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升入高中的那天,我对同班的一个女孩一见钟情。

站在我的斜前方的她有着一副端正的五官,淡薄的眉毛从不皱起,小巧的嘴巴总是紧闭,浑浊的眼眸总如平静的水面,鲜少掀起波澜。那乌黑的马尾辫不时摇摆,衬得那脖颈更加白皙,纤细的身姿让校服略显松垮,却穿出了不同于常人的美感。

在开学典礼上看到她的那一瞬,我感觉世界突然变得暗淡无比,唯有她闪闪发光。

2

或许是上天注意到了我对她的爱慕,来到新班级后,我们很快被班主任分配了座位,我恰好坐到了她的前面。

她的一举一动,一蹙一颦牵动了我的心弦,她的每一声呢喃都胜过天籁且在人间难得几回闻,她的呼吸赛过所有温柔的风。

我曾试着在课间向她搭话,但她只是礼貌性地应付两声,从不认真回应,起初她的视线还会偏到我身上,渐渐地从几分钟变成了几十秒,从几十秒变成了几秒,从几秒到消匿。

她总是盯着窗外的下面,并非无所事事地发呆,而是在观察什么。

我也曾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成不变的水泥地,可她浑浊的眼眸唯有在那时才会闪出些许光亮。

3

渐渐的,我不再满足于课间才能看向她,不再满足于用后背与幻想去感受她的一切。

起初我准备了一块小镜子用于偷窥,但在屡次被旁边的同学嘲笑是“娘娘腔”后,实在忍无可忍,一气之下丢了镜子。

然后,上课期间我总是趁着老师背过身去写板书或者低头办公时,迅速转过头去看她,若是被她发现的话,就用编造好的“我想看几点了”的理由来搪塞——毕竟教室唯一的表挂在后面的墙上。然而我每次转过身去都会看见她一脸沉醉地盯着窗外的下面,结果编好的理由从未对她说过一个字,反倒是用来搪塞敏锐的老师了。

4

临近高一下半学期末期,新的问题再次来临——文理分班。

令我纠结无比的不是“我该选哪一科”,而是“她要选哪一科”。

尽管前后桌做了一年,我和她的对话却用一只手就能数过来,更何况平常都是我在喋喋不休,她也只盯着窗外用“嗯”来回应。因此我对她这个人根本一无所知。

我翻遍了班级往日考试留下的所有成绩单,对于常年居于倒数第一的她来说,选哪科都是一样的,完全无法预测她会靠优势选择文还是理。

倘若我们分开了,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高中生活,也不愿去想象,为此我整天都惶恐不安,每日都被未知带来的这份困扰折磨地喘不过气。

终于在选文理的前一天,我在搭讪的时候无意说漏了嘴。

“你打算学文还是学理?”

话脱出口的那一刻我立刻后悔了,因为过去一年里的举动已经让身边的一些同学看出了我的心思,想必她也有所感觉。对于我近乎骚扰的举动,早有不满并压抑许久的她若是借此机会,故意说一个错误答案回给我,届时又选择了不同的结果来让我们因分班分离的话,就太糟了。

唯一的一线生机便是希望她没有听到我的问题,希望她如往常一样紧盯着窗的下面,希望她如往常一样敷衍我一个“嗯”。

“学理,”她顿了顿,眼眸一瞬间黯淡了许多,“我爸说学理才有前途,学文的出来后都找不到工作,更何况我还是个女孩。”

“那你其实是想学文?”

“不想,我讨厌背政治。”

“你自己想学什么?”

“不知道,我都不想。”

“……”

无法分辨她的回答是真是假,次日我拿着表格犹豫十几分钟后,选择相信她的话,抬笔填下了“理科”。

她没有说谎。

我们还在同一个班,座位都还在靠窗的一排,不同的是这次我成了她的后桌。

5.

成为她的后桌第一天,我多少有些失落,因为我无法再看见她的正面,但当日下午,我就为不用防着老师并频繁地转头才能观察她感到愉快。

她几乎每天都微微侧过头,低垂眼眸看向窗外的下面。

虽然能看到她美若天仙的侧颜很是愉悦,但长时间这样总会腻,于是某日开始我好奇起她到底在看什么。

她总是盯着窗外的下面,我顺着她的视线看下去,那里仍旧是水泥地,没有一株小草,没有一朵鲜花,甚至没有野猫野狗经过。

她到底在看着什么?

窗的下面又有什么东西?

6

高二期中后的下午,到家的我发现练习册被落在了学校后,立刻折了回去,祈求在门被锁上之前赶到。

到达教室前,气喘吁吁的我拧下把手,之前所有的祈求被它的一动不动的态度打碎。我刚想离开这里去往办公室碰碰运气时,偶然透过教室门上的小玻璃窗看到了那个女孩的身影。

她站在自己的座位那里,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大约又在看窗的下面。

我想叩门提醒她来开门,却被“她为什么要反锁门”的疑窦所困惑。

她盯着窗的下面,我盯着她,我们大约僵持了半小时,就在我抬起手打算敲门的瞬间,她瘦弱的身影突然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纤细瘦小的背影踩在凳子上,举起她那如木棍的手臂略显吃力地推开了窗户。

见到此情此景,我浑身一个激灵,一边激动地大叫“别跳!别跳!”一边猛撞铁门,

她甚至没有被我发出的噪声吓到,女孩抓住窗框,踏上窗沿,向前迈了一步,蓝色的校服飘落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惨叫吸引来了留校的老师们,其中恰好有我的班主任,不等他开口,我疯了般冲过去抓住他的衣角,哀求着“开门!老师!开门!!”。

大约是被我吓傻了,班主任没有拒绝我,也没有怒斥我,他有些不解地掏出备用钥匙打开了教室门,抬起地手还未推,我便第一个撞开铁门,冲向那打开地窗户。

她倒在血泊之中,宽大的蓝色的校服将那身躯大部分都完全覆盖,绯色的鲜血还在向四周扩散。

那一刻,我觉得她仿佛躺在了花蕊上。

紧随的班主任和老师们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班主任第一个拉开了我,指挥其他老师去报警并保护现场,他则一边安抚我一边通知校长。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连方才看过的惨象都想不起来,洁白的布上只不断浮现着种种疑惑。

你到底在看着什么?

窗的下面又有什么东西?

你是为了那个东西才跳下去的吗?

细想这一年半来,我和你的交集少之又少。

每次下课去搭讪的只有我,喋喋不休的只有我,我不但不了解你的想法,也不了解你的喜好,不了解你的厌恶,不了解你的家庭,不了解你的过去

——我不了解你。

很多次我都想问你“你在看什么?”

但即便不用你开口,或者说你也无法开口。

那是只有你自己能看见、能理解的东西。

7

她的桌椅被移到了教室最后用于堆放杂物,我则按次序补到了前面的位置——也就是她生前一直坐的位置。

那之后我学着她的样子,天天注视着窗的下面。

这次乃至以后都不再是普通的水泥地,尽管被认真的清理过,黑色的印记还是若影若现,但除此之外,窗的下面再没有什么了。

8.

随着高三的来临,我的压力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一边忍受着痛失初恋的痛苦,一边压抑着对窗的下面的疑惑,加上巨大的学习压力和父母的难看脸色,我的精神一直被拉扯再拉扯,紧绷再紧绷,终于到了某天早上,那根弦毫无征兆的、“啪”的一声断了。

我感觉大脑瞬间混沌无比,所有的东西都被搅拌在了一起,视野忽地变朦胧。在那片朦胧之中,窗的下面似乎出现了某个生物——它在扭动,在歪曲。

那是什么?

我对此十分好奇,用力地揉搓双眼,想要将朦胧拂去。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视野渐渐恢复正常,所见之物也不再模糊不清。

那个生物是个人,

是个正在招手的人,

那个人在非常热情地挥舞双臂,

那个人很热情地对我打招呼,

那个人是我暗恋的女孩。

我吓了一跳,难以置信地多揉了几次眼睛,发现她依旧在那里挥舞双臂,就像真实存在而非幻想,仿佛告诉我半年前的一切都是假的。

我默默地盯着她,打算下课铃一响就冲下去找她,然而渐渐的,她挥舞双臂的频率慢了许多,从有气无力的摆手到彻底垂在身体两边,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明显的感觉到她很失望。

没过一会儿,她转过身要离开那里,向着校门走去。

等等!别走!你再等等,我马上就下来!

可她仿佛没听到我内心的哀嚎,仍大步前行。

别走!停下!

我顿时慌张起来,看着那快速离开的身影,我意识到此刻走楼梯冲下教学楼已然不可能赶上了。

不要走!你还没告诉我你一直在看什么,窗的下面有什么!

我倏地站起,一脚蹬上凳子,飞快地扒开窗户。

你还没告诉我你喜欢什么,你还没告诉我你讨厌什么。

周围爆发出不知名的噪声,我已无心去倾听那些声音在说什么。

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你时就一见钟情了!

踩上窗沿,用力一跃,轻松地摆脱拉住衣角的外力。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回复。

寒风刮过我的脸庞,刺得我睁不开眼,那个瞬间我的大脑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我和你看到的是同一个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