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城旧城区,所有的颜色随着时间褪去,变为黯淡的灰白色,建筑的颜色,标志的颜色,路面的颜色,人的颜色,甚至是风也是灰色的,不断环绕着旧城区,像是要把所有鲜艳色彩吹走一般呼呼大作。
少年依旧找了个高处,坐在残破楼层的边缘,放任双脚在空中来回摆动,抬头望着失去原本色彩的天空,话说天空原来是什么颜色?蓝色吗?也许吧,这都不重要了。
捡起旁边一块碎裂的玻璃,少年从其中映出的影子打量着自己,穿着难以辨认原本是绿色还是蓝色的短袖上衣,它本来是件长袖,为了散热剪去了袖子,本打算到冷一点再缝上去,结果那袖管最后变成了被子的一部分,裤子是结实的黑色短裤,他五官还算端正,但脸型消瘦,面色发黄,而且灰头土脸,这倒盖住了不少挨饿的痕迹,头发有段时间没剪没洗了,里面有些不速之客在蠢蠢欲动,弄得少年老是忍不住抓挠,一抓就有一堆蹦出来,要是有个干净的水源洗个头就好了。
咕咕咕。
少年低头摸了摸肚子,他有好几餐没吃饱饭了,最近食物越来越难搞到,他们的逃难团体里分配的吃的也就越来越少,这样下去可不是事,得找些解决办法。
怎么解决呢?
他扔开玻璃破片,俯瞰下面低矮的建筑与稍远处来来往往的难民,一些人看起来只是在漫无目的地游走,然而实际上可不是这样,在这种食物和饮用水紧缺的状况,没有人会无谓地浪费宝贵的体力,偷窃,抢劫,少年在上面看得一清二楚,,很多人靠这种手段谋生,而通过这些手段得来的财富最终往往落入毒品贩子手中,他们比起活下去更愿意逃避活着的事实,这也是毒品在难民区风生水起的原因之一。
别开目光朝着另一个方向,那里人群数量少一些且更为有序,有序地出入一间狭小的房间,照理说那里不可能容得下那么多人,但少年知道,从入口进去有一扇锈迹斑斑而厚实的铁门,门前门后都有数个男人把守,想要进到那里面去可不容易,又是搜身又是盘问,费尽工夫被许可进入后,前方是一段向下的楼梯,从楼梯口就能看见里头闪烁着令人放松愉悦的,柔和的,充满诱惑与危险气息的桃色灯光,当然,少年不曾进去过,这些都是他在远处偶然瞥见的,当然,怎么可能想要费尽心思钻进那种地方,那种毒窟,光是想着那样的场景少年就感到恶心,他用鼻子哼地一声,想把目光移开,避开那个是非之地。
但他没能挪开,不仅如此,少年整个人都呆住了,木然地望向那个出入口,然后身体前倾,眯起眼睛努力让自己看的更清楚,心中疯狂祈祷是自己眼花了,是自己出现了莫种程度的幻觉,吃那个该死的巧克力吃出的幻觉,他站起来,半张着嘴,一步一顿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终于,少年意识到这不是什么该死的幻觉,也不是眼花看错,而是货真价实的现实,极好的视力此刻成为了他最不想拥有的优势。
少年的思维一度混乱不清,扶住旁边的残垣断壁才没有因头晕倒下,他摇摇头,再次看向那里,没错,没看错,咬定牙关,低吼着猛锤墙壁,接着赶紧抬头,生怕看丢,一遍一遍确认,少年咬起下唇,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锤墙的拳头渗出鲜血,在灰白的墙皮上留下不浅的印子,,他靠着墙滑下,跪在墙根,紧握着的拳头不住颤抖,随后舒开,撑在地上,少年心中难以言喻的心情告诉他,如果是现在的话,哭一会也是可以被允许的。
要是想撒娇或是想哭的话随时都能来找我哦!
但他做不到,他早就忘记该怎么样流泪了。
没关系的,是啊,这不关他的事,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这是每个人自己的人生,没有人可以对他人的选择指指点点,更何况当面指责,可是少年还是后悔不已,如果没看到的话就能同往日一样,继续说着不着边际的话题,继续看着同一片天空,继续一起面对痛苦,继续在心底稍稍期待什么时候会被找到,期待着新的一天,那些都是如果,他已经将一切目睹,现在叫他全部忘掉,当作一切都不曾发生才是强人所难的,没办法,谁叫这就是该死的生活呢?
少年的气息逐渐平稳,心情趋于平静,仿佛死灰,是啊,这就是她的选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还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呢?对吧?没错吧?如果是为了活命,其他都可以放弃对吧?
女孩低下头,不想被人看见面容,怀里抱着个布袋,里头装满了东西,鼓鼓囊囊的,对她来说有点沉,亚麻色的侧马尾略显凌乱,一路小跑逃似的离开了那个入口,从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小道消失在周边难民的视野中。
好不容易跑出一段距离,女孩体力吃不消了,由跑变走,再到原地蹲下喘着粗气,她紧紧抱住布袋,把脸深埋在布袋中,小声抽泣,不一会儿,女孩长舒一口气,抹干眼泪,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小姑娘。”
一个陌生的声音把她叫住,回头一看,是个个头中等,头戴已经破孔的布帽,跟任何难民一样毫不起眼的男人,此时带着危险的笑容一步步毕竟女孩。
“你是刚开始做这种事的吧?看你的表情就一目了然了,”那个男人一副什么都了然于胸的模样,“我看到你从‘那里’出来了,觉得你还不错就跟上来了。”
“我...我不是,我没...有....”
女孩下意识地向后退,没退几步就靠上了什么东西,她倒吸一口凉气,慌忙离开,原来是个高个子男人,女孩方才完全没有发现他的存在,这个男人像个桩子似地立在原地,低头紧盯女孩,猥琐的表情毫不遮掩,外加一直吃吃地笑,令女孩打心底感到恐惧,转向侧面最后一条路,一个与第一个男人相似的家伙堵着她最后的退路。
没有地方可以逃了。
“别担心,我们和去‘那里’的人一样,都只是想找找乐子,而且我们可以给你更多,再说如果一定要做下去,找个条件更好的不好吗?”
“不....要.....”女孩无法控制她颤抖的哭腔也无法控制她发软的双腿,被逼到墙边的她闭上双眼,吃力地摇头,泪水从刚擦干的眼眶中流出,口中不断重复着毫无作用的拒绝话语。
不大明亮的天光一瞬被遮挡,从后侧破楼闪过一团影子,紧接着一声清脆的碰撞音,高个子男人应声缓缓倒下,所有人的视线循声而去,一个少年手持旧城区随处可见的锈迹斑驳的钢管,瞪圆了双眼,愤怒地盯着剩下的两个男人。
女孩用难以置信微张着嘴看着他,这表情在下一刻转为痛苦与害怕。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她细细呢喃。
“干!你又是哪里冒出的混蛋?”两个男人毫不示弱,拿出武器对着少年,露出小心藏好的狰狞面目,“不过也正好少一个,等收拾了你再慢慢玩这个女的。”
形势为二对一,少年却毫无惧色,直楞楞地吼叫着冲向头戴布帽的男人。
他冷笑一声,抬腿对着少年的腹部就是一脚,被直接踢中的少年干咳一声,没有向后倒下,反而抓住男人破烂的裤脚抬手就要向着他脑袋挥下钢管。
“什么?”
下一瞬间,少年被另一个男人用撬棍结结实实地打到右肋,重重撞到墙上,跪倒在地,在咳嗽中艰难地维持呼吸,吐出带血的唾沫。
“终究是个小鬼。”
男人说着在少年肚子上补了一脚,然后他抓起少年的头发把他拎起来,本想着再给他两下让他涨涨记性时,却见到少年诡异地笑了起来。
“你有什么好笑的?”
话音未落,少年猛一拉左手,他感到方才踢出去的右脚忽然被收紧,随后被一股不可违抗的力量拉走,从平地直起二楼高度,与之相对,一块圆柱形的建筑材料落下,男人被甩向天空,从近三楼的高度摔下,毫无防备地落在地上,不省人事。
“你做了什么!?”
如果仔细看的话就能看清那个男人脚上缠着细细的渔线,另一头吊着那个圆柱形的建筑材料,少年用二楼一个还算光滑的铁杆做支点,借用建筑材料的重量将男人甩上了天。
还没等剩下的家伙反应过来,少年掏出一管喷雾向他眼睛就是一顿狂喷。
“啊啊啊啊!你这混球!我....”
话没讲完就被一闷棍打倒。
少年丢下钢棍,左手按着右肋,摸上去有几根肋骨的位置有些奇怪,他断断续续地喘气,回头看向女孩,女孩靠着墙根,忍耐着不让自己大声哭喊,她心脏狂跳,急促地换气,少年无言地走向她,向她伸出手,女孩终于忍不住低声啜泣,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小心!”
“噢噢噢!去死吧!!”
少年感应到凌冽的杀气,用最快的反应,尽全身的力气在毫厘之间躲过了高个子男人毁天灭地的一拳,这一拳打在墙上直接给墙开了个窟窿,他的小臂比碗口还粗,大臂肌肉更是惊人,少年直冒冷汗,刚才要是没躲过这拳绝对会像这堵薄墙一般被直接打穿。
从二楼跳下来的全力一击都没让他彻底昏过去,现在就更没办法对付他了,少年的右肺传来一阵剧痛,更别提带着伤,搞定他是不可能的了。
“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少年牵起女孩的手就跑,大个子男人紧追不舍,令他意外的是这个男人不仅力大无比,跑起来的速度也与他魁梧的体型不称,被追上只是时间问题,就在他的大手即将抓住女孩时,少年带她拐入那条窄巷,粗壮的男人被卡在窄口,抓了个空。
“我会抓住你的!我记得你的脸!我会找到你的!”
两人头也不回地跑啊跑,穿过难民集中的避难区,路过散发出微热橙光的铁桶,踩过凹凸不平地面积起的水坑,中间除了彼此的喘息和心跳没有其他任何声音,如果可以,女孩多么希望能够一直这么跑下去,这样就永远不会迎来真相,永远不用面对在她看来不亚于审讯的目光。
然而她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女孩甩下他拉着的手,迫使自己停下来,少年没有回头,留在原地呼呼喘气,他低着头紧盯自己的鞋尖,下意识地按着伤口,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脑子里却浑然没有顾及此,满是刚才的场景不停重复。
也许他们可以就此分开,装作谁都没看见谁,到了第二天再若无其事地相互问好,继续一同面对无底洞般的生活,从此对这件事一概不提,你有你的选择,我也有我的,在这个满是难民,帮派,秘密警察,毒贩的难民区对错早就不重要了,过程也是,真正重要的是最终的结果。
但无论是少年还是女孩都心知肚明,让他们这样做是绝无可能的。
“坐下。”
女孩扶着少年并不宽阔的肩膀,引导他坐在附近的一个木箱上,脱掉他的上衣,几处伤口和一条深红色的痕迹一览无遗,她抚摸过那些伤口,心中泛起苦涩的涟漪,痛心地皱起眉头,这些伤口都没有进行过任何处理,直接暴露在这种环境中肯定会恶化,变得愈发难以痊愈,女孩从布袋中取来饮用水,拧开瓶盖冲洗伤口,被突然袭来的意外触感惊到,少年一个激灵挺直腰杆,不知道是疼的缘故还是不希望浪费水,他扭扭捏捏地动个不停。
“别动,坐好。”
少年在她的轻声呵斥下乖巧地坐在木箱上,任凭她在自己的身体上又揉又搓,不一会儿,女孩结束了伤口清理,从布袋中掏出一小卷洁白得与周围灰暗环境格格不入的绷带,她让少年平举双臂,自己则用双手环绕他的身体为他一圈一圈地包扎,这一过程没有用太多的时间。
女孩转过身,与他背靠背坐在木箱上,沉默许久,她知道她必须先开口。
“你听到他们说的了吗?”
不报有任何希望的问句,就算他没听到那些人讲了什么,也会从那东西多的反常的布袋里发现端倪,聪明如他,不可能什么都没有察觉,不可能不带有任何疑惑。
少年没做声,无言的沉默就是他的答案,女孩心如刀绞,自知这沉默代表的意义,她泫然欲泣,又故作镇定。
“那你知道我在做什么了吧?”
他绝对会因此厌恶自己,原本在他心中的形象定会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肮脏,下流,卑贱,她甚至能想象到他鄙夷的表情,而每想到这里都几乎让她昏死过去。
“以后最好不要再和我扯上关系了。”
女孩不止一次的心中想过,是否能乞求他的原谅,怜悯,是否能不避开他犀利的目光,是否能获得理解与同情,但她做不到,她一样都做不到,这样的她不配得到同情,怜悯,理解,原谅,不配被正眼相待,哪怕是无可奈何,但从她做了那件事开始就注定永远无法得到宽恕。
女孩起身,摇摇晃晃地拎起布袋,朝着巷子的暗处走去。
就这么分别吧,让他再见到自己恐怕也只会勾起不好的回忆,也许独自离开才是正确的选择。
就在她即将离去之际,无力垂下的右手被紧紧牵住,她内心深处一阵触动却不敢回头,害怕一旦回头就会失去仅存的希望。
“你少在那里自说自话了!”少年牢牢抓住他的手,一刻都不想松开,“谁告诉你做了这事就必须得一个人离开?谁告诉你你一定会被讨厌?谁告诉你我会乖乖听你的话永远和你断绝关系?谁都没有这么说,这些都是你的一厢情愿,不是吗?!”
“可是....可是....”她拼命克制住情绪,不让它显露出来。
“我从一开始就看到你从‘那里’出来了,刚看见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断祈祷是自己眼花了,是自己出现幻觉了,但我后来认清了,那真的是你....”
少年握拳的手大幅度颤抖。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当时的心情,痛苦,苦涩,受伤,疑惑,不解.....”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然后所有的这些消失无踪,只剩下愤怒。”
“那你为什么现在还要把我留住,直接让我走不就好了,直接让我永远消失不就好了?!”
“这就是我愤怒的原因啊!”少年把她拉过来面对他,终于让他看到了她僵硬扭曲的脸庞,“为什么什么都没有跟我说,为什么要一个人把所有的都承担下来?”
“诶?”
“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仅仅是这些东西,得到这些东西的方法多的要多少有多少,但是为什么不和我说,要以这种廉价的方式放弃你的尊严,放弃你的可能性?”
女孩自己都没有察觉,她的泪水已然顺着脸颊滑下。
“你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了吗?你真的已经无计可施了吗?这些东西真的值得你为此付出这样的代价吗?”
少年牵起她另一只手,布袋里的东西滚落一地。
“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想到来找我?”
“因为....因为....我......”她心中的话太多太多,一齐堵在口中,导致她嘴巴不停开合,却没法说出任何一句。
他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不会抛弃你,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女孩发出嘶哑的哭声,接受他的怀抱。
“所以,多依靠我一点,好吗?”
她不断点头,变为嚎啕大哭,垂下头,把全身心交给他,感受着他的温柔,这一次,她会把握住,再也不松手。
“呐,呐,你看这个怎么样?”
女孩一如既往穿着那件褪色的青蓝短袖和七分工装裤,亚麻色的马尾随着她的步伐跃动,颇为可爱,她拿着一个作用不明的机械配件给少年看,他接过配件反复查看,确认没有问题后递还给女孩。
“就你来说做的还不错。”
“什么嘛,要夸我就直说啦。”
她看起来心情大好,一路小跑回去参与剩下的配件的组装。
那件事之后,少年不知从哪里拉来的门路,在松山城的南部旧城区找了个保存还算完好的厂房作为他们的根据地,在这里接手一些“手工制品”的装配,虽然接手的活计都不是些简单的配置,但他们的难民团体里有些人曾从事过类似的工作,对此还有点心得体会,为了换取活命所需的各种资源,整个团体开始发奋干活,那几个有经验的不吝啬自己的手艺,有问必答,这让他们的效率进一步提高,大家都很有干劲,毕竟能从暗无边际的漂泊中安定下来,同时看到了前进的方向和道路,有了新的希望,满怀信心也是必然的结果。
少年仰着头思考着下一步的对策,听见女孩又啪嗒啪嗒地跑过来。
“还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她鼓着脸问道,“你看我今天有什么不一样?”
呜啊,这种问题真的麻烦,不过少年早就注意到了。
“发圈不一样了对吧。”
她的发圈由原来的普通的黑色变成了更契合她发色的橘色,而且还增加了一个花卉图案的装饰。
女孩转而绽放笑靥,不过她本来就没有生气就是了。
“好看吗?”
说着她从后面抱住少年。
“好看好看,”少年不安的扭动,“别贴过来啊,都感觉到了。”
“真敷衍,”女孩恶作剧一般贴的更紧了,“哦?你感觉到什么了?”
少年转过头去,抿着嘴不做声,看起来就不小,实际感受到更不得了。
“你脸红了,害羞了?”
“才不是!”
啾。
少年转头抗议,不料被女孩迎面亲上一口,楞在原地,她没给他反击的机会,嘻嘻笑着跑开了。
少年脸更红了,他挠挠头,摸索着被亲的脸颊,微微一笑。
本以为这样的生活可以一直持续下去,本以为找到了前进的方向就能顺势一路推进,本以为可以一步一个脚印就这么发展下去。
然而这些美梦都在那一天,被打个粉碎,突如其来,毫不留情。