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螺旋的楼梯逐阶向下,单调的白色随即便映入了眼帘。尽管已经来过这座地下设施许多次了,但伊芙还是对由漆黑通道到纯白墙壁的强烈反差有些不适应。这里的一切单调的有些太过极致了,就像是描摹完毕后忘记上色的画卷一样,总让人有种残次品的印象。

  她轻车熟路地穿梭在设施的通路上,寂静的过道上只有从她身上发出的,铠甲关节处碰撞的轻微铿锵声。越过了许多看起来千篇一律的白色铁门后,伊芙在其中的一扇门前停下了脚步。她有些拘谨地敲了敲门。

  “进来。”

  推开了铁门进入了房间,房间的主人——拥有着一头凌乱金发的男人看到她的身影后露出了有些意外的目光。

  “哎呀,这不是骑士小姐吗?今天来的似乎比往常要早上两个小时呢,是突击检查么?密仪院的人应该没有胆子搞私下实验的”

  “莱昂纳多,昨天治疗的结果如何呢?”

 名字在此时被称呼了,男人——莱昂纳多的眼神微微动摇了一瞬,但立刻隐匿在了眼中的波涛之中。他换上了工作时的口吻。

  “1500人,存活了487人。”

  “真残酷呐,差不多只有三分之一的存活率。”

  “存活下来的人也会因为‘义务条约’的关系被送去战场吧,三分之一中能活下来的可能不足十分之一。不过这也只相当于治疗的存活率从三分之一变成了三十分之一而已,他们本就是将死之人,就算治疗的存活率再低也甘愿一试吧。”

 两人的口吻无比的冷漠,就像是将他人的生死丝毫不放在心上一般。但这个地方最需要的便是这种冷漠,像那帮‘旧人类’一样感性的人是绝对呆不下去的。

  圣霍雷佳斯帝国所设立的对抗‘以太’灾害的秘密设施——密仪院。

 500年前,将‘以太’物质转化为能源的魔导技术得以问世,人类的物质财富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膨胀着。但膨胀的物质文明以及落后的精神文明导致魔导技术的滥用,从而催生了以太灾害——‘黄昏症候群’。从某个时间点起,接触过以太的人类的精神会被污染,沦为力量强大却丧失理智的怪物。在这种灾害的影响下,人类的生存空间缩小了一半以上。

  20年前,研究以太的学者星路士从以太中提取出了衍生物质——星精。和漆黑的以太相反,星精呈现出的是纯净的白色,当时,星路士自己也处在感染的初期,他抱着自暴自弃的心态将星精注入了体内,却意外地治好了‘黄昏症候群’。后来的人们将这一方法用于治疗,却发现注入星精的人类存活率只有三分之一。活下来的人类对以太污染有着很强的抗性,但却丧失了许多人类身体的机能,他们被原有的人类区分了出来,被称之为‘新人类’。

  密仪院正是一所集中治疗‘黄昏症候群’的设施,圣霍雷佳斯帝国的患者被聚集于此接受治疗。他们无需支付昂贵的治疗费用,但存活下来的人必须义务性地参加军队,对抗以太灾害催生出的怪物。而星精对于人类来说依旧算是‘未知物质’,除了治疗外还有着诸多危险的性质,不严加管理的话可能会产生第二个‘黄昏症候群’。因此,帝国特意设立了监督密仪院研究人员的官职——侍剑骑士,每位研究人员都有一位侍剑骑士贴身‘保护’,所有的治疗和研究都必须在侍剑骑士的监视下进行。

 伊芙和莱昂纳多正是那样的关系。

  “骑士小姐,今天是有什么急事才提前来的么?那我去通知他们提前进行治疗……”

  “不用了,今天的治疗和研究都取消吧。”

  “明白了。”

  没有询问原因也没有抵触,莱昂纳多毫不犹豫地服从了,这就是他们所处的立场。

  “莱昂纳多,没有必要那么拘谨,今天我其实是向你来道别的。新的侍剑骑士明天就会赴任,那时候你就可以重新开始实验了。所以,从现在到明天为止都不是工作时间,你还是称呼我的名字吧。”

  两人私下早就认识,但为了贯彻好侍剑骑士的职责,相约只在非工作的时间称呼彼此的名字。而这份职责在今天也结束了,于是……

“为什么啊,伊芙小姐?”

于是莱昂纳多这个男人才会罕见地寻求所谓的原因。

 “怎么了,有些舍不得我?”

  “是有些舍不得,我和你的相性性挺不错的,要是新来的侍剑骑士是个难以相处的人的话,我可就头疼了。”

  “要是相性性太好的话才会有碍侍剑骑士的职责吧。”

  伊芙毫不顾忌地拨开了摊成一团的资料,径直地坐在了男人面前的桌子上。赤色的长发被跳起时的微风掀动,为这苍白的房间增添了些许亮色。她轻轻地晃动着双腿,露出了满腹心事的表情。

  “莱昂纳多,今天能最后陪我喝一杯么?”

 “求之不得。”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伊芙从桌子上跳了下来,抽出了书柜的抽屉,随后打开暗格拿出了三个用油纸包的严严实实的瓶子。不等莱昂纳多发话,她便扯下了油纸,然后迫不及待地拔出了瓶塞。

  浓郁的酒香浸透了苍白的房间,伊芙掀动着鼻翼,眼神变得明亮了起来。

  “嗯,是好酒!”

  “这我早就明白了,但我现在更想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私密收藏的?”

 “嗯……心灵感应?哈哈哈,或许因为我们的相性性很好吧。”

  在杂乱的房间中挪出了一块空地之后,两人将酒倒入了烧杯之中对酌了起来。第一瓶才刚喝到一半,伊芙便有些嫌麻烦地放弃了烧杯,干脆将整瓶酒抢了过来,对着瓶口豪饮起来。

  莱昂纳多和不少女人喝过酒,但伊芙喝酒的样子却实在和她们不同。别的女人越喝酒脸上的红晕便越浓厚,越显其媚态,而伊芙越喝酒表情却越冷静,只有双眼变得越发的明亮。但这并非因为她酒量很好。伊芙眼中的光芒越明亮,便意味着她越兴奋。和她相识已久的莱昂纳多能感觉的到,此刻伊芙的内心有一团火焰正在燃烧着。

  “莱昂纳多,这次分别后,我要去参加‘精灵’的祭祀仪式。”

  “被人强迫的?”

  “我自愿的。”

  “那就好。”

  猛灌了一大口酒后,伊芙有些不满地眯起了眼睛。

  “你的态度可真冷淡呐,再吃惊一些好不好?去参加精灵的祭祀仪式也差不多等于生离死别了吧。”

  “这和接受星精治疗的人们差不多吧。而且,我早就有这样的预感了。”

  “……什么预感?”

  “以前我就在想,你这样的人肯定不甘在这种虚有其表的职位上腐朽下去的,你一定会置身痛苦之中,去努力实现自己的价值。……和那帮‘旧人类’完全不同。”

  “自大的家伙,一副‘我什么都了解’的口吻。”

  “那是当然,你和我可是酒友的关系啊。”

  今天也像许多个夜晚一样,研究员和监视着一同席地对酌,互诉梦想与衷肠。

  “莱昂纳多……”

  “我在……”

  “你说的没错,我的确不想在这里腐朽下去。将别人押送至战场而自身却置身事外,实在是骑士的耻辱!‘精灵’的祭祀仪式的确非常危险,但现在也已经到了不得不使用的时候,而王族那些家伙却以‘自愿’为借口逃避着!明明存活下来的新人类必须遵守和‘黄昏症候群’战斗的义务,而一旦涉及到自身,便以‘自愿’为借口。我们……我们连同新人类一齐面临危险的勇气都没有!”

  “没有勇气的是那帮家伙,你除外。”

  伊芙再度猛灌了一口酒,她的眼神越发得明亮了起来。

  “不过在要离开的时候,我始终有一点无法释怀啊。莱昂纳多,我最终还是无法琢磨透你是个怎样的男人。”

  “是么?但我已经觉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了,已经胜过我的父母了哦。”

  “你是个内心扭曲的家伙这一点我已经深知肚明了,不过还是有个问题困扰着我。莱昂纳多,你出生于圣霍雷佳斯帝国的显赫家庭,本有着似锦前程,但却在没有患上‘黄昏症候群’的情况下注入了星精,最终成为密仪院的一线实验人员……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么?”

  莱昂纳多缩了缩肩膀。这本是他不愿提及的事情,伊芙在平时也识趣地没有触碰。但今天是诀别之日,莱昂纳多也懒得回避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就烂大街了吧?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嗯,我打听过了,但……有些无法理解。”

  “外面的人是怎么评价我的?我很有兴趣。”

  “据说是为了说服双亲,让患上‘黄昏症候群’的妹妹接受星精治疗,从而自己注入了星精……总感觉有些无法理解其中的逻辑。”

  “虽然细节上缺失了很多,但大体上是那样的。”

  “……”

  “喂喂,不要用这么震惊的表情看着我,还若无其事地后缩身体啊。当时星精治疗方法刚出来不久,许多人都死了,活下来的人也会丧失一些人类的机能,于是谣言四起,大家以讹传讹,将星精疗法说成‘一旦治疗失败便会成为怪物’的东西。显赫家族的人比起女儿的生命更看重自己的威严,父母们都认为与其变成怪物,选择一个得体的死法更适合妹妹,那个时候我正处在叛逆期,为了证明‘星精疗法’有治愈的可能,就脑子一热往自己的身体里注入了星精。”

  “哈……”

  “……我对你那种看笨蛋的眼神很有意见,我的智商绝对要比你高多了。”

  “我只是有些震惊到了,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如此爱妹妹的哥哥。”

  “实际上我不怎么认识她,关系自然也谈不上亲密,当时我只是想反抗罢了。”

  “真搞不懂叛逆期少年的心理啊,反抗就要堵上三分之一的概率往自己的身体里注入星精?啊,我记得当时还没统计出这一概率,存活率只会往更低估计吧?”

 “当时,我只是咽不下那口气而已,我无法认同自己的双亲是那种为了体面就让妹妹放弃生命的混蛋。我和你一样,都不想和那帮家伙(旧人类王族)一起腐朽下去。而你现在要做的事情(精灵契约仪式)和我那时候也没什么不同,所以我才会说早有这种预感。”

  “……”

  “当然,妹妹只是一个契机罢了。小时候,我的小提琴老师曾对我说过一句话,‘要想弹奏出悲伤地音色,那么便要首先领悟悲伤的情感。’这种机械一般冷硬的肌肤,迟缓的兴奋传递,以及五感中近乎缺失的‘触感’,这些都是成为‘新人类’才能感受到的东西。我只是见识过太多类似父母的贵族,变得不想和‘旧人类’为伍罢了。注入‘星精’后我没有死去,我感觉自己是被星精选中的人。所以,我能够站在相同的立场上引导那些罹患着不幸的新人类,我认为这才是一个贵族应该做的事情。”

  “令妹现在还好么?”

  “很平凡的活着。”

  “那就好,那你的反抗就是有意义的。这样终于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了,我的心愿已经了结了,可以毫无顾忌地告别了。”

  “伊芙小姐,我很有兴趣知道你的评价。”

 “评价不变,是个内心非常扭曲的家伙。”

  三瓶珍藏的佳酿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喝完了(不过其中的两瓶都是伊芙喝的),莱昂纳多涌上了几分醉意,而伊芙的双眸则明亮得宛如天上的星辰。

  “伊芙小姐?”

  “在……”

  “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已经从‘精灵契约’的仪式中活了下来,成为拯救国家的英雄了吧?”

  “但也有我香消玉殒的可能吧?”

 “我预感你会成功的,我的预感一向都很准的。”

  “那我就不抱期待地相信一下吧。”

  “……”

  “……”

  “伊芙……小姐。”

  “什么事……”

  “我有个大胆的请求。”

  “说出来看看,今天我或许会趁着酒性,做出些平时绝不会做的举动哦。”

  “马上就要别离了,我想和你来一发。——噗哦。”

  ——话音刚落,莱昂纳多便被扇飞了。伊芙从手掌处传来的触感推断,刚刚和自己手掌亲密接触的应该是对方的脸部。

  “喂,不是说好或许会做出一些平时绝不会做的举动么?”

  “没错,平时我最多礼貌的回绝你,唯有今天会趁着酒劲扇你一掌。”

  伊芙再度抱起了酒瓶,但酒却早已喝光了。她眼中的不满神色越发得强烈了。

  “喜欢我的话就把我娶走啊,以你现在的地位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吧?我已经决定了,只会嫁给一个人。”

 “……”

  “为什么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啊?真不爽,我想再给你一巴掌了!”

  “我有些意外,没想到世界上还有你这样正统的大小姐啊。”

  “你是在讽刺我么?穿着盔甲,盘腿坐在地上,粗鲁地喝着酒的女人哪里像大小姐了啊?”

 “我是说价值观,现在的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能只将爱情忠贞地奉献给一个人了。因为以太灾害的影响,人口下降了五成以上,和挚爱之人生离死别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大家都会很快忘记悲痛,找到新的情人互舔伤口。人类将‘繁殖力’这一天赋充分发挥了起来。女人只要怀孕便能获得国家巨额的援助,一些女人甚至放弃组建家庭,将繁殖作为自己的另一项工作。所以我才觉得你这种‘只爱一人’的思想和现在的世界格格不入,就像很久以前的大小姐那样浪漫而天真。这样很容易受伤吧?”

  “这可能和我双亲的教育有关系吧……”

“……那一定是两个很有趣的人,能给我说说他们的事情么?”

“……没有什么值得说的,而且他们也死在以太灾害中了。总之不行就是不行,我才不会向你这样轻浮的男人献上忠贞呢!”

  一边嘟囔着‘该回去了,该回去了’,伊芙一边撑着柜子站了起来。但刚走两步,视野便天旋地转了起来,她最终重新跌坐在了地上,茫然地注视着前方。

  “醉的厉害的话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

  “不要,我怕你偷袭我。”

  “我出去就是了!”

  莱昂纳多迈着虚浮的步子走出了房间,望着他的背影,伊芙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嘴角。她将头埋在了蜷起的膝盖间,两行暖流划过脸颊。

  再见吾友,莱昂纳多。此次一别,不知还有重逢之时?

  酒精蒸腾起了一股热意,无法抑制的晕眩感涌入了脑海,伊芙的意识就这样没入了黑暗之中。

  “……”

 “……”

  “伊……”

  “伊芙……”

  呼唤声从远方传来。

  “伊芙姐,求求你……”

  “伊芙姐,求求你快起来吧!”

 没听过的陌生的声音,似乎是女孩子。某种冰凉的液体滴落在了脸颊上,是雨滴么?

  伊芙轻轻地晃动了一下身躯,她想要就此醒来,却没有力气睁开眼皮。身体沉重得无法想象,是宿醉的缘故么?

  身旁的人似乎注意到了她的苏醒,更加急切地晃动起了她的身体。受到刺激后,朦胧状态的伊芙终于回想起了身体的使用方法,一鼓作气地睁开了双眼。

  映入双眼的是一位陌生的少女。

  比自己年幼,银色的秀发扎成了两股披散在两侧。

  看到伊芙醒来后,陌生的少女吃惊地睁大了双眼,接着她抱住了伊芙喜极而泣。

  “太好了,幸亏密仪院中还能找到一些让结晶化的人苏醒的药物,我还在想你要是一直醒不过来的话该怎么办才好……”

 少女的话伊芙完全无法理解。

她一把推开抱住自己的少女,露出了戒备的眼神。伸手一摸腰间,却发现摸了个空,剑是在睡着的时候被谁拿去了么?

  “你是谁?”

  少女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为什么这么问……难道伊芙姐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记得昨天我和莱昂纳多一起喝了酒,然后就在他的房间中睡着了,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吗?

  “这里还是密仪院吧?”

 “算是吧……”

  她打量着四周,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白色,这里还是昨天和莱昂纳多喝酒的那个房间,只是房间似乎变得空旷了不少,里面堆积的东西甚至出现了一些损坏。

  莱昂那家伙,究竟干了什么啊?伊芙有些烦躁地站起了身子,接着一把推开了房间的门。身旁的少女将手伸出了一半,似乎想要阻止她。

  冷风从门外倒灌了进来。

而伊芙此刻的心情变得比朔风还要冰凉。

映入眼中的依旧是密仪院那熟悉而单调的白色,但却又完全不同。曾经排列有序的房间化作了残垣断壁,唯有苍白的色泽依旧。

密仪院已然化为了废墟。

 全身的力气从指间流逝殆尽,伊芙一屁股坐倒在地上,茫然地注视着前方。

  昨天,究竟发生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