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场大瘟疫过后已经好几十年了。

我在勉强可以分辨出曾经是条路的地面上走着。已经分不出是水泥还是沥青的路面上几乎没有完整的地方,裂纹的面积甚至比完好的路面更大。缝隙里参差着叫不上名的野草,中间搭着几根或茂盛或枯黄的藤蔓尖,曲曲折折的,不知道根在那里。

我拨拉着稀稀拉拉的野草,朝兴许曾经是个大城市的地方走去。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几栋大楼的残垣,在土黄色的风中摇摇曳曳。

父亲让我去那儿找些生活必需品,比如电池或燃料什么的。我们家离不了这个。真羡慕那些有硅电池板的家伙。

父亲是一村之长,有时忙得抽不开身,就会差使我去做些杂活。话虽这么说,出一趟这么远的门还是头一遭。

城市的废墟更近了,脚边开裂的路上甚至出现了瓦砾碎屑。

我们真的在这种地方生活过啊……

城市因为瘟疫变的无法居住时,上一任村长——也就是三个月前刚刚埋掉的亚里士多德老爷子——带着幸存的部分人在城郊的城郊开辟了我们现在生活的小村子。

父亲是现任村长,刚上任不久。亚里士多德老爷子说过:“伽利略很能干,万一哪天我不在了,就让他接我的班儿吧。”

老一辈儿的人都说,当年那场瘟疫很可怕,有79.36%的人都把命搭进去了。正如瘟疫前的一个娱乐程序那样讲:避难所不曾拯救任何人。

只是灾难不同罢了。

不过他们还说了,活下来的人都是幸运的。父亲今天送我出门时还这么说过:“儿啊,不要怕城里的病毒。咱们都有抗体,当年病毒没能消灭咱们,反而使咱们更加强大。你要记住,咱们的身体系统是不会被病毒入侵的……”

我相信他,做父亲的,从来都不会在大事上骗儿子。这会儿父亲大概正在田里和村民们一起劳作吧?我注视着眼前斑驳的废墟想。没什么好怕的。于是我大踏步走进了城。

2

说进城其实并不贴切,因为城市和荒野的边界早就扭曲而模糊了。父亲说,顺着大路进城后直走506.34米右转,再走247.91米应该就是曾经的商业区。要在那里找到一些旧时代所谓的超级市场应该不难。

我一边四下搜索着,一边活动了下有点磨损一般的肩关节。走了这么久,再加上昨天锄了一天地,这个部位需要一点能活化它的动作。

我其实不太懂日日耕作究竟有着什么深刻的含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早上5点到晚上7点,前后平均有53分09秒的波动范围。就这么每天每天耕种着,按照几十年前的知识播撒着找到的扁平袋装的种子,现在村里的耕地面积已经扩张到居住面积的3.77倍了。

收获的时间大致在夏秋的几个月,收回来的作物堆在越扩越大、越建越多的粮仓里,只是象征性地吃上一些,从身体里经过,什么也不留下。最初的粮仓里,作物甚至已经腐坏了。

我问过父亲为什么,父亲只是一遍又一遍机械地重复同样的答案,屯粮是我们人类自古以来的优良传统,之类的。老实说,我很不解,腐坏的作物囤积起来有什么意义?

不过我们虽然自己不怎么吃,倒是有一种叫Unahm的野兽常来光顾,三五成群。它们有时会闯进仓库,不过大多数时候它们更喜欢钻到地里大搞破坏,一次性糟蹋半年的收成。

所以对于Unahm这种野兽,村里的人都有一种普遍的厌恶感。倘若逮住这种野兽,大家是绝对不会放过的。人们会把它捆住四肢绑在村中央空地的木桩上,围成一圈用石头砸它。Unahm叫声的响亮程度和砸石头的频率正相关,当人们不再砸,野兽也就死了。人们会烧掉它。或者把它扔回田里充作肥料,顺便警示它的同类。

不过这种警示鲜有成效,这也是Unahm如此令人嫌恶的原因之一:它们甚至会吃掉腐烂的不很严重的同类尸体。不仅如此,它们还统统都长着一颗塞满性欲和冲动的脑子,一年四季都处在发情期,动不动就互相撕打。外出巡过林的村民都说,如果不是在田里见到Unahm群——在田里它们都在拼命啃粮食——它们不是在斗殴,就是在交媾,或者有的在斗殴有的在交媾……

总之没一个好东西。就连外貌都丑陋不堪。体毛稀疏,露着光溜溜油乎乎脏兮兮的挂满不知何种污物的皮肤,看了就让人想吐。如果我能吐的话。

——对了,村民也说过,这废墟里也有一些Unahm出没。真不知道它们在这种地方干什么。我警觉地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任何Unahm个体,倒是意外地发现了可以完成我此行目的的地方。

右前方有一座已经一半倾颓的建筑,歪歪斜斜的招牌上是锈迹斑斑的“MA  KET”,已经锈蚀出孔洞的“R”掉在门口。

我小心地绕过那个“R”。我的足部不像瘟疫之前的人那样有各种方法保护,一旦被划伤将是致命的。

我拍了下残破的玻璃门,确定不会再有碎片砸进身体之后低头钻了过去。我只能这么过去,门左侧一人高的全固化轴锁我是掰不开的,自己那一点开锁技巧也奈何不了这被氧化物堵死的锁孔。

3

这座废城的资源之所以能支撑我们村子几十年,还要归功于人类在大瘟疫前高度发达的科技。两块高能电池就足以支撑我们一家三个月的需求;而在大瘟疫之前,这种电池遍地都是。

而燃料就没那么好找了。不过只要有足够的电池,燃料的优先级别可以往后放放。

经过几栋类似的建筑后,我只勉强在一只老旧的回收桶里找到一块用了一半的电池,忍不住想叹口气。再高能的电池总有用尽的一天,到那时我们该怎么办?就这样陷入长眠吗?像亚里士多德老爷子一样。

其实如果还拥有大瘟疫前的技术,把这位前任村长救活也不无可能。但我们没有,只好沿用古老的传统把他下葬。

父亲也是、我也是,不知何时就会长眠。最坏的情况下,比如我现在在废墟深处遭遇不测,多半连为我料理后事的人都没有。

因此我的每一步都落得战战兢兢。从刚才开始地上的尖锐物慢慢变多了,到处都是排水系统瘫痪引起的隆起和塌陷,凸出来的混凝土路面就是一个个随时会凹进去的大陷坑。实际上,刚才我谨慎地绕过去的那个坑边就有谁掉进去过的痕迹。坑里水声轰鸣,听上去十分湍急,也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家伙在沉到底之前能被冲出去多远。真可怜。想到我也可能变成那样,我就不由自主地一阵颤栗。据说这是身体机制决定的,可理智告诉我这并非好事,会消耗多余的能量,增加不必要的劳损。

我小心地将那块电池收进背后的储物包,一边仔细感受着足部的压力一边维持着平衡。我已经看到我的目的地了,和之前的不同,这栋建筑毁坏得比较轻微,看上去并没有被翻动过的迹象。

只是它的大门就像是被焊死了一般沉重,这也许就是它没被进入过的原因。当然还有一个可能性,就是从没有人——我是指幸存者——来过这里。

但门并不足以成为阻挡我前进的障碍。我围着这栋不大的楼转了一圈,从一个稍低的窗户翻了进去。落地的冲击在我计算好的承受范围之内。

看来我是正确的。这里虽然是一片破败的景象,但不同型号的电池都还剩下不少。我手脚麻利地塞满了背上的包。这说不定是这几年来最大的一次收获,遑论我们一家,包里现在放着的电池几乎够全村人用上半年。

荣誉感充斥着我的思考,不知为何我没有径直返回,而是环顾起四周。地上一片狼藉,让我产生一种想要收拾干净的义务感。过期的短期袋装食品到处散落着,不少甚至已经涨破,袋内也只剩残渣。也许连苍蝇都不会再来产卵了。所有能当作食物的东西都有被抢夺的痕迹,纵使覆盖着几十年的尘埃与光阴也能从中感受到当年人们的混乱与疯狂。

不过他们为什么不去抢近乎生命之源的电池呢?

我打算踏上归程,却不由地停住了。

厚厚的灰尘上有新鲜的脚印。

并不是我的。

4

我向建筑物内部凑过去,电信号的冲动化作好奇心与兴奋感催促着我去检查那些脚印。

脚印是连贯的,而且这个形状……

怕是Unahm。

躲避的念头一瞬间占了上风。Unahm这东西虽然很弱,但它要是冲着我的要害处来那么一下,我也会没命。

可下一秒我捕捉到细小的声音,像是在咀嚼。我又犹豫了下。Unahm在进食的时候是非常不机灵的,我不能肯定这一头会带来危险。

权衡了1.36秒后我又向前动了起来。我对自身不制造噪音的本事还挺自信的,然而就在那头Unahm进入我的视野时,我落下的左脚踩出了一声清脆的“咔哒”。

坏了,我想。

那头Unahm惊得猛转过身来。一个吃到一半的罐头掉在它脚边,罐头上印着老旧的“百年保质”广告。

接着它居然从臀部抽出一柄刀来指着我。

它叫道:“别过来!”

我不会过去的,我已经惊呆了,或者说吓蒙吓懵了了。

这头Unahm——居然会说话。

5

这是一头年龄不小的雌性Unahm。单这一点来说就很稀奇了,之前见过的Unahm里从来没有这么老的。它脸上都起了皱褶。身上——

身上我看不到。它竟然还穿着衣服。大概才换上不久,地上还有一团破烂的布料和一个打开的外面满是灰尘的衣盒。

——这头Unahm难道属于一个进化的新种群?!没道理啊?那样的话我们岂不是很危险了……不安漫上我的思考。

“……算了,你应该也懒得管我。毕竟你们都一样。”雌性Unahm说出了语法复杂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句子,把刀插回腰间,弯起身子捡起那个还有点内容的罐头,站起身来。它竟站得笔挺,根本不像其他不是四足着地就是弓着腰的Unahm。何况它还这么老了。

它在罐头里扒拉几下,把沾上灰尘的食物捡出来。无法相信这是连腐烂的同类都吃的Unahm。我见鬼似地瞪着它,竭力分析着眼前所见的情报。

它居然看出我的惊讶似的开口:“不吃脏东西才能活久一点。哪像他们。”

“他们”是……?

我好不容易出声:“我我我……”我简直宕机了。

那头Unahm扔下空罐头,转身按下老旧的饮水机——居然还有水——冲掉手上的油渍,又捧了一把水仔细看了下,闻了闻,接着喝了下去。

它甩了甩前肢上的水,又抽出那把刀:“我要走了。我不伤你,你也别碰我。让开。”

我的身体竟然不由自主地被它的气场给镇住了,想要躲开。我判断应该让开来避免更糟的结果,于是站到一边。

没来由地,我觉得我不该错过一头如此奇特的Unahm,于是挑了一种情感稍丰富的自我介绍方式问:“你好,我叫李耳!你呢?”

“还有名字?还是老子?哈哈哈哈哈哈……”

那头Unahm似轻蔑又似无奈地仰天大笑着走过我身旁,伴着渐弱的笑声消失在拐角处。

我定在原地无法移动,拼命处理着庞大的信息。等反应过来追上去冲出建筑,那头Unahm早就不见了。

我不是从窗户冲出来的,那头Unahm居然把门弄开了。我又宕机一样呆立了好久。

6

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我总想再见一次那头特别的Unahm。我总觉得我一定能碰见它。

于是我向父亲提出了再进一次城的请求。父亲十分错愕,一是因为我带回来的电池已经多得离谱,二是因为我正因功劳颇大而奖励休假中。

尽管不解为何我要放弃难得的休息,父亲还是同意了。我简单地背上背包就出发了。

7

我朝上次那栋建筑小心翼翼地摸过去。上次来时我已经构建了清晰的路径,回去之后还分享给了村民。不过已经好多天过去了,地形随时会随着地下水而改变,谨慎一点总不为过。

快到时,我诧异地发现门口处有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很明显是什么东西刻意放在那里的。我快步走过去,试探着戳了几下,狐疑地打开。

——里面竟然装满了电池。

“就知道你在找这个。”听过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猛地回头,正是之前那头雌性Unahm。我还真又碰上它了。

“李耳是吧。真羡慕你们,不怕病不怕冷不怕饿,无忧无虑盲目自大也挺好。”Unahm靠在门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它的身体应该不怎么强壮,呼吸比较急促。

我感到很不自在,于是站了起来,又犹豫了0.83秒,弯下身去捡起那个包。捡起它对我来说没有坏处。然后我说:“我才不……”

“李耳!!你在干什么?!”

父亲的声音冷不防地从背后响起。我惊讶地转过身去,看见父亲怒气冲冲地奔过来,眼里的光芒几乎是红色的,胸前“伽利略”的村长铭牌一跳一跳。

他冲过来邦地甩了我一巴掌,几乎打的我的眼球歪掉了一只。

“哈哈,居然叫伽利略?”那头Unahm发出毫无紧张感的笑声。

这使得父亲的注意力重新转回到它身上。他一把推开因为视野不重叠而站立不稳的我,怒斥道:“你竟然和Unahm这种兽类厮混!!我先弄死它!!”

来不及反应,我就一把扯住他挥过去的拳头,与此同时Unahm也抽出一把锋利的斧子——不是之前那把刀。

“放开!!”父亲怒吼,“就看你这些天不对劲,放开!我要……”他用力挣脱,眼看就要冲向Unahm。而Unahm也架好斧头了。

“……不能伤害那位女士!!”我也大叫出声,还未来得及腾出一片空间来疑惑自己的用词,我的拳头就已经冲着父亲的脸招呼了过去。

新一代的驱动永远比旧一代更强大,我这一拳把父亲右脸打的凹了进去,额角的铁皮卷了起来,崩出几个细小的螺母。他那和我的双眼不同的只有单个的方形图像处理器从卡槽里掉了出来,连着一串噼里啪啦作响的电线。

父亲的自保程序开始运作,他还击了,虽然没了准头,但还是把我没歪掉的那只眼打到只剩下凌乱的线条和雪花闪烁。

我本来就站立不稳,这时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父亲摸索了两下把处理器塞回脸上的洞,发出嘶哑的电流音对我举起了拳头。

那头Unahm突然冲出来,一斧子劈在父亲左轮上。轮胎嘭地炸开,父亲瞬间没了平衡,摇晃着移向右边。

他的右轮狠狠地压上一道不小的裂缝,巨响过后,哪里只留下硕大的坑洞和轰鸣的水声。

父亲死了,以最坏的情况死掉了。5.49秒内,他的电路就会因浸水而烧毁。

依照程序,虽然没有任何关乎这一事件的信号模式,我还是要露出悲伤的表情的。可是父亲那一巴掌打坏了我的一部分面部原件,导致现在根本无法调动相关程序。

“看来病毒并没有彻底破除定律……”Unahm提着斧头若有所思,接着把斧头放回腰间,看着我:“能站起来么?”

我快速检查了一下主要部件和基本运作程序,只有个别区域存在轻微磨损,于是点点头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因为仅剩的一只眼睛歪掉了,我只能别扭地倾着头看着Unahm。

“真是可悲又可笑。不过罪魁祸首还是我们自己,”她接着说,伸出手,“要跟我来吗?说不定能修好你。”

“……去哪?”我花了2.47秒踌躇,判断回村子并不是个明智的决定,于是使用了问句。

“去避难所。”

“避难所?”

“是啊。”她抬头望向城市更深处,夕阳从废墟间漫出来,“人类最后的聚居地。不是所谓的Unahm。”

“而是人类(Human)的家。”她迈开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