娅手足无措地接过乔瑟递来的东西。
“黑头蝙蝠的第一波攻击往往都是试探，不要太担心，但接下来会变得非常凶猛。大部分人死在马蒂落的人并不是被摔死的，而是被它们活生生在一口一口咬死的。很可惜，若是有多的遗光弹，想必通过那里是件很轻松的事情。”
“如果你们成功渡过了那儿，也别放松警惕，它们身上携带着大量细菌和病毒，被抓伤了一定要及时处理，几乎一半的人渡过了那儿，却没能撑过它们身上的病毒和细菌。很抱歉的是我没办法送你们包扎伤口的药品，因为我自己可能也很需要这些。”
迪亚从尤利娅手中拿走遗光弾，然后开始仔细打量起来，而尤利娅则是从包中拿出一份密封的瓶子递给了乔瑟。
“这是？”
“兰慕酒，我们路过一个小村子的时候一个村民送给我们的，不过我和迪亚都不喝酒，正好作为回赠。”
“哦？”乔瑟一听是酒，脸上顿时充满了喜色。他接过尤利娅递来的瓶子，拧开捆紧的铁丝，扒开软木塞，一股酒香味便扑鼻而来，这让他不由得眼睛也亮了起来。
“好东西！”
虽说如此，但乔瑟并没有当场就尝试，反倒是像宝贝一样地把他收好，对着尤利娅嘿嘿地笑了两声。
“乔瑟明天打算到下层去吗？”迪亚终于摆弄完了手中的遗光弾，转而看向桥本先生。
“是的，听说帕妮丝生产的烟草品质很不错，我打算去进一点货，上面的家伙们可非常喜欢这玩意，而且那些东西又轻，方便携带，价格也不错。”
“我记得，那个叫做香烟对吧？”
“没错，不过这类东西一般只有军人会抽，其他人我倒没怎么见过他们抽。”
“毕竟这东西价格蛮贵的。”
“你有了解过？”
“听别人说的。”迪亚摇摇头，“那个我抽过一次，味道太呛了，真不知道那些喜欢抽的人怎么想的。”
迪亚一回想起香烟的味道，脸色都变得非常难看。
“哈哈，我也这么想，不过就是有人喜欢它，就像是酒。”乔瑟晃了晃自己的空酒壶，“有人喜欢，当然也会有人不喜欢，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所有人都喜欢，既然有人喜欢那么就有商业价值，有了商业价值这条生产线就会如同具有生命一般不断延长，这也是为什么从古至今永远不缺商人的原因。”
乔瑟下意识地又想举起酒壶，但他似乎刚想起来酒壶里已经没有了酒，索性又将它塞回包中。
就在此时，漆黑的隧道深处，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这让恰好安静下来的几人，都猛然望向那漆黑的深处。
（目前可公开情报：
1.毛蛛：成体体长40cm-60cm，身体分头胸部（前体）和腹部（后体）两部分，头胸部覆以背甲和胸板。头胸部有附肢两对，第一对为螯肢，有螯牙、螯牙尖端有毒腺开口。身体富有被毛，繁殖能力极强，一次产卵可孵出六百至一千只小蜘蛛。幼体到成体只需七周，一般生长在较为干燥的地方。吐出的蜘蛛丝具有高强度的粘合能力，部分地区人类以饲养毛蛛获得高强度蜘蛛丝作为商品贩卖。弱点：怕火。
2.玛蒂落：一种直径在60至100米的巨大垂直圆柱形断崖，一部人认为这是多段地质层在巧合下形成的下部结构中空，中部结构松散，上部结构坚硬的圆柱形地层，在地震中逐渐崩塌所致。因其一般深不见底，导致另一部分人认为是传说中的‘帝王’或是‘伊西丝之神’所途径挖出来的通往‘奈落之底’（部分人将其称之为‘深渊心脏’）的隧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